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会允许有敌人吗?”德国解散新纳粹政党争议录(一)

这场是否要取缔新纳粹政党的庭审,成为了德国媒体和国民关注的焦点。
德国柏林,右翼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NPD)支持者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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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民主会允许自己有敌人吗?”“民主制度下,真的可以解散一个政党吗?”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最近受理的一宗案件,围绕这两个问题激辩不休。而案件备受瞩目的另一个原因,是涉嫌违宪面临解散的,是新纳粹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虽然沦为法庭上的被告,它的“近亲”、反对移民的民族主义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却在州议会选举中风生水起。这不免令人忧虑:德国右翼民粹主义抬头了吗?民主能够应对它吗?

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审理,新纳粹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的违宪解散案。摄:Kai Pfaffenbach/REUTERS
德国联邦宪法法院审理,新纳粹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的违宪解散案。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招牌,来到德国南方小城卡尔斯鲁厄(Karlsruhe)的外国观光客应该很难相信,眼前这栋近乎四方形的灰色水泥建筑里头栖息著解释德国宪法的最高权威 — 德国联邦宪法法院。

与美国最高法院给人的庄严肃穆印象不同,这里没有宽阔的台阶也没有高耸的石柱,方正俐落的外型更像是一座现代美术馆该有的样子。法庭本身位于三楼,这个楼层的四周墙壁由大片玻璃构成,与建筑其他部分粗犷裸露的水泥外墙形成对比。当天气晴朗太阳耀眼,会让坐在里头的人有种错觉,仿佛这个法庭没有围墙。

三月一日就是这样的好天气。

早上十点,德国新纳粹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的违宪解散案件正式在这里展开审理程序。接下来一连三天,法庭上将进行激烈的法律攻防。

德国国家民主党

德国国家民主党(德语:Die Nation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缩写为NPD)为德国极右派政党,1964年成立,为德国新纳粹政治组织,总部位于柏林。该党受到德国联邦宪法维护厅的监视,并被归为极右翼政党。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获得一席,首次进入欧洲议会。

媒体高度关注本案,法院被各家电视台的转播车包围,开庭前的法庭内也像竞选活动的场子一样嘈杂热闹。除了提起本次诉讼的联邦参议院与被告的NPD以外,联邦国会、联邦政府、各邦政府都有代表到场,联邦与邦层级的警察与情报机关也没有缺席。

电视台摄影机与麦克风包围知名的政治人物,在例如参议院主席提利希(Stanislaw Tillich)与北莱茵-西发利亚邦内政部长耶格(Ralf Jäger)的周围形成密不透风的包围网。NPD年轻英俊的党主席法兰兹(Frank Franz)在党团干部簇拥下步入法庭时更是受到好莱坞明星般的对待,镁光灯此起彼落。直到开庭前十分钟,法院人员要求摄影记者离场并开始宣读法庭规则,法庭内才逐渐安静下来。

当庭丁用宏亮的声音宣布:“联邦宪法法院!”,法庭内三百人同时起身,注视八位宪法法官步入法庭,全场鸦雀无声。

宪法法院院长佛斯库勒(Andreas Voßkuhle)请众人就坐。审判就此开始。

“本次的NPD违宪解散案对于宪法法院本身而言也构成重大的挑战。”佛斯库勒在他的法庭开场白中说,“一方面,德国宪法第21条第2项的条文文字有很大的诠释空间,法院必须在判决先例极度稀少的状况下,参考欧洲人权法院关于政党解散案件的法律见解,对德国宪法的此一规定做出符合当前时代精神的诠释。另一方面,在这类案件当中宪法法院同时还必须担任初审法院的角色,尽可能引入多元视角来厘清复杂的案情。”

佛斯库勒或许正好是最适合主持此类重大政治争议案件的人。

不像坐在他左边脾气火爆的蓝道法官(Herbert Landau),或坐在他右边喜欢与当事人抬杠的穆勒法官(Peter Müller),或永远指名道姓称呼当事人鲜少加上“先生”两字的胡伯法官(Peter Huber),佛斯库勒的语气轻柔和缓,对待法庭上每位发言人的态度都庄重有礼又不失亲切。接下来的三天,当NPD的法庭代表提出有力的论证,他也是庭上八位法官中最不吝惜点头表示同意的人。

(右)NPD党主席法兰兹(弗兰克·弗朗茨)与(右二)代表律师李希特(彼得里氏)及党干部到达法院。摄:Pool/Getty
(右)NPD党主席法兰兹(弗兰克·弗朗茨)与(右二)代表律师李希特(彼得里氏)及党干部到达法院。

佛斯库勒结束他的开场白后,全场第一位被他邀请发言的,是在NPD出席人员中相当引人注目的年轻律师李希特(Peter Richter)。

年仅三十岁的李希特选择用冗长的声明稿开场。欠缺抑扬顿挫的语调、矮小的身材,再加上全程低头盯著讲稿,让他在八位法官面前显得格外青涩,完全不像媒体上所报导,那个从学生时代就积极参与NPD活动、已为NPD在多场法庭战役上取得胜利的新锐极右战将。

然而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在念稿将近十分钟之后李希特突然抬起头来,主张八位法官当中的两位因为对NPD早有偏见,必须要回避审理此案。

这指的正是穆勒与胡伯两位法官。

一改诵经般的念稿,他的语调变得凌厉而自信。李希特指出胡伯在2009至2010年担任图灵根邦内政部长期间曾经多次在媒体上公开批评NPD,甚至表示NPD是“思想上的纵火犯”。穆勒则在担任萨尔兰邦的邦总理期间曾有“我觉得NPD的思想令人作呕”的发言纪录。

当佛斯库勒表示,法官们将在开庭中场休息时间讨论两位法官是否应该回避,李希特则坚持两位法官必须当场就对他的质问做出回应。

佛斯库勒显得有些迟疑,但思考几秒之后他还是允许了李希特的要求,请两位法官立刻表示意见。

两位法官的回答几乎如出一辙:“李希特所引述的发言内容正确,但当时的发言与我现在的法官职务无关。”

要求德国联邦宪法法院法官在特定案件回避,成功的机会向来并不大。但即便如此,由於其一丝不茍的法律论证风格与竭力保障人民基本权利的态度,联邦宪法法院一向受到德国人民的高度信任。

在历来的民意调查中,如果问德国人民“您最信任哪一个国家机关?”,时常是联邦宪法法院与德国警察竞争榜首的局面。

中午休息时间结束之后佛斯库勒果然宣布,法院内部讨论结果,两位法官无须回避。但李希特的诉讼策略的确成功引导全场注意两位法官面对当事人的态度。

解散政党非同小可 法庭考量NPD政治实力

向宪法法院提起本次案件的声请人是德国联邦参议院。

参议院主席提利希负责做开场陈述。提利希同时也是当前极右派势力重要根据地,德国东部萨克森邦的邦总理。

提利希开宗明义就指出,NPD是一个“抱持种族主义与反犹主义,对民主采取敌对态度的政党。”

德国柏林,右翼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NPD)支持者集会。摄:Carsten Koall/Getty
德国柏林,右翼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NPD)支持者集会。

“NPD的主要特色是他们的激进生物学种族主义。”提利希就此引述NPD官方文件中的陈述做为证据:“无论已经在德国居住多久,其他种族的成员在生理上、精神上与性灵上永远都非我族类。他们不会因为取得德国护照就突变为德国人。”

NPD在德国一向声名狼藉。公开发表种族主义言论、仇视外国人、言语威胁有移民背景的他党政治人物或候选人,都是他们的惯用手法。德国政府以及研究德国极右团体的部分学者,更怀疑他们长期以来以合法掩护非法,资助其他的极右暴力组织。

在具体案情的判断上,本案的另一个重要争执焦点是NPD的实际政治影响力。

虽然德国宪法第21条第2项并没有规定,只有当意图危害民主宪政基本秩序的政党拥有坚强的政治实力与广大的群众号召力时才必须被解散,但在民主国家中,解散一个政党毕竟是一件严重限制政治言论自由因而非同小可的事情,是万不得已时才加以考虑的非常手段。

八位法官们因此非常关切,NPD的具体政治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如果NPD的政治实力微弱到根本不可能动摇民主宪政秩序,真的有解散这个党的必要吗?

参议院就此的基本论述策略是强调NPD的草根实力(按:即地方基层实力。台湾习惯将英语grassroots译为“草根”)。正如参议院的诉讼代理人之一,柏林洪堡大学法学院院长华德霍夫教授(Christian Waldhoff)所反复强调的,NPD不但曾经多次在不同邦的邦议会选举中突破百分之五的得票门槛,成功进军邦议会,而且在地方政府层级NPD目前也有三百多位地方议员散布在全国各地。

然而颇让参议院尴尬的是,穆勒法官引用数份德国情报单位对于NPD的监控报告,当中尽是诸如“活动力贫乏”、“政党活动几乎陷入停顿”、“对群众无号召力”等字句。

专家鉴定人就此在法庭上所发表的意见,似乎也对参议院没有太大帮助。虽然鉴定人们都同意NPD的政治理念是赤裸裸的种族主义,但例如长年研究德国极右势力的政治学者耶瑟(Eckhard Jesse)就明确表示,他认为NPD只是一个“侏儒政党”,言词激烈但是政治实力薄弱。另一位政治学者凯利兹(Steffen Kailitz)虽然强调NPD与德国其他极右团体的密切连结,但是当法官询问他有无具体证据证明,国家给予NPD的金钱补助流向这些团体,他也承认就此并没有明确证据。第三位政治学者波斯特(Dierk Borstel)则指出,虽然NPD利用两德统一之后东德地区在经济发展上的落后成功吸引了一些对民主体制不满的民众,但他并不认为NPD有能力在德国其他地区获得广泛选民认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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