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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會允許有敵人嗎?」德國解散新納粹政黨爭議錄(一)

這場是否要取締新納粹政黨的庭審,成為了德國媒體和國民關注的焦點。

特約撰稿人 邵允鍾 發自德國

刊登於 2016-03-22

編者按:「民主會允許自己有敵人嗎?」「民主制度下,真的可以解散一個政黨嗎?」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最近受理的一宗案件,圍繞這兩個問題激辯不休。而案件備受矚目的另一個原因,是涉嫌違憲面臨解散的,是新納粹政黨「德國國家民主黨」。雖然淪為法庭上的被告,它的“近親”、反對移民的民族主義政黨「德國另類選擇黨」,卻在州議會選舉中風生水起。這不免令人憂慮:德國右翼民粹主義抬頭了嗎?民主能夠應對它嗎?

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審理新納粹政黨「德國國家民主黨」的違憲解散案。攝:Kai Pfaffenbach/REUTERS
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審理新納粹政黨「德國國家民主黨」的違憲解散案。

如果不是因為看到招牌,來到德國南方小城卡爾斯魯厄(Karlsruhe)的外國觀光客應該很難相信,眼前這棟近乎四方形的灰色水泥建築裏頭棲息著解釋德國憲法的最高權威 — 德國聯邦憲法法院。

與美國最高法院給人的莊嚴肅穆印象不同,這裏沒有寬闊的台階也沒有高聳的石柱,方正俐落的外型更像是一座現代美術館該有的樣子。法庭本身位於三樓,這個樓層的四周牆壁由大片玻璃構成,與建築其他部分粗獷裸露的水泥外牆形成對比。當天氣晴朗太陽耀眼,會讓坐在裏頭的人有種錯覺,彷彿這個法庭沒有圍牆。

三月一日就是這樣的好天氣。

早上十點,德國新納粹政黨「德國國家民主黨」的違憲解散案件正式在這裏展開審理程序。接下來一連三天,法庭上將進行激烈的法律攻防。

德國國家民主黨

德國國家民主黨(德語:Die Nation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縮寫為NPD)為德國極右派政黨,1964年成立,為德國新納粹政治組織,總部位於柏林。該黨受到德國聯邦憲法維護廳的監視,並被歸為極右翼政黨。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獲得一席,首次進入歐洲議會。

媒體高度關注本案,法院被各家電視台的轉播車包圍,開庭前的法庭內也像競選活動的場子一樣嘈雜熱鬧。除了提起本次訴訟的聯邦參議院與被告的NPD以外,聯邦國會、聯邦政府、各邦政府都有代表到場,聯邦與邦層級的警察與情報機關也沒有缺席。

電視台攝影機與麥克風包圍知名的政治人物,在例如參議院主席提利希(Stanislaw Tillich)與北萊茵-西發利亞邦內政部長耶格(Ralf Jäger)的周圍形成密不透風的包圍網。NPD年輕英俊的黨主席法蘭茲(Frank Franz)在黨團幹部簇擁下步入法庭時更是受到好萊塢明星般的對待,鎂光燈此起彼落。直到開庭前十分鐘,法院人員要求攝影記者離場並開始宣讀法庭規則,法庭內才逐漸安靜下來。

當庭丁用宏亮的聲音宣布:「聯邦憲法法院!」,法庭內三百人同時起身,注視八位憲法法官步入法庭,全場鴉雀無聲。

憲法法院院長佛斯庫勒(Andreas Voßkuhle)請眾人就坐。審判就此開始。

「本次的NPD違憲解散案對於憲法法院本身而言也構成重大的挑戰。」佛斯庫勒在他的法庭開場白中說,「一方面,德國憲法第21條第2項的條文文字有很大的詮釋空間,法院必須在判決先例極度稀少的狀況下,參考歐洲人權法院關於政黨解散案件的法律見解,對德國憲法的此一規定做出符合當前時代精神的詮釋。另一方面,在這類案件當中憲法法院同時還必須擔任初審法院的角色,盡可能引入多元視角來釐清複雜的案情。」

佛斯庫勒或許正好是最適合主持此類重大政治爭議案件的人。

不像坐在他左邊脾氣火爆的藍道法官(Herbert Landau),或坐在他右邊喜歡與當事人抬槓的穆勒法官(Peter Müller),或永遠指名道姓稱呼當事人鮮少加上「先生」兩字的胡伯法官(Peter Huber),佛斯庫勒的語氣輕柔和緩,對待法庭上每位發言人的態度都莊重有禮又不失親切。接下來的三天,當NPD的法庭代表提出有力的論證,他也是庭上八位法官中最不吝惜點頭表示同意的人。

 (右)NPD黨主席法蘭茲(Frank Franz)與(右二)代表律師李希特(Peter Richter)及黨幹部到達法院。攝:Pool/Getty
(右)NPD黨主席法蘭茲(Frank Franz)與(右二)代表律師李希特(Peter Richter)及黨幹部到達法院。

佛斯庫勒結束他的開場白後,全場第一位被他邀請發言的,是在NPD出席人員中相當引人注目的年輕律師李希特(Peter Richter)。

年僅三十歲的李希特選擇用冗長的聲明稿開場。欠缺抑揚頓挫的語調、矮小的身材,再加上全程低頭盯著講稿,讓他在八位法官面前顯得格外青澀,完全不像媒體上所報導,那個從學生時代就積極參與NPD活動、已為NPD在多場法庭戰役上取得勝利的新銳極右戰將。

然而像是排練好的一樣,在念稿將近十分鐘之後李希特突然抬起頭來,主張八位法官當中的兩位因為對NPD早有偏見,必須要迴避審理此案。

這指的正是穆勒與胡伯兩位法官。

一改誦經般的唸稿,他的語調變得凌厲而自信。李希特指出胡伯在2009至2010年擔任圖靈根邦內政部長期間曾經多次在媒體上公開批評NPD,甚至表示NPD是「思想上的縱火犯」。穆勒則在擔任薩爾蘭邦的邦總理期間曾有「我覺得NPD的思想令人作嘔」的發言紀錄。

當佛斯庫勒表示,法官們將在開庭中場休息時間討論兩位法官是否應該迴避,李希特則堅持兩位法官必須當場就對他的質問做出回應。

佛斯庫勒顯得有些遲疑,但思考幾秒之後他還是允許了李希特的要求,請兩位法官立刻表示意見。

兩位法官的回答幾乎如出一轍:「李希特所引述的發言內容正確,但當時的發言與我現在的法官職務無關。」

要求德國聯邦憲法法院法官在特定案件迴避,成功的機會向來並不大。但即便如此,由於其一絲不茍的法律論證風格與竭力保障人民基本權利的態度,聯邦憲法法院一向受到德國人民的高度信任。

在歷來的民意調查中,如果問德國人民「您最信任哪一個國家機關?」,時常是聯邦憲法法院與德國警察競爭榜首的局面。

中午休息時間結束之後佛斯庫勒果然宣布,法院內部討論結果,兩位法官無須迴避。但李希特的訴訟策略的確成功引導全場注意兩位法官面對當事人的態度。

解散政黨非同小可 法庭考量NPD政治實力

向憲法法院提起本次案件的聲請人是德國聯邦參議院。

參議院主席提利希負責做開場陳述。提利希同時也是當前極右派勢力重要根據地,德國東部薩克森邦的邦總理。

提利希開宗明義就指出,NPD是一個「抱持種族主義與反猶主義,對民主採取敵對態度的政黨。」

德国柏林,右翼政黨德國國家民主黨(NPD)支持者集會。攝:Carsten Koall/Getty
德国柏林,右翼政黨德國國家民主黨(NPD)支持者集會。

「NPD的主要特色是他們的激進生物學種族主義。」提利希就此引述NPD官方文件中的陳述做為證據:「無論已經在德國居住多久,其他種族的成員在生理上、精神上與性靈上永遠都非我族類。他們不會因為取得德國護照就突變為德國人。」

NPD在德國一向聲名狼藉。公開發表種族主義言論、仇視外國人、言語威脅有移民背景的他黨政治人物或候選人,都是他們的慣用手法。德國政府以及研究德國極右團體的部分學者,更懷疑他們長期以來以合法掩護非法,資助其他的極右暴力組織。

在具體案情的判斷上,本案的另一個重要爭執焦點是NPD的實際政治影響力。

雖然德國憲法第21條第2項並沒有規定,只有當意圖危害民主憲政基本秩序的政黨擁有堅強的政治實力與廣大的群眾號召力時才必須被解散,但在民主國家中,解散一個政黨畢竟是一件嚴重限制政治言論自由因而非同小可的事情,是萬不得已時才加以考慮的非常手段。

八位法官們因此非常關切,NPD的具體政治影響力究竟有多大?如果NPD的政治實力微弱到根本不可能動搖民主憲政秩序,真的有解散這個黨的必要嗎?

參議院就此的基本論述策略是強調NPD的草根實力(按:即地方基層實力。台灣習慣將英語grassroots譯為「草根」)。正如參議院的訴訟代理人之一,柏林洪堡大學法學院院長華德霍夫教授(Christian Waldhoff)所反覆強調的,NPD不但曾經多次在不同邦的邦議會選舉中突破百分之五的得票門檻,成功進軍邦議會,而且在地方政府層級NPD目前也有三百多位地方議員散布在全國各地。

然而頗讓參議院尷尬的是,穆勒法官引用數份德國情報單位對於NPD的監控報告,當中盡是諸如「活動力貧乏」、「政黨活動幾乎陷入停頓」、「對群眾無號召力」等字句。

專家鑑定人就此在法庭上所發表的意見,似乎也對參議院沒有太大幫助。雖然鑑定人們都同意NPD的政治理念是赤裸裸的種族主義,但例如長年研究德國極右勢力的政治學者耶瑟(Eckhard Jesse)就明確表示,他認為NPD只是一個「侏儒政黨」,言詞激烈但是政治實力薄弱。另一位政治學者凱利茲(Steffen Kailitz)雖然強調NPD與德國其他極右團體的密切連結,但是當法官詢問他有無具體證據證明,國家給予NPD的金錢補助流向這些團體,他也承認就此並沒有明確證據。第三位政治學者波斯特(Dierk Borstel)則指出,雖然NPD利用兩德統一之後東德地區在經濟發展上的落後成功吸引了一些對民主體制不滿的民眾,但他並不認為NPD有能力在德國其他地區獲得廣泛選民認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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