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欲觉醒:真正的性感带,是人的脑袋

“我要让他相信,身体可以带他去对的地方,”短短90分钟互动时间,透过按摩、拥抱、抚摸,她告诉小王子,阴茎失去知觉,人体其他部位将变得更敏感。
性义工「宋十夜」。
台湾

“小王子”(化名)躺在床上,任人摆布,温柔地。

空气中飘来精油的甜味,挟着她的贺尔蒙。软语温香,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滑进耳朵,“你看,你的手指好长噢,这样会让女生很爽喔,”她的吻滑过他的背,啄着腋下;手指绕过臀部的手术疤痕,轻轻挠着体侧。快感袭来,他微微一颤。啊,好舒服。

好舒服,这样就够了。

他瞟了一眼床头的百宝箱,什么保险套自慰套润滑液,这辈子,统统用不着。事实摆在眼前,车祸致他半身不遂;射精?在想什么呢,你连勃起都有困难啊。

五星级的打手枪服务

10年以来,这是小王子首度与不熟识的人群见面。历经车祸、捡回一条命的他,先进入疗养院,后失学在家,与社会接触的机会只剩网路。

1年多前,他得知民间成立国内第一个替重障者提供自慰服务的性义工团体“手天使”,鼓起勇气上网申请。他打算探索,这副臭皮囊,还有什么可能。

经过层层审核与多次面谈,义工团队充分了解他的身心状况与需求,多次勘查合适的场地后,终于找到这处轮椅可进、附有电梯、公共运输可达的旅馆。

小王子接受服务的这天,双方约在某公车站会合。7名志工随行,包括性义工与行政义工,其中2人是轮椅族。

简短寒暄后,众人往目的地行进。小王子眼中闪过紧张,手天使创办人黄智坚不动声色,连讲了好几个黄色笑话,众人大笑。逐渐地,小王子原本僵硬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了。

抵达旅馆,由手天使团队精心策划的“五星级的打手枪服务”即将登场。没想到,连 check in 都可以成为小插曲;旅馆人员狐疑的看着一行人,考虑是否放行。黄智坚急中生智,指指小王子的轮椅,一派轻松地告诉柜台,“我们不是要来轰趴的!他女朋友要来,我们送他过来,”一群人状似嬉笑,分批进入电梯。

上楼进房,所有人依分工表就定位。整理房间、喷洒精油、播放音乐或A片、备妥“百宝箱”和计时用的情趣小灯,然后,依照专业人员上课时演练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将小王子移到床上。

紧接着,行政义工们退出房间,性义工接手。90分钟,服务做好做满,性义工离开房间,两人没有再见面。

期待每一场性爱都应该由阴茎主导。但事实上大脑,才是人体最重要的性器官。脑袋主宰了身体之间互动的张力。产生张力之前,你需要想像力,甚至,创造力。

“他没办法高潮了,但是性,应该不只是高潮那一刻的爽,还包含发展亲密关系的其他可能,”替小王子服务的性义工“宋十夜”接受端传媒访问时这么说。

正在攻读心理学硕士的“宋十夜”,是台湾第一个 SM (Sadism & Masochism)实践者团体“皮绳愉虐邦”创始成员之一。“那天做的事情,是‘换脑袋’,”她回忆。

换脑袋的第一课:认识自己的身体。

“我要让他相信,身体可以带他去对的地方,”短短90分钟互动时间,透过按摩、拥抱、抚摸,她告诉小王子,阴茎失去知觉,人体其他部位将变得更敏感。这称为“代偿作用”。而如何协助小王子找出身体“代偿”的部位、将亲密行为的焦点从生殖器官的高潮转移开来,是宋十夜的目标。

“让我们把全身都找一遍吧!”十夜说,人体感官接受外界刺激,视觉所占比例达七成以上;为使小王子触觉更灵敏,她备好眼罩,征得小王子同意后,替他蒙上眼睛,一起确认身体的快感地图。不到1小时,他们找到过去从未被开发的身体密码:新敏感带。

除了闭眼外,眼罩也可以让触感和听觉代替视力接受外界感官,也是一种代偿机制。摄:Billy H.C. Kwok/端传媒
除了闭眼外,眼罩也可以让触感和听觉代替视力接受外界感官,也是一种代偿机制。

换脑袋的第二课:学习身体互动。

“这辈子就这样了吧,”发生车祸前,小王子曾有过美好的性经验,下半身瘫了,对于高潮的记忆却还在。接受手天使服务之前,他很自然地把先前美好的性爱体验当成“评分标准”,因此每次一想到亲密关系、缠绵悱恻之事,总以为未来剩下死路一条。

“才不是这样!在床上优秀的男人,可不是只会用下半身满足女人!”宋十夜要强调:全天下男人都会犯这种错。期待每一场性爱都应该由阴茎主导。但事实上大脑,才是人体最重要的性器官。脑袋主宰了身体之间互动的张力。产生张力之前,你需要想像力,甚至,创造力。

宋十夜举了个例子:手指,某种程度上比阴茎更容易让女性产生快感。打破一男一女亲密行为模式的固有框架,没有生殖能力与高潮能力的身体,照样能贴近心仪的对象。甚至,如果小王子愿意,他可以做得比过去更棒。

换脑袋的第三课:原欲觉醒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主张,人类一切行为皆离不开性欲,而这股被他称为“原欲”(Libido,又译利比多,泛指生殖意义之外的身体器官快感)的力量,能进一步成为人类发展爱与建设的驱力。

身障者们发现了原欲,但,这股欲望能否带来正面驱力,才是黄智坚的企图心所在。

“我的确用欲望怂恿他们,开始追求一个不同的人生,”黄智坚说,性,不过是一种手段;欲望,可以是正面能量。

爱就在那里 何必怕拒绝

身障者争取自身性权,却还得面对整个社会“要不要把你们当人看”的单一价值观。手天使成军以来,多名身障人士曾分享,遭遇“不速鬼!”(编按:台语,指不像样、不三不四)“他们也会想要那个喔?”等歧视言语。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他们却被期待噤声禁欲,甚至无欲。

但黄智坚可不这么想。有一次,他透过视讯问小王子,想交女朋友吗?对方答“想”;他又问,你该不会想要谈个恋爱还得让老爸推着轮椅站在旁边吧?“也是喔,”小王子陷入考虑。“那就去跟人群接触!回校园去吧!”黄智坚一再“怂恿”。

“至少有踏出一步的感觉,”一句话,小王子总结自己一年来的改变。

成为轮椅族之初,朋友找他出门,不论吃饭喝咖啡唱KTV,每当尿意一起,轮椅总是连厕所门都进不去。久了,他索性当个宅男。但,就连关起门来玩交友软体,也得挣扎到底该不该跟对方坦白自己不良于行。

小王子的担心并非多余。曾经,有人明讲介意与轮椅族交往;有人干脆直接消失不见踪影;还有网友怀疑身障是假、诈骗为真。但也有女人表示,丝毫不介意男友是身障人士。

“对感情就是又爱又恨……,但现在遇到喜欢的对象,我还是会透露自己的想法!”小王子积极自学绘画、弹奏乌克丽丽,积极筹备复学。若无意外,下学年即将重回校园,衔接未完成的学位。

至于小王子的脑袋换了没有?手天使团队不知道,也许,连他自己也还不确定。能确定的是,体内的“利比多”被唤醒了。

但可别误会,手天使团队并不打算替身障者打造一座爱情温室。如果有追爱失败来找黄智坚讨拍,他会说,那很好啊,人生就是有风也有雨嘛。

“垃圾又臭又脏,谁要啊,应该不会有人爱我。”30岁之前,患有小儿痲痹的黄智坚,常觉得自己是“一包垃圾”。

性义工团体「手天使」创办人黄智坚。摄:张国耀/端传媒
性义工团体「手天使」创办人黄智坚。

黄智坚出生于寮国(老挝),3个月大时罹患小儿麻痹不良于行,12岁那年跟着爸妈到台湾躲避战祸。国中毕业时,他一度将自己的残疾朋友联络资料全部撕掉,那时认为不跟这些朋友来往,自己就能活得“健康”一点,但如今想起,这只是自欺欺人。 直到29岁那年,他才完全接受自己的残疾事实和确定自己的同志性倾向。从此之后,若有心仪对象,就勇于告白。有些尴尬收场,有些成为好友,有些果真和他轰轰烈烈爱了一场。

“看到他们,就像看到29岁前的我,”与现任男友交往迈入第17年的黄智坚,常反问身障朋友,爱就在那里,为什么不敢追?轮椅族又怎样?身心正常的“直立人”示爱就不会被拒吗?在这个社会,拒绝者通常会给被拒者一个理由吗?感情上的“被不解释”,是身障者才会有的困扰吗?

因此,他将这项“拒绝”机制纳入手天使服务。若身障者看见性义工的第一眼,发现对方“不是我的小鲜肉或女神”,有权立即拒绝。同理,性义工当场若发生个人因素而无法服务,也有权喊停。截至目前,手天使服务并无“拒绝”记录,但黄智坚非常期待“拒绝案”发生。

他们要证明,在不断拒绝与被拒的过程中,人生,一样能过得有滋有味。

欲望不是罪,身障者却像是活在楚门的世界。

根据统计,全台湾领有身心障碍者手册人口约占5%,生老病死是规律,人人都可能成为小王子。

手天使成军两年,人力、物力成本全靠志工和善款。目前,每位身障者一生有3次申请自慰服务的机会,原因除了资源有限,更大的用意,是让身障者有机会体验身体互动的美好,进而勇于追求爱与拥抱。

两年之内,已成功替8人次(共7人,1人两度申请成功)的重障者提供自慰服务。这群“小王子们”,障别包括肌肉萎缩、脑性麻痹、瘫痪,以及先天双眼全盲。

欲望不是罪,身障者却像是活在楚门的世界。几例成功申请手天使服务、最后临阵脱逃者的原因,竟都是“家人知道怎么办”。

曾有重障者和手天使分享,家人以为他没有隐私需求,拆掉他的房门以利出入,欲望来袭,他只能背门遮掩,手持手机小荧幕,开静音模式看A片,再用无力的手指抚摸身体,严防家人进入。还有人在自己房内自慰,外佣开门撞见,一脸惊恐丢下一句“变态”,家人闻声而至。不过是打个手枪,意外“打”出一场尴尬。

手天使成军后,不少申请案因不符资格被拒。一名在中国大陆的母亲写信替儿子提出申请,团队资源有限情况下,以“目前只服务台湾民众”委婉拒绝。他们又陆续收到两名约16岁的少年提出申请,“同学们每天都在谈打手枪,那是什么感觉?我可以申请吗?”《儿少法》卡在眼前,团队只能回信,“孩子,抱歉,请你再等等。”

对于“手天使”这样的服务,卫福部科长宋冀宁回答端传媒采访时,给出了简单的官方立场。他说,立案的社会福利团体、财团法人身心障碍机构、财团法人组织办理身心障碍福利等民间团体,若办理各类身心障碍福利活动,如才艺展演、资讯教育、增能充权活动或其他一般性活动,皆能申请补助。

不过,针对手天使提供身障者生理需求的“服务”部分,目前政府尚无补助措施,卫福部也未研议纳入政策。

新目标 为女性身障者提供服务

到底谁是变态?

如果要用一句话惹毛黄智坚,那会是“好可怜”或“我们要帮助他们”。同为障碍者的生命经验,让黄智坚和身障者的需求站在一起。争取基本权益,不需要同情。

手天使团队早就订定今年三大工作目标:寻找合适的社福团队合作推广服务、宣导家人协助申请方案,以及,服务女性重障者。

黄智坚的终极目标是促成政府重视身障者性权,健全法令、提供服务。他有心理准备,若有必要就直捣禁区,冲撞法律也在所不惜。

对于法律问题,黄智坚引用《中华民国刑法》第10条第5项的定义:

“称性交者,谓非基于正当目的所为之下列性侵入行为:

一、以性器进入他人之性器、肛门或口腔,或使之接合之行为。

二、以性器以外之其他身体部位或器物进入他人之性器、肛门,或使之接合之行为。”

黄智坚说,两性生理构造不同,“手天使”为男性提供自慰服务时,没有“接合、侵入”问题。如果服务对象是女性,也有“非侵入行为”的作法。

但即使如此,“手天使”服务目前恐怕仍是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例如一般按摩院私下进行,女性按摩师为男客户进行的“半套”服务,不时仍然会遭警察取缔移送检察官侦辨。虽然移送后不见得起诉,但显然现行法律规定并不清晰。

不过卡死的法令与执法惯例,始终没有卡死黄智坚的信念。

既然年度目标是服务女性身障者。那么,他即将可能冲撞法律吗?“如果有必要,我倒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回答的语气不带挑衅,却也无所畏惧。因为对他而言,能对男性和女性提供服务,才是完整的性服务社会团体,一如这个世界,男性、女性、跨性别等身份都能受到尊重,平和并存,才是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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