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不期而至的毛毯
「冬至大過年」,香港今冬又格外冷。盆菜、邊爐、湯丸——暖身的應節食物,急匆匆上到各家餐桌。急症室護士趙卓邦卻在千里之外的也門戰地。無法做冬的他,那天只希望能夠早些收工,稍事休息,有點過節的感覺。
可前後腳不斷檔,幾個創傷性病人被送進戰地醫院。其中一人頭部嚴重撕裂,傷勢危急,趙卓邦和同事一起將病人送入ICU(重症監護室)。回頭來,他看到一個年長的本地男人,一手夾着毛毯,一手拎着麻布袋走進病房。那人將毛毯擺在病床邊,麻布袋放在地上,不待醫務人員問訊,就那麼走了。
「當時對我來說,那麼神秘,心裏想,都是什麼來的?」
趙卓邦上前打開裹成一團的毛毯,衝進視野的是一具小女孩的屍體。
「那個死法,以我這麼多年醫務工作的經歷,都整個嚇壞了——她右邊的臉,全部都沒了⋯⋯」
地上那包,同事已經檢查過,知會他:「是另一具屍體。」麻布袋只用到四分之一位置,他推想內裏是另一個小朋友。
那天,這座位於也門北部臨近沙特阿拉伯的城市經受了又一番轟炸。飛機撤離後,當地人像慣常一樣,走到瓦礫堆中,整理屍體,營救傷者。那個送來屍體的人,可能並不清楚小朋友是死是活,只是盡自己一份力,將他們送來醫院,交由醫務人員判斷。而醫生和護士那是能做的,僅是處理屍體,他們無從追查死者姓甚名誰。
就這樣,戰爭中的平民性命,又有兩條無疾而終。
這就是他們的戰爭,平民的戰爭。
兩軍交戰,臨時走廊
趙卓邦是來自香港的急症室護士。2013年加入無國界醫生以來,他先後去到巴基斯坦和利比里亞,為因衝突受傷和被伊波拉病毒感染的當地人提供緊急護理。2015年12月,他被送往戰火激烈的也門。
2015年3月,也門爆發全面內戰,平民生活急劇惡化。西部國境從北到南一一淪為戰場。表面上看,交戰雙方是控制北方幾大城市的胡賽武裝和與之對抗的政府軍隊,實際上二者分別由中東大國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在背後支援控制。也門內戰也被稱為什葉派伊朗與遜尼派沙特之間的「代理人戰爭」。
地緣政治衝突引發的戰爭,砲彈落在全國多省士兵和平民身上。槍火無眼,並不放過無辜百姓。受襲對象甚至包括醫療設施,醫院和流動診所頻頻被襲,運輸傷者和物資異常困難。無國界醫生通過各種方式進入也門後,連續工作數月,每天超過十小時。這樣的工作強度下,他們至今治癒超過兩萬名戰爭傷者。
2015年12月,趙卓邦從香港出發,取道非洲小國,再搭飛機進入阿拉伯半島南部的也門。出發前,他認真了解也門現實情況,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在他料想之外。
在也門首都下飛機後,趙卓邦火速吃好晚飯,準備那日凌晨搭車北上,到薩達入職。臨到出發,同事攔下他,說事情有變,控制當地的胡賽武裝沒有同意趙卓邦通過,不能保證路況安全。他只好滯留首都,又過了整個禮拜,才能上路。雖然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國際組織一直努力安排熄火談判,但開戰以來,也門連一條人道走廊也沒有。無國界醫生為了輸送人員和物資,每次出行前要按照規定,提前通知交戰雙方,申請臨時走廊。經過來回溝通、等待和各種突發應對,才能獲准某天從幾點到幾點駕車通過。
這些繁雜多變的手續,使得情況雪上加霜。醫院人手緊張,設施和醫療器材也吃緊。趙卓邦駐紮的古爾蒙利醫院(Al Gomhori)僅有兩間手術室、4個病房,90張病床隨時躺滿病人,室外搭建的大棚用來提供複診服務。
因為臨近沙地邊界,薩達是戰火最瘋狂的省份,政府已經不復存在,胡賽武裝接管的城市、村莊都已崩潰。當地五家醫院只剩兩家還在運行,平日要提供內外科診治、分娩康復等等服務。每逢轟炸,更要啟動大型災難應變計畫。轟炸的傷者,再加上轟炸引發的交通意外中的傷者,很容易一次湧入四十來個。趙卓邦曾經試過同一時間負責12個病人,且不說面對血腥場面的心理衝擊,緊張繁重的工作負荷已經抽乾了他。甚至來不及憂傷,就要抓緊時間睡去。
醒來,又是那樣一天。
他無意之中會把戰地條件和香港做比,病人湧入他就想起香港醫療系統高效的分流規則,術後康復他又想念香港各種高級儀器。可是,在薩達,簡單的牽引也是靠盛水的水桶完成,連水本身都需節省使用。
500米,差少少被炸死的就是我
無國界醫生在也門其實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內戰爆發之前,這裏也非和平之地。來自世界各地的醫護人員和當地專業人士一起,救死扶傷。內戰爆發後,死傷極度慘重,外來醫生超強度工作同時,也要時時謹慎,確保自己的生命安全。
趙卓邦的諾基亞手機中,仍然保留着上級發來的警報通知。那都是在距離駐地很近的空襲後,收到「取消一切活動」、「留在室內」的簡訊。無論當時他人在哪裏,都要靜候不動,直到收到下一步信息。
在也門短短兩個月的任務期間,趙卓邦經歷了12次空襲。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個經驗,你能聽到飛機飛過,大概五分鐘後,就『砰』!很強很強一個爆炸,眼前就可以看見煙。」
距離最近那次,是一個中午,他正在工作,抬眼就看到外面的爆炸,窗戶震動地厲害,風破窗而入。他腦中只是想:「真是很近,如果炸彈偏500米,就炸進我們的醫院了。」
醫護人員接觸最多的就是因飛機轟炸受傷的病人。轟炸不一定直接作用在人的身上,房屋倒塌、碎片亂射、燃燒和二次爆炸,都可能傷及無辜。
傷勢很差的那些人,多數可能都是在家裏睡覺,然後整個房屋被炸塌,根本沒有出口。你救不到他。出來的時候如果沒死,也是嚴重的全身燒傷。還有被炸彈碎片劈開頭,最後死亡的,太多恐怖鏡頭了⋯⋯
還有人死在危險的交通途中。在古爾蒙利醫院,無國界醫生提供資金幫助,招募當地人做運輸、雜務等工作。趙卓邦在薩達工作期間,醫院的救護車司機就是一個當地中年男人。一次轟炸過後,他得到訊息,很多病人集中在一起,就驅車前往,想要接病人回醫院搶救。可是在去的途中,他遇到二次轟炸,也被炸死了。
古爾蒙利醫院中,有約一百個當地醫護人士。也門的醫療教育和服務質素並不很差,但應對如此惡劣的條件和艱巨挑戰,醫生護士們要學得很多。無國界醫生的另一個任務就是盡可能充份地培訓他們,在每個外籍醫護人員的任務中止前,把自己懂得的知識都教授給他們。
「他們是當地人,不會走的,也走不了。」
等他長到17歲,會有錢買塊表嗎?
在戰地,趙卓邦有一個小本本,每天每天,記下大事,其中有轟炸,有過軍方檢查站,也有死亡。城市越來越空,無人居住的住宅樓中間是砲彈穿過後留下的大窟窿。到醫院的人從未減少。他說:「到最後,我發現來的小朋友越來越多。」我問他那是為什麼,他聳聳肩也不是很清楚。
但有個小朋友他總記得,還留下照片。小孩子只有四歲大,在一次轟炸後受傷,被送來醫院救治。送他來的是他六十幾歲的爺爺,其他家人都已遇難。一位本地醫生替他查看傷勢——孩子的一隻手被炸沒了。醫生用繃帶處理傷口。
之後,爺爺每隔幾天回帶孩子複診,更換繃帶。每次來,那位醫生都在繃帶靠近手腕的地方,用彩色筆畫一隻錶送給他。於是孩子永遠都要求看這個醫生,可以得到充滿愛心的禮物。
趙卓邦看着彩色錶的照片,沈重道出內心焦慮:「其實他有沒有機會真的帶一塊錶呢?他才四歲,將來長大了,會不會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或者再過幾年,爺爺70歲了——要知道當地壽命並不長,那時候,小朋友才十多歲,他有什麼未來呢?」
在醫院的心理治療室,有些小朋友通過繪畫做康復治療,牆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蠟筆畫,上面有坦克,有投擲炸彈的飛機,有被炸中的人和樹。
努力的話,也許治得好這些斷手斷腳的小朋友,可是將來又會怎麼樣呢?一個斷手斷腳的國家,治的好嗎?
戰爭與和平,同一世界的兩張臉
無國界醫生在世界各地展開的任務有長有短,趙卓邦這次工作維時整整兩月,屬於短期。然而做到末尾,雖然都會不捨,他不得不承認已經很累了,要回來。
回來就是中國新年,香港仍然車水馬龍,他卻不覺得也門離得很遠。
我之前做伊波拉病毒症,在西非,好似好遠,其實一架飛機已經可以把病毒從非洲帶回香港。也門也一樣,人命的價值是一樣珍貴,不可以因為他住在中東,就覺得事不關己。
皮膚曬成古銅色的趙卓邦護士,其實都是一個開朗的人。講到自己信奉的價值和理念,他只說些質樸的話,也努力在訪問期間讓氣氛輕鬆些,不至過分煽情。
現下,他在香港享受難得的和平與假期。他說沒有哪裏他不願意去。
下一站,他要去塞內加爾,返回世界另一端——那裏其實並不遙遠。
感謝實習生丹婧、楊夢佳為文章聽寫、校對錄音。
請代我過去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