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逵:夜裏的虹

霓虹招牌下是個奇特的空間,人們看得它的光但看不到上邊的字樣,由是它被還原為一隻燈,一隻老在沉吟着什麼的燈。
風物

[天一半地一半] 意猶未盡與詞不達意是同一事情的兩個說法。

攝:黃仁逵

酒過三巡,或是該來的菜還沒到,座上自然就有人站起來,「到外頭呼吸一下吧。」要是沒人提議,我還是會到外頭。行人道欄河上早就繫着一隻鐵皮罐,權充臨時煙灰缸,欄河下一字排開幾隻凳子風涼水冷,打這兒隔一塊玻璃看飯店裏的種種動靜,忽地就成了一段默片,白案司傅在一片水氣裏張羅着什麼,揭起什麼都冒起一陣煙雲,一隻抽氣扇又把他頭上的雲一團一團噴到行人道上來,在幾隻凳子上盤旋不去。卡座那頭有個人像在指揮一個交響樂那樣上天下地努力描繪着什麼,他對面的人只顧低頭吃飯。大圓桌那邊似乎人人都是來搭枱的,三三兩兩各聊各的。一個老夥計在不該久留的過道上發楞,他的襯衣上老帶着洗燙摺痕,這在電影裏會被視為一種失誤。獨自來吃飯的人愛坐臨街的位子但從來不看街。吃相介乎匆忙與心不在焉之間,一般會吃剩很多菜。這許多的人和事加起來只有一個聲音,就是抽菸人頭上不遠處懸着的霓虹招牌低沉的「㗅㗅」聲,是以這麼一段隨興而來的默片並不全然靜寂。

忽地就成了一段默片,白案司傅在一片水氣裏張羅着什麼,揭起什麼都冒起一陣煙雲,一隻抽氣扇又把他頭上的雲一團一團噴到行人道上來,在幾隻凳子上盤旋不去。

凳子上亦常坐着不抽菸的人,午夜過後,原先等候位子的人都酒足飯飽並且四散了,某個嚴寒之極的晚上我見得大廚獨個兒在吃雪條,寒風下只穿一件汗衫一條布褲,大廚看了看我,說:「熱死人。」又喝起啤酒來,那腔調,我在別的地方聽過,好久以前一個年紀身形都跟他相仿的揚州廚師也常這樣抱怨,那燒菜的灶頭到底有多熱,我等一天到頭洗盤碗或剝雪蝦的小工是無從領會的,我們只會覺得冷,沁人心脾的冷。揚州師傅熱了就喝香片花茶,也不作興用杯子喝,直接端着茶壺咀對咀了事,「幾熱都不能喝生冷嘢!」師傅說,是他教曉我,炒飯的蛋漿不可打得太散,拿竹筷打十下八下就可以,「打稀了就發不起來。」我看了看眼前拿雪條下啤酒的大廚,時代不一樣了。

一抬頭,霓虹招牌沒有了,我看着不曉得有沒有雲的夜空,忽地就聽到了那段配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霓虹招牌上長年有一隻字烏燈黑火,白天什麼都齊全不缺,晚上就黑了一塊,餘下幾隻字,也有亮一會暗一會的,幸好這樣的街坊老舖從來不太倚仗招牌招徠,有回我問老闆娘你們的霓虹招牌每晚幾點亮燈?老闆娘想了好一會答不上來,「入黑就亮吧?沒規定。」可見開燈関燈的都不是她。

白天晚上晴天雨夜,有時有人抽菸有時沒有,霓虹招牌下是個奇特的空間,人們看得它的光但看不到上邊的字樣,由是它被還原為一隻燈,一隻老在沉吟着什麼的燈。我為這樣的燈和它的場景配了點音樂,並且拿到網上發表了,那音樂也不複雜,就是把一隻發條拍子器架在一隻平躺的電結他上,拍子機的槓桿擺動的時候我在結他弦上弄出這樣那樣的聲音,所有聲音經結他的拾音器給收錄在一隻匣子裏。

事情就這樣完結了嗎?我想是的,這晚我抽完了菸,一抬頭,霓虹招牌沒有了,我看着不曉得有沒有雲的夜空,忽地就聽到了那段配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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