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化名)躺在床上,任人擺佈,溫柔地。
空氣中飄來精油的甜味,挾着她的賀爾蒙。軟語溫香,一個字接着一個字,滑進耳朵,「你看,你的手指好長噢,這樣會讓女生很爽喔,」她的吻滑過他的背,啄着腋下;手指繞過臀部的手術疤痕,輕輕撓着體側。快感襲來,他微微一顫。啊,好舒服。
好舒服,這樣就夠了。
他瞟了一眼床頭的百寶箱,什麼保險套自慰套潤滑液,這輩子,統統用不着。事實擺在眼前,車禍致他半身不遂;射精?在想什麼呢,你連勃起都有困難啊。
五星級的打手槍服務
10年以來,這是小王子首度與不熟識的人群見面。歷經車禍、撿回一條命的他,先進入療養院,後失學在家,與社會接觸的機會只剩網路。
1年多前,他得知民間成立國內第一個替重障者提供自慰服務的性義工團體「手天使」,鼓起勇氣上網申請。他打算探索,這副臭皮囊,還有什麼可能。
經過層層審核與多次面談,義工團隊充分了解他的身心狀況與需求,多次勘查合適的場地後,終於找到這處輪椅可進、附有電梯、公共運輸可達的旅館。
小王子接受服務的這天,雙方約在某公車站會合。7名志工隨行,包括性義工與行政義工,其中2人是輪椅族。
簡短寒暄後,眾人往目的地行進。小王子眼中閃過緊張,手天使創辦人黃智堅不動聲色,連講了好幾個黃色笑話,眾人大笑。逐漸地,小王子原本僵硬的臉部線條,變得柔和了。
抵達旅館,由手天使團隊精心策劃的「五星級的打手槍服務」即將登場。沒想到,連 check in 都可以成為小插曲;旅館人員狐疑的看着一行人,考慮是否放行。黃智堅急中生智,指指小王子的輪椅,一派輕鬆地告訴櫃檯,「我們不是要來轟趴的!他女朋友要來,我們送他過來,」一群人狀似嬉笑,分批進入電梯。
上樓進房,所有人依分工表就定位。整理房間、噴灑精油、播放音樂或A片、備妥「百寶箱」和計時用的情趣小燈,然後,依照專業人員上課時演練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將小王子移到床上。
緊接着,行政義工們退出房間,性義工接手。90分鐘,服務做好做滿,性義工離開房間,兩人沒有再見面。
期待每一場性愛都應該由陰莖主導。但事實上大腦,才是人體最重要的性器官。腦袋主宰了身體之間互動的張力。產生張力之前,你需要想像力,甚至,創造力。
「他沒辦法高潮了,但是性,應該不只是高潮那一刻的爽,還包含發展親密關係的其他可能,」替小王子服務的性義工「宋十夜」接受端傳媒訪問時這麼說。
正在攻讀心理學碩士的「宋十夜」,是台灣第一個 SM (Sadism & Masochism)實踐者團體「皮繩愉虐邦」創始成員之一。「那天做的事情,是『換腦袋』,」她回憶。
換腦袋的第一課:認識自己的身體。
「我要讓他相信,身體可以帶他去對的地方,」短短90分鐘互動時間,透過按摩、擁抱、撫摸,她告訴小王子,陰莖失去知覺,人體其他部位將變得更敏感。這稱為「代償作用」。而如何協助小王子找出身體「代償」的部位、將親密行為的焦點從生殖器官的高潮轉移開來,是宋十夜的目標。
「讓我們把全身都找一遍吧!」十夜說,人體感官接受外界刺激,視覺所佔比例達七成以上;為使小王子觸覺更靈敏,她備好眼罩,徵得小王子同意後,替他矇上眼睛,一起確認身體的快感地圖。不到1小時,他們找到過去從未被開發的身體密碼:新敏感帶。
換腦袋的第二課:學習身體互動。
「這輩子就這樣了吧,」發生車禍前,小王子曾有過美好的性經驗,下半身癱了,對於高潮的記憶卻還在。接受手天使服務之前,他很自然地把先前美好的性愛體驗當成「評分標準」,因此每次一想到親密關係、纏綿悱惻之事,總以為未來剩下死路一條。
「才不是這樣!在床上優秀的男人,可不是只會用下半身滿足女人!」宋十夜要強調:全天下男人都會犯這種錯。期待每一場性愛都應該由陰莖主導。但事實上大腦,才是人體最重要的性器官。腦袋主宰了身體之間互動的張力。產生張力之前,你需要想像力,甚至,創造力。
宋十夜舉了個例子:手指,某種程度上比陰莖更容易讓女性產生快感。打破一男一女親密行為模式的固有框架,沒有生殖能力與高潮能力的身體,照樣能貼近心儀的對象。甚至,如果小王子願意,他可以做得比過去更棒。
換腦袋的第三課:原慾覺醒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主張,人類一切行為皆離不開性慾,而這股被他稱為「原慾」(Libido,又譯利比多,泛指生殖意義之外的身體器官快感)的力量,能進一步成為人類發展愛與建設的驅力。
身障者們發現了原慾,但,這股慾望能否帶來正面驅力,才是黃智堅的企圖心所在。
「我的確用慾望慫恿他們,開始追求一個不同的人生,」黃智堅說,性,不過是一種手段;慾望,可以是正面能量。
愛就在那裏 何必怕拒絕
身障者爭取自身性權,卻還得面對整個社會「要不要把你們當人看」的單一價值觀。手天使成軍以來,多名身障人士曾分享,遭遇「不速鬼!」(編按:台語,指不像樣、不三不四)「他們也會想要那個喔?」等歧視言語。飲食男女乃人之大慾,他們卻被期待噤聲禁欲,甚至無慾。
但黃智堅可不這麼想。有一次,他透過視訊問小王子,想交女朋友嗎?對方答「想」;他又問,你該不會想要談個戀愛還得讓老爸推着輪椅站在旁邊吧?「也是喔,」小王子陷入考慮。「那就去跟人群接觸!回校園去吧!」黃智堅一再「慫恿」。
「至少有踏出一步的感覺,」一句話,小王子總結自己一年來的改變。
成為輪椅族之初,朋友找他出門,不論吃飯喝咖啡唱KTV,每當尿意一起,輪椅總是連廁所門都進不去。久了,他索性當個宅男。但,就連關起門來玩交友軟體,也得掙扎到底該不該跟對方坦白自己不良於行。
小王子的擔心並非多餘。曾經,有人明講介意與輪椅族交往;有人乾脆直接消失不見蹤影;還有網友懷疑身障是假、詐騙為真。但也有女人表示,絲毫不介意男友是身障人士。
「對感情就是又愛又恨……,但現在遇到喜歡的對象,我還是會透露自己的想法!」小王子積極自學繪畫、彈奏烏克麗麗,積極籌備復學。若無意外,下學年即將重回校園,銜接未完成的學位。
至於小王子的腦袋換了沒有?手天使團隊不知道,也許,連他自己也還不確定。能確定的是,體內的「利比多」被喚醒了。
但可別誤會,手天使團隊並不打算替身障者打造一座愛情溫室。如果有追愛失敗來找黃智堅討拍,他會說,那很好啊,人生就是有風也有雨嘛。
「垃圾又臭又髒,誰要啊,應該不會有人愛我。」30歲之前,患有小兒痲痺的黃智堅,常覺得自己是「一包垃圾」。
黃智堅出生於寮國(老撾),3個月大時罹患小兒麻痺不良於行,12歲那年跟着爸媽到台灣躲避戰禍。國中畢業時,他一度將自己的殘疾朋友聯絡資料全部撕掉,那時認為不跟這些朋友來往,自己就能活得「健康」一點,但如今想起,這只是自欺欺人。 直到29歲那年,他才完全接受自己的殘疾事實和確定自己的同志性傾向。從此之後,若有心儀對象,就勇於告白。有些尷尬收場,有些成為好友,有些果真和他轟轟烈烈愛了一場。
「看到他們,就像看到29歲前的我,」與現任男友交往邁入第17年的黃智堅,常反問身障朋友,愛就在那裏,為什麼不敢追?輪椅族又怎樣?身心正常的「直立人」示愛就不會被拒嗎?在這個社會,拒絕者通常會給被拒者一個理由嗎?感情上的「被不解釋」,是身障者才會有的困擾嗎?
因此,他將這項「拒絕」機制納入手天使服務。若身障者看見性義工的第一眼,發現對方「不是我的小鮮肉或女神」,有權立即拒絕。同理,性義工當場若發生個人因素而無法服務,也有權喊停。截至目前,手天使服務並無「拒絕」記錄,但黃智堅非常期待「拒絕案」發生。
他們要證明,在不斷拒絕與被拒的過程中,人生,一樣能過得有滋有味。
慾望不是罪,身障者卻像是活在楚門的世界。
根據統計,全台灣領有身心障礙者手冊人口約佔5%,生老病死是規律,人人都可能成為小王子。
手天使成軍兩年,人力、物力成本全靠志工和善款。目前,每位身障者一生有3次申請自慰服務的機會,原因除了資源有限,更大的用意,是讓身障者有機會體驗身體互動的美好,進而勇於追求愛與擁抱。
兩年之內,已成功替8人次(共7人,1人兩度申請成功)的重障者提供自慰服務。這群「小王子們」,障別包括肌肉萎縮、腦性麻痺、癱瘓,以及先天雙眼全盲。
慾望不是罪,身障者卻像是活在楚門的世界。幾例成功申請手天使服務、最後臨陣脫逃者的原因,竟都是「家人知道怎麼辦」。
曾有重障者和手天使分享,家人以為他沒有隱私需求,拆掉他的房門以利出入,慾望來襲,他只能背門遮掩,手持手機小螢幕,開靜音模式看A片,再用無力的手指撫摸身體,嚴防家人進入。還有人在自己房內自慰,外傭開門撞見,一臉驚恐丟下一句「變態」,家人聞聲而至。不過是打個手槍,意外「打」出一場尷尬。
手天使成軍後,不少申請案因不符資格被拒。一名在中國大陸的母親寫信替兒子提出申請,團隊資源有限情況下,以「目前只服務台灣民眾」委婉拒絕。他們又陸續收到兩名約16歲的少年提出申請,「同學們每天都在談打手槍,那是什麼感覺?我可以申請嗎?」《兒少法》卡在眼前,團隊只能回信,「孩子,抱歉,請你再等等。」
對於「手天使」這樣的服務,衛福部科長宋冀寧回答端傳媒採訪時,給出了簡單的官方立場。他說,立案的社會福利團體、財團法人身心障礙機構、財團法人組織辦理身心障礙福利等民間團體,若辦理各類身心障礙福利活動,如才藝展演、資訊教育、增能充權活動或其他一般性活動,皆能申請補助。
不過,針對手天使提供身障者生理需求的「服務」部分,目前政府尚無補助措施,衛福部也未研議納入政策。
新目標 為女性身障者提供服務
到底誰是變態?
如果要用一句話惹毛黃智堅,那會是「好可憐」或「我們要幫助他們」。同為障礙者的生命經驗,讓黃智堅和身障者的需求站在一起。爭取基本權益,不需要同情。
手天使團隊早就訂定今年三大工作目標:尋找合適的社福團隊合作推廣服務、宣導家人協助申請方案,以及,服務女性重障者。
黃智堅的終極目標是促成政府重視身障者性權,健全法令、提供服務。他有心理準備,若有必要就直搗禁區,衝撞法律也在所不惜。
對於法律問題,黃智堅引用《中華民國刑法》第10條第5項的定義:
「稱性交者,謂非基於正當目的所為之下列性侵入行為:
一、以性器進入他人之性器、肛門或口腔,或使之接合之行為。
二、以性器以外之其他身體部位或器物進入他人之性器、肛門,或使之接合之行為。」
黃智堅說,兩性生理構造不同,「手天使」為男性提供自慰服務時,沒有「接合、侵入」問題。如果服務對象是女性,也有「非侵入行為」的作法。
但即使如此,「手天使」服務目前恐怕仍是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例如一般按摩院私下進行,女性按摩師為男客戶進行的「半套」服務,不時仍然會遭警察取締移送檢察官偵辨。雖然移送後不見得起訴,但顯然現行法律規定並不清晰。
不過卡死的法令與執法慣例,始終沒有卡死黃智堅的信念。
既然年度目標是服務女性身障者。那麼,他即將可能衝撞法律嗎?「如果有必要,我倒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回答的語氣不帶挑釁,卻也無所畏懼。因為對他而言,能對男性和女性提供服務,才是完整的性服務社會團體,一如這個世界,男性、女性、跨性別等身份都能受到尊重,平和並存,才是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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