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駱以軍:流言

那個叫「信任」的蒼蠅翅翼,是哪些人在什麼狀態下,把它從所有人身上拔掉了?

刊登於 2016-01-04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有一次,在一個酒館,聽幾位已在中國「跑」(這個詞怪怪的,同義字應該是「發展」)了許多年的哥們,說起種種像「天方夜譚」那樣不可思議的事。

有說,幾年前真的在北京發生的事,在一條也算鬧區(譬如香港尖沙咀啦,或台北的永康街口)的街角,有一天,這個店面被黃膠帶圍起來,有工人來施工、裝潢,約搞了一個月,招牌掛上,是一家也很有名的銀行分行。簇新的櫃台、後面穿着制服的年輕女櫃員,背後跳着世界各國匯率的液晶燈箱,經理、襄理、各自在堆滿文件的桌上忙着,數鈔機的嘩嘩聲,電腦抽牌叫號的聲音,門口的保安警衛,側邊壁面上四台ATM提款機,坐在等候椅上的那些大娘大爺們。總之就是像雷諾瓦畫作如果有一幅「北京╳╳街口的銀行大廳」,就是那個景像。

據說這一案,他們吸金捲款了幾億人民幣。根本沒處追回這些像《聊齋》一般,幻化成一縷煙的狐神花鬼。

大約兩個月後,有個禮拜一,要去銀行辦存票或轉帳的居民,到了這銀行門口,欸,鐵門拉下。又過了幾天,還是像鬼屋沒有半個人影。報了警,一查,這家╳╳銀行說根本沒有這個點的這個分行。也就是說,這兩個月,栩栩如生,包括經理、櫃員們、警衛、溫柔笑着拿紙杯裝水給你幫你辦大筆外幣定存的小姑娘……全是分工的演員,他們是一整個詐騙集團的成員。據說這一案,他們吸金捲款了幾億人民幣。根本沒處追回這些像《聊齋》一般,幻化成一縷煙的狐神花鬼。

又有說,其中一人的姨父,幾年前,和朋友合資在東莞弄了一個廠。做生化科技,其實就是女孩子的化妝品保養品。市場意外的好,便增資擴廠,上海、青島都設廠。青島那個廠,他們找後台一個當地軍區的大校,整個廠就蓋在軍營裏,這他媽後台夠硬了啊?直接跳過那些編制紊亂的地方黑幫、公安、武警、城管單位……,直接整筆保護費統整了,就找最夠力的庇護。結果還是出事,那姨父的合資者,也是個台灣人,被綁架了。對方開口一個天文數字。這邊呢,去找那個已繳過香火錢的大校,這大校呢,去打聽了半天,回來變個調解人的模樣,說對方後台也很硬,開的數字怎麼也不肯殺,他花了好大勁,現在對方說好吧,打對折,放人。這姨父立刻領悟這他媽全是一夥的,這邊扮白臉,那邊扮黑臉。你以為繳了巨額保護費,就可以做太平生意?沒的事,他要吃掉你的廠。於是,他姨父籌錢,將那合資人贖出,他們連夜往南跑,上海、東莞,把一些該銷毀的資料銷毀,就飛回台灣。廠、設備,全都不要了。他姨父那一趟下來,滿頭原是黑髮刷全變白。

哪個文人到這年紀,不是書癡、書奴?比楊貴妃全裸依靠在你家沙發上還讓你眼瞎目盲,灰心喪志,看透徹自己的渺小。

另有說,前幾年,凡你是有名的、有影響力的文化人、作家。平日又愛放炮批評咱們中國的政治現狀。好,這時候會在你的生活裏,出現一些靈異現象。一開始,是莫名其妙有一筆大數目的錢,轉進你戶頭,他也沒要你做什麼,發表什麼支持政府言論。但那錢那麼幽雅、不困繞你、飛羽流觴的進到你口袋。什麼都不用說。這有一套文明的複雜曲折教養。好,你不愛錢,你不上道,你不領情,這時你要特別注意了,當你到大陸不同城市演講活動,總就會出現一些非常標緻的的女同志親近你。十個男人九個過不了美人關吧。(我們大喊:靠!不能吧?不可能這麼費勁吧?這他媽又不是搞國共間諜戰女特務嗎?),好了,也許你真的是唐三藏、柳下惠,你他媽金剛不壞之軀,不被精蟲灌腦;這你總有父母吧?會輾轉有人來問候你父母的健康,通常也都是老人家了困於這些那些纏疾了。欸,他們告訴你,可以安排令尊令堂住進北京協和醫院,甚至有傳說中曾幫領導人起死回生的氣功師父,你若是個孝子,你這時買不買單?這關你若還是跨過,那我佩服你!但許多老文人是認輸在最後這一招。整套宋版刻本放在你家。一見,眼淚汩汩流下,那種中國文人的一泡硬橛脾氣,那一刻全洩了。哪個文人到這年紀,不是書癡、書奴?比楊貴妃全裸依靠在你家沙發上還讓你眼瞎目盲,灰心喪志,看透徹自己的渺小。

卡夫卡的偉大,在於其筆下的人,像一群被拔去翅翼的蒼蠅,困在一盆膠狀的培養皿中,沒頭沒腦掙扎,碰觸別的蒼蠅。

說實話,這正是標準的卡夫卡城堡,沒有比這更卡夫卡了。在卡夫卡的<城堡>裏,有一段,就是土地測量員 K,為了想靠近某個城堡裏的官員,只是為了弄清楚自己在這迷宮裏漂浮的位置,他刻意去把官員的前情婦,想從她那裏探聽到更多關於城堡的中心是怎樣運作的細節。但這一切反而愈在隨機的,所有人版本不同的描述中,愈複雜難理解。 情婦說的,情婦的弟弟說的,房東太太說的,村長說的,甚至最後話題的爭吵,纏繞着 K這人的品德,黑暗面打轉。K 的內在逐漸崩解,似乎連兩個孩子般的助手,都可能是背叛他,監視他,阻止他想窺知城堡內部運作這念頭的,「城堡那邊派來的人」。卡夫卡的偉大,在於其筆下的人,像一群被拔去翅翼的蒼蠅,困在一盆膠狀的培養皿中,沒頭沒腦掙扎,碰觸別的蒼蠅。被剪去的,正是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是在何時發生的? 那個叫「信任」的蒼蠅翅翼,是哪些人在什麼狀態下,把它從所有人身上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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