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隔壁的奶茶較滑但太多奶,用瓦杯。這間較香但用玻璃杯。我的朋友 G 有次來我家,見我用玻璃杯沖茶,立刻想到他的猶太童年。
午飯時間,我們都學會把自己縮至最小顆。卡位內坐我對面的兩位伯伯叫了一客生炒牛肉飯。飯來了,胖臉伯伯打開自己帶來的飯盒,瘦臉伯伯小心翼翼拿起大鐵匙,把飯菜分一半進飯盒內。一個吃碟上,一個吃盒內;一個用匙,一個用叉。我閤上眼,芬姐如常在桌旁炸起來:「阿燕你坐呢度啦頭顎顎!肥仔你的在這!」頭點向我旁方桌上一包飯盒。華記不送外賣,都是先打電話然後自己來拿。
這家主打戲劇效果。芬姐這主角總好像認得每位闖進門的配角。對白內容近至即場賽馬預測,遠至特首施政。劇本沒對白給我,這類腳色特別叫人期待。
午飯時間,我們都學會把自己縮至最小顆。
你盯着攤在你眼前滿滿的,鮮茄豬扒飯,熱奶茶。是鮮茄不是茄汁,蕃茄切塊,淋在洋葱絲上的鮮橙紅色汁液跟茄汁也非親戚。豬扒有嗆嗆的薑味,是這裏的招牌。
通常芬姐見是你,你未坐下芬姐就會叫:茄豬正常!今天你牽牽嘴角,沒微笑的力氣。
伯伯們吃得乾乾淨淨站起來,你面對一塊白板的空。呷一口奶茶,扒兩口飯,再呷一口奶茶。以為捱到灌了奶茶頭痛會好一些,現在反而想吐。你習慣身體不舒服便盡量分散注意力,忘記它。
你站起來向廁所方向走去。阿姐在小巷出來,身上是黑圍裙,腳上穿着黑膠靴:小心滑呀!她看你臉色青黃,歪着頭多看幾眼。你不敢望她。阿姐好像畫了眼線,紫色,應該不是黑眼圈。
好細好細步,幾乎腳跟不離地的,在通往後巷的濕地板上潺潺前行,地上一排大膠桶,盛着待洗的盤筷。滑進廁所,拉上摺門,一整個身子捱着瓷磚的冷,漂白水的味道。蹲下?
以為捱到灌了奶茶頭痛會好一些,現在反而想吐。你習慣身體不舒服便盡量分散注意力,忘記它。
反胃。但都是唾液。很具體感到心在跳。
跟廁所瓷磚磨蹭沒什麼好下場。捱着滑回去。卡位前所未有的硬。你推開茄豬,臉放在桌上。清潔姐姐仍然在巷口。頭痛,你說。比較簡單的說法。
貧血嗎?早上起來飲杯紅棗水,不要喝奶茶啦。芬姐罕有地關心你。全餐廳的人都朝你看。你好想盡快離開。
掏錢。不用了,你都沒喫。你想說其實你有。現在只能咀型作多謝狀,不知為什麼,多謝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很難的,除非只是客套。
初秋的陽光叫人睜不開眼。王玲醫生醫務所的候診室總是乾淨明亮。晚上打烊後據說紫外線燈就會通宵亮着。如果不是陳列櫃內放着各種名貴藥材,你會以為你仍然在接受西醫的全身檢查。又一個環節。王醫生雙頰紅潤,氣色比她從前在大學看你時更好。
粵語片中那些會放飛劍的電影中有時會有畫着骷髗骨在胸前的角色,但始終會被大俠打敗。
早上起來頭暈想吐,一身大汗,你說。
你在背包掏出捲成一筒如電影菲林的膠片。
擺在跟前――你抬頭曚眼作勢瞄着放得高高遠遠的燈箱――這張底片,要用好大的照相機的。裝有光管的燈盒子是你的老朋友,以前拍幻燈片常用。那位臉若槁灰的白袍老友盯住底片用人類能夠擁有最沒有表情的語氣,背對着你講出:陰影──不肯定──最好再照一下超聲波──
你想問:這張超大膠片叫X;照了,會否因而被X了?粵語片中那些會放飛劍的電影中有時會有畫着骷髗骨在胸前的角色,但始終會被大俠打敗,或自動化成一縷煙的。你讓肉身被穿透,肉身會否報復讓你腐朽成煙?拍骷髗骨照如何了解自身?人怕變成骷髗以至不惜與自己的骷髗面對面?
他說的陰影看來像煙。
雖然用功的不是你,卻教你感到沉沉挫敗。
但你只對王醫生說,他說有陰影,不過應該不是――人總是重複自己愛聽的。
肯定不是──你話未完便被打斷。王醫生手指頭在你手腕上,眼在煙上。肯定不是,她重複。不是什麼,你問。她盯住你,不是──衰嘢。係的話我頭讓你批下來。粵語不是一種崇尚寫實的語言。廣東人,當了大學教授級中醫依然戒不掉方言特色。
早上起來喝點葡萄糖水暖胃,她說。這次你點點頭,比紅棗容易多了。而且,「不用再照」的結論足以叫人有賺到的感覺。
你已經持續看王醫生六、七年了,照顧你的子宮肌瘤。這兩年胸口作痛,被診斷為「乳腺增生」。針灸,醫生據說是孫中山後人,樣子真有點像。身上的針愈來愈多,增生情況是――仍然痛。但孫醫生對古董收藏作投資用甚有研究,你躺在針下聽着,似懂非懂,頗有興味然而毫無獲益。每週一次,一年後孫醫生叫你不要再去。
雖然用功的不是你,卻教你感到沉沉挫敗。被看,長年累月下來,最後兩個字:無用。被無用。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