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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的戰爭:香港無國界醫生的六十天

那個失去一隻手的小朋友,醫生每次更換繃帶,都畫隻錶給他,可等他長大了,會有能力買得起一塊錶嗎?

端傳媒記者 楊靜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2-25

各地區激烈的戰火迫使大批居民流徙,在也門西北部的哈傑省,人們聚居於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攝:Narciso Contreras
各地區激烈的戰火迫使大批居民流徙,在也門西北部的哈傑省,人們聚居於臨時搭建的帳篷裏。

冬至,不期而至的毛毯

「冬至大過年」,香港今冬又格外冷。盆菜、邊爐、湯丸——暖身的應節食物,急匆匆上到各家餐桌。急症室護士趙卓邦卻在千里之外的也門戰地。無法做冬的他,那天只希望能夠早些收工,稍事休息,有點過節的感覺。

可前後腳不斷檔,幾個創傷性病人被送進戰地醫院。其中一人頭部嚴重撕裂,傷勢危急,趙卓邦和同事一起將病人送入ICU(重症監護室)。回頭來,他看到一個年長的本地男人,一手夾着毛毯,一手拎着麻布袋走進病房。那人將毛毯擺在病床邊,麻布袋放在地上,不待醫務人員問訊,就那麼走了。

「當時對我來說,那麼神秘,心裏想,都是什麼來的?」

趙卓邦上前打開裹成一團的毛毯,衝進視野的是一具小女孩的屍體。

「那個死法,以我這麼多年醫務工作的經歷,都整個嚇壞了——她右邊的臉,全部都沒了⋯⋯」

地上那包,同事已經檢查過,知會他:「是另一具屍體。」麻布袋只用到四分之一位置,他推想內裏是另一個小朋友。

那天,這座位於也門北部臨近沙特阿拉伯的城市經受了又一番轟炸。飛機撤離後,當地人像慣常一樣,走到瓦礫堆中,整理屍體,營救傷者。那個送來屍體的人,可能並不清楚小朋友是死是活,只是盡自己一份力,將他們送來醫院,交由醫務人員判斷。而醫生和護士那是能做的,僅是處理屍體,他們無從追查死者姓甚名誰。

就這樣,戰爭中的平民性命,又有兩條無疾而終。

這就是他們的戰爭,平民的戰爭。

兩軍交戰,臨時走廊

趙卓邦與當地兒童合照。攝 : Pong Chiu
趙卓邦與當地兒童合照。

趙卓邦是來自香港的急症室護士。2013年加入無國界醫生以來,他先後去到巴基斯坦和利比里亞,為因衝突受傷和被伊波拉病毒感染的當地人提供緊急護理。2015年12月,他被送往戰火激烈的也門。

無國界醫生

無國界醫生(法語: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簡稱:MSF),是一個世俗的、從事人道救援的非政府組織,以在飽受戰爭摧殘的地區和發展中國家致力協助抵抗地方疾病的計劃聞名。1971年,法國醫生們在奈及利亞內戰後,成立了無國界醫生組織。無國界醫生是全球最大的獨立醫療救援組織。組織目標是:不分種族、國家與宗教背景、義務協助戰火和自然災害中受傷的人類得到醫治。

2015年3月,也門爆發全面內戰,平民生活急劇惡化。西部國境從北到南一一淪為戰場。表面上看,交戰雙方是控制北方幾大城市的胡賽武裝和與之對抗的政府軍隊,實際上二者分別由中東大國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在背後支援控制。也門內戰也被稱為什葉派伊朗與遜尼派沙特之間的「代理人戰爭」。

地緣政治衝突引發的戰爭,砲彈落在全國多省士兵和平民身上。槍火無眼,並不放過無辜百姓。受襲對象甚至包括醫療設施,醫院和流動診所頻頻被襲,運輸傷者和物資異常困難。無國界醫生通過各種方式進入也門後,連續工作數月,每天超過十小時。這樣的工作強度下,他們至今治癒超過兩萬名戰爭傷者。

2015年12月,趙卓邦從香港出發,取道非洲小國,再搭飛機進入阿拉伯半島南部的也門。出發前,他認真了解也門現實情況,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在他料想之外。

在也門首都下飛機後,趙卓邦火速吃好晚飯,準備那日凌晨搭車北上,到薩達入職。臨到出發,同事攔下他,說事情有變,控制當地的胡賽武裝沒有同意趙卓邦通過,不能保證路況安全。他只好滯留首都,又過了整個禮拜,才能上路。雖然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國際組織一直努力安排熄火談判,但開戰以來,也門連一條人道走廊也沒有。無國界醫生為了輸送人員和物資,每次出行前要按照規定,提前通知交戰雙方,申請臨時走廊。經過來回溝通、等待和各種突發應對,才能獲准某天從幾點到幾點駕車通過。

當轟炸或空襲為急症室帶來大量傷者時,救援人員需要按照他們傷勢及維生指數進行分流。攝:Gillaume Binet/MYOP
當轟炸或空襲為急症室帶來大量傷者時,救援人員需要按照他們傷勢及維生指數進行分流。

這些繁雜多變的手續,使得情況雪上加霜。醫院人手緊張,設施和醫療器材也吃緊。趙卓邦駐紮的古爾蒙利醫院(Al Gomhori)僅有兩間手術室、4個病房,90張病床隨時躺滿病人,室外搭建的大棚用來提供複診服務。

因為臨近沙地邊界,薩達是戰火最瘋狂的省份,政府已經不復存在,胡賽武裝接管的城市、村莊都已崩潰。當地五家醫院只剩兩家還在運行,平日要提供內外科診治、分娩康復等等服務。每逢轟炸,更要啟動大型災難應變計畫。轟炸的傷者,再加上轟炸引發的交通意外中的傷者,很容易一次湧入四十來個。趙卓邦曾經試過同一時間負責12個病人,且不說面對血腥場面的心理衝擊,緊張繁重的工作負荷已經抽乾了他。甚至來不及憂傷,就要抓緊時間睡去。

醒來,又是那樣一天。

他無意之中會把戰地條件和香港做比,病人湧入他就想起香港醫療系統高效的分流規則,術後康復他又想念香港各種高級儀器。可是,在薩達,簡單的牽引也是靠盛水的水桶完成,連水本身都需節省使用。

500米,差少少被炸死的就是我

無國界醫生在也門其實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內戰爆發之前,這裏也非和平之地。來自世界各地的醫護人員和當地專業人士一起,救死扶傷。內戰爆發後,死傷極度慘重,外來醫生超強度工作同時,也要時時謹慎,確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趙卓邦的諾基亞手機中,仍然保留着上級發來的警報通知。那都是在距離駐地很近的空襲後,收到「取消一切活動」、「留在室內」的簡訊。無論當時他人在哪裏,都要靜候不動,直到收到下一步信息。

在也門短短兩個月的任務期間,趙卓邦經歷了12次空襲。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個經驗,你能聽到飛機飛過,大概五分鐘後,就『砰』!很強很強一個爆炸,眼前就可以看見煙。」

距離最近那次,是一個中午,他正在工作,抬眼就看到外面的爆炸,窗戶震動地厲害,風破窗而入。他腦中只是想:「真是很近,如果炸彈偏500米,就炸進我們的醫院了。」

今年1月,在也門北部拉澤地區(Razeh)由無國界醫生支援的希亞拉醫院,遭到導彈襲擊,造成至少6人死亡,8人受傷。部分該院的病人被轉送到古爾蒙利醫院。攝:MSF
今年1月,在也門北部拉澤地區(Razeh)由無國界醫生支援的希亞拉醫院,遭到導彈襲擊,造成至少6人死亡,8人受傷。部分該院的病人被轉送到古爾蒙利醫院。

醫護人員接觸最多的就是因飛機轟炸受傷的病人。轟炸不一定直接作用在人的身上,房屋倒塌、碎片亂射、燃燒和二次爆炸,都可能傷及無辜。

傷勢很差的那些人,多數可能都是在家裏睡覺,然後整個房屋被炸塌,根本沒有出口。你救不到他。出來的時候如果沒死,也是嚴重的全身燒傷。還有被炸彈碎片劈開頭,最後死亡的,太多恐怖鏡頭了⋯⋯

趙卓邦

還有人死在危險的交通途中。在古爾蒙利醫院,無國界醫生提供資金幫助,招募當地人做運輸、雜務等工作。趙卓邦在薩達工作期間,醫院的救護車司機就是一個當地中年男人。一次轟炸過後,他得到訊息,很多病人集中在一起,就驅車前往,想要接病人回醫院搶救。可是在去的途中,他遇到二次轟炸,也被炸死了。

古爾蒙利醫院中,有約一百個當地醫護人士。也門的醫療教育和服務質素並不很差,但應對如此惡劣的條件和艱巨挑戰,醫生護士們要學得很多。無國界醫生的另一個任務就是盡可能充份地培訓他們,在每個外籍醫護人員的任務中止前,把自己懂得的知識都教授給他們。

「他們是當地人,不會走的,也走不了。」

等他長到17歲,會有錢買塊表嗎?

這名四歲的小孩由爺爺陪同,來到醫院為傷口更換敷料,他的右手已被截肢。工作人員在繃帶上畫了一隻手錶。攝:Pong Chiu
這名四歲的小孩由爺爺陪同,來到醫院為傷口更換敷料,他的右手已被截肢。工作人員在繃帶上畫了一隻手錶。

在戰地,趙卓邦有一個小本本,每天每天,記下大事,其中有轟炸,有過軍方檢查站,也有死亡。城市越來越空,無人居住的住宅樓中間是砲彈穿過後留下的大窟窿。到醫院的人從未減少。他說:「到最後,我發現來的小朋友越來越多。」我問他那是為什麼,他聳聳肩也不是很清楚。

但有個小朋友他總記得,還留下照片。小孩子只有四歲大,在一次轟炸後受傷,被送來醫院救治。送他來的是他六十幾歲的爺爺,其他家人都已遇難。一位本地醫生替他查看傷勢——孩子的一隻手被炸沒了。醫生用繃帶處理傷口。

之後,爺爺每隔幾天回帶孩子複診,更換繃帶。每次來,那位醫生都在繃帶靠近手腕的地方,用彩色筆畫一隻錶送給他。於是孩子永遠都要求看這個醫生,可以得到充滿愛心的禮物。

趙卓邦看着彩色錶的照片,沈重道出內心焦慮:「其實他有沒有機會真的帶一塊錶呢?他才四歲,將來長大了,會不會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或者再過幾年,爺爺70歲了——要知道當地壽命並不長,那時候,小朋友才十多歲,他有什麼未來呢?」

在醫院的心理治療室,有些小朋友通過繪畫做康復治療,牆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蠟筆畫,上面有坦克,有投擲炸彈的飛機,有被炸中的人和樹。

努力的話,也許治得好這些斷手斷腳的小朋友,可是將來又會怎麼樣呢?一個斷手斷腳的國家,治的好嗎?

戰爭與和平,同一世界的兩張臉

無國界醫生在世界各地展開的任務有長有短,趙卓邦這次工作維時整整兩月,屬於短期。然而做到末尾,雖然都會不捨,他不得不承認已經很累了,要回來。

回來就是中國新年,香港仍然車水馬龍,他卻不覺得也門離得很遠。

我之前做伊波拉病毒症,在西非,好似好遠,其實一架飛機已經可以把病毒從非洲帶回香港。也門也一樣,人命的價值是一樣珍貴,不可以因為他住在中東,就覺得事不關己。

趙卓邦

皮膚曬成古銅色的趙卓邦護士,其實都是一個開朗的人。講到自己信奉的價值和理念,他只說些質樸的話,也努力在訪問期間讓氣氛輕鬆些,不至過分煽情。

現下,他在香港享受難得的和平與假期。他說沒有哪裏他不願意去。

下一站,他要去塞內加爾,返回世界另一端——那裏其實並不遙遠。

82%
截至止2015年12月,也門境內流徙者多達280萬人,另有2100萬人需要不同程度的人道保護或安全保護,佔全國人口82%。(資料來源:無國界醫生)
感謝實習生丹婧、楊夢佳為文章聽寫、校對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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