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假期,窩在家裡讀小說吧。陳慧小說《異鄉人》在端已連載二十二個回合,穿越香港大街小巷,節外生枝,情感徘徊,現在且將前二十二回內容集中製作推出,以饗讀者,供您一次過閱讀和回味⋯⋯(編者)
異鄉人——不要問我從那裏來,我遺失了的豈止故鄉?我逃出生天,就為了向你報訊......
(一)一切從金鐘開始
1 他沒想過天黑了仍未到達目的地。
他只是群眾的一分子,追隨隊伍拖著疲乏的步伐前行,沒有口號,連旗幟都垂頭喪氣。只有沓雜的步聲,人群都累得說不出話。詭異的沉默遊行。終於來到金鐘,然後,不遠處,海傍,響起了隆隆似是炮聲的巨大聲響,他抬頭,看見一朵又一朵燦爛的煙花在眾人頭上蹦開。眾人躁動起來,揚聲器像被重新充電,注滿能量放聲大罵,罵那些正在欣賞煙花綻放的官長。他想起去年十月的那場海難,只覺噎悶難當,就算身後有人推撞著,再也無法往前踏上一步。
2 他在晚上九時二十分離開大隊。
3 他遠離群眾之後,就只覺著餓,並且聞到自己身上強烈的汗餿味。他匆匆回家,淋了冷水浴,下身圍著浴巾,站在流理台前三數口扒光了一個杯麵。一股莫名的空虛,夾雜著無力與慍惱自胸臆冒起。他急忙更衣,逃命似地奪門而出,直奔蘭桂坊。
他在酒吧門外的高桌坐下,陸續有臉容疲憊的行人路過,大概都是從集會中過來的。他木無表情,徐徐捲起白襯衣的袖口,就像他跟這些滿身汗臭的路人分屬不同空間,彼此都看不見對方。
4 女孩問他,你常來?他說,是。他撒了謊。之後他說的都是實話,關於他的工作、人生、牢騷與感觸。女孩一邊聽一邊吃吃笑,然後嬌嗲地說,我不相信。不止一次,當他述說殘酷的現實,都會被認為是滿有幽默感而獲得讚賞。最後,這女孩願意跟他回家。女孩在車上問他的名字,他說,連城。說出來之後把自己也嚇著了。
他這才明白與女孩對話時的心神不屬;原來他一直在想著那些極為遙遠的人與事。
5 當日下午,他在路上遇見連城。
多年之後,他沒想過一眼就能將對方認出來。很早之前他就已經覺得連城很老,只是之後的歲月好像都沒有令這男人顯得更老。連城的眼神仍是炯炯的,帶著威嚴,二人的視線曾相接,只是連城看他卻是漠然。他明白自己在別人眼中想必改變了很多。他沒想過連城會上街。他觀察連城,柱著行山杖,步履是穩健的。他想知道是誰陪著連城來,看了半天,只發現一中年菲籍女子亦步亦趨在連城身後,掌著傘擋陽光。連城卻是一臉不耐煩的往前擠,務要離開傘下範圍的意思。他看著覺得好笑同時鼻酸。如果要上街,就應該抵受日曬雨淋。他相信連城就是這樣想的。
然後他就想起老人的女兒。
當他回過神來,已不復見連城身影。他有些焦急,在人潮中要追上去,只是人堵得很厲害。追上了又怎樣呢?他有話要跟連城說嗎?不知道。淚水忽然湧上,甚至噎住喉頭,他別過臉去,正好看見身旁一個男孩,大專生模樣,正在喊口號,激動得一臉是淚。他有放聲大哭的衝動,既陌生又親切,直至感受到身體的疲勞,人才平復下來。只希望中年菲籍女子能勸服連城中途離隊。
6 高潮時,女孩大喊,連城連城……。他難堪,翻身下床,獨自躲在狹小的露台上抽煙。
周遭是冷氣機運轉的單調噪音,他抬頭是連天空的一角也看不到的。他好想大聲吶喊一下,最後只是將指頭間的煙蒂彈到街上。在做愛之後,他反常地了無睡意。你真無用。他說,你真無用。這一次是說出聲的,語調低緩。
7 他以為自己的態度會惹女孩反感,只是女孩跟他說,我今晚可以睡在這裏留宿嗎?你家靠近我上班的地方,我可以多睡個半小時。女孩的大手袋內已帶備替換衣物。她在這三百多呎的單位內,自在得好像他才是借宿的人。
她居然找到他的鳳凰單欉,用儲水器裏的熱水泡開就喝。他沒有生氣,只是訝異。女孩邊喝邊問他有沒有吃的。最後一個杯麵他較早前吃了。他找出梳打餅,有點潮了,她還是照吃。他打量她不見得廉宜的衣物和用品,猜測她是那種「大行」的見習生。他聽著她小小的打呼聲,想像她的日常。他有點迷惑,她是兵來將擋還是樂在其中?黎明來臨前,他發現自己對女孩生出了一股憐惜的情緒。
他睡醒,發現女孩已不知所蹤。
(二)皇后大道東
1 他的真皮公事包內只有一包香煙、純銀鑄紋外殼的火機、一串鎖匙、一個文件夾。傳統大品牌,或,剛冒起想要充老字號的,會喜歡看平面畫作。他連筆都忘了帶。文件夾內裝着八幅插畫,今早出門前匆匆從抽屜底抽出來;他沒為今天的會議預備過些什麼。公事包是真皮的,夾層不多,針線細節精巧,放滿東西脹鼓鼓的時候反而會破壞了名師設計的外觀。電梯內四壁是如鏡的冷冽精鋼,映照出他提着公事包的模樣就似一幅廣告。他確曾當過男模,硬照;穿着名牌西裝,坐在酒店的總統套房內,女模挨在他身旁,擺甫士。他就是這樣入行的。他不會向人提起,他喜歡人家以為他是傳奇,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然後就當上了創作總監。
很多人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貨,他從沒為此辯解過,他總是表現得那麼從容與不在乎。然而,在一些枝微末節上,他就像貓無法擺脫要玩弄毛線球的衝動,他對於要證明自己不是「冒牌貨」這事情上,顯出了怪癖、病態的偏執;就好像此刻佔據他所有心思意念的,並非是他為會議所作的準備,而是他忘了帶筆的這樁事情。
2 他不遲也不早,接待處卻無人恭候。半晌,隔着磨砂玻璃,他見辦公室內人影幢幢。他走進接待員坐的位子,看見桌面的筆筒裏插放着好幾支筆,都是那種在筆桿上印着商標的宣傳贈品,他拉開抽屜,看見一支抄襲名牌鋼筆款式的水筆,他拿了放進自己的公事包內,然後,推開門走進裏間。
他看見放滿高價現代美術複製品的辦公室內人人都在收拾,像一群被水淹家園的老鼠,兵慌馬亂。沒人理他。他走到主理人的房間外,中門大開着,主理人正跟人通電話,普通話英語廣東話上海話交替切換。聽了一會,他聽出了來龍去脈。這辦公室是忽然冒起的,好像某天把窗打開了,錢就大把大把的刮進來。像一場賭局,從遠處的一場政治風波開始,能下注的只有「大」和「小」,雙倍奉還,或,一無所有;最高運作原則就是骨牌效應,兵敗如山倒,頃刻之間。主理人終於發現他挨在門邊上,神情瞬即回復冷靜睿智。他忽然想起主理人曾參演銀行投資項目的廣告片,飾演的角色就叫「精英階層」。
秘書把他帶到會議室,給了他一杯無色有氣泡的冰凍飲品,然後就再也沒人理過他。
3 接近午飯時刻,他餓了,走出會議室,在靠近的一張無人辦公桌上發現了未開封的麥維他消化餅,他打開了,邊吃邊以觀光客的步姿神態在辦公室裏蹓躂着,細細端詳掛在牆上的每一幅畫,他看出了其中某些並不是複製品,忍不住露出了讚嘆的神色。
氣急敗壞的秘書終於找到了他。
他清楚看到秘書額上的汗珠,她的化妝也糊掉了。她將他驅進會議室去,交給他一張支票,要他放下圖稿,簽收支票後離開。離開之後也就不必再回來。他看銀碼,是他整份酬勞的一半。整份酬勞的意思就是他完成所有工作之後所能收到的價錢,而現在他可是什麼都沒做過。他毫不猶豫打開公事包,取出那八張早忘了出處的插畫交給秘書。
電梯門關上之前,他取走接待處的一方小書鎮。
4 太陽毒熱,他將小書鎮揣在手裏,清涼。書鎮是水晶製品,裏面嵌着行書微雕:『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候』。他認得,《快雪時晴帖》。他喜歡應景的小東西;不為人知的記念品。
他心裏清楚,每一次的收穫,其實都來自人家犯錯。
他離開商業大樓往東走,一街之隔,物理時間三分鐘內的距離,是一幢老舊房子,沒電梯,物理時間三分鐘的距離,卻相隔了五十年。他的老家在那裏。他在重建的說法甚嚚塵上的日子把老房子賣掉,然後,發展商退出了,待拆的房子被木板圍封起來,一直在那裏,成為他個人的記念品。
他經過,將書鎮丟在圍板後,像小時候孩子將找到的寶物藏在枕下。
(三)午後遮打道
1 明明是要花上三個月才能完成、收取酬金的工作,忽然卻不用他做什麼就付他錢。支票還未兌換成現金,他就要花錢。他到專門店去看了筆桿有雪山標誌的墨水筆和原子筆,金銀筆嘴,配對。昂貴。他還要店員取來皮製的筆套子讓他挑。
2 很早之前他就想要這種黑色搪瓷筆桿的墨水筆,上輩子愛過的女孩教給他這筆的好。她教給他太多,一切生活上的細節,用的、吃的、穿的,所有的應該與好。她不是存心教他的,她沒做過任何的解說,她甚至不需要去想所謂低調,她就是這樣實在地生活着,只是她不知道她這個人已經成為他的嚮往;他要的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生活與氛圍。他有很多值得送禮物給自己的日子,只是這筆在經過這些年之後有如奇怪的禁忌。今天就是有些不一樣,不因為日子太平淡,他非要抓住每個收存記念品的機會不可。其實從昨天開始就有些什麼不一樣了,他不知道是否跟他遇見了連城有關。他已經好多年沒想起過那些老日子;原來他曾愛人與被愛,當然他是在事隔多年並已失去這能力之後才明白。上輩子。於是他決定了在今天將筆買下,還選了皮製的筆套子。
3 其實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再有收入。
如果說他是自暴自棄則「補償自己」其實更接近真相,一種自憐。又似是冒起了一股沒來由的過節情緒,微微地亢奮着;名牌文具也不夠叫他平伏下來,他要到中環吃午飯。
4 金融區路上人頭湧湧,他不會跟這些只有一小時午膳時間的人擠在一塊吃午飯。他要去的地方,不必訂位子也一定有空座位,因為他們只有精緻的餐飲,他們不提供商務午餐;在那裹只有在度假的人。有段日子他有事沒事就去坐一下,冒充是有閒暇的人;有閒錢的人才會有閒暇。
如今他好整以暇。在這條街上,誰不趕時間誰就贏了。
他在過馬路的時候看見了今早沒跟他道別就溜走的女孩,她站在街角的垃圾桶前抽煙,昨晚沒發現原來她這麼亮眼。在她身旁的應是同事,也在抽煙,二人似在爭論着。他過馬路,朝她走去,好奇罷了,他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走近時卻發現自己錯認了,女人的神情潑辣,抖煙灰的手勢很老練。他又看了一眼才走開,只因為好看,之後頭也不回。忽然,身後有人叫,連城……。原來真是她。他腳下沒停,微微覺着訝異,沒想過她日間的性情如斯活潑,遲疑一下仍是繼續往前走。他知道女孩一直盯着他的背,莫名心情就好起來。
他想定了要點的菜,煙燻牛肉三文治,一杯啤酒,之後要再來一杯黑咖啡。他就這樣朝酒店走去,沒再多想一下昨晚跟他上床的女孩,只覺得咖啡廳還是從前在街角的位置比在二樓更有氣派。
5 他剛吃完燻牛肉三治,想要點一杯咖啡的時候,就發現她坐在不遠處。
他不知道她何時走進咖啡廳,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正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他肯定她不是在這裹進餐的。她是在別的地方匆匆吃完一頓打工族午餐,然後專程到這裹來喝一杯咖啡?他忍不住打量她,好看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能誘發他的想像力。他猜她在等候跟她偷情的上司。他低頭笑了一下,抬頭已經不見了她。
然後,她已站在他桌旁。
他有種被逮的感覺。她拍了一下他的肩,爽快又親切,說,你過馬路的時候,沒聽見我叫你嗎?她沒打算聽他的答案,又繼續說,我們應當裝作不認識?他沒笑容,只知道陪笑會更尷尬。他注意到她腳上是平底鞋,想像她回到辦公室就要重新穿上高跟鞋。要是他現在站起來,她應該比他矮了個頭,那麼她就要仰着頭看他。現在仰着頭的是他。她在日光中比晚上好看,眼神的緣故,明亮得有點咄咄逼人。他喜歡她的咄咄逼人,太多人裝作不在乎。她仍在盯着他,似在等待什麼似地。他帶着輕佻的語氣問,你在等人?她冷冷地答,我就是喜歡飯後在這裹喝杯咖啡。一堆潛台詞。他覺得她生氣了,生氣令她變得真實。他好想問她是誰教會她在這裹喝咖啡的,他也想讓她知道其實他不叫連城,他會告訴她這樣的名字,是因為他剛好下午遇見這個男人,而他在想要令她願意陪他過夜的時候,其實一直都在想着這個男人死去的女兒……。他想跟她談話。他跟她說,下班後仍在昨晚那酒吧見面好嗎?
她才走了兩步,他把她叫住,說,下班後仍穿這雙鞋子好嗎?她吃吃地笑了。
(四)蘭桂騰芳
1 距離日落與女孩見面還有好幾小時,他百無聊賴,想都不想就鑽進了商場。就算他的生活淪為一片廢墟或鬼域,都總得要有一棟巍巍閃爍輝煌的商場。他可以蹓躂,喝杯咖啡,再蹓躂,再挑一間精緻的咖啡室,再喝一杯什麼…...。他在商場裏消磨的不是時間;他消磨的是自己。消磨;消化、磨蝕,並無提煉或剩餘之物;一種化學性的腐爛的過程,無法逆轉,純粹耗損能量。閒適優雅的姿態恰如一層甲殼,穿戴着的人遂得以偽裝過着另一種遠離塵世的理想生活。
他心裏明白,虛飾。其中如有糜爛,也帶着次貨的標識。如此自暴自棄,格外覺着痛快。
2 商場裏的雲石地板、空調與背景音樂,讓一切就像電影布景;倣真的輕快與美好。他檢閱名店櫥窗,想像自己在另一個星球的博物館,正在觀看已衰亡星球的歷史,想像那些不復存在的外星生物的形態與生活模式……。越看越傷感。
另一個星球。
那些曾與他分享肉體歡愉的人。一次又一次,他在商場裏與她們擦肩而過。城區如此細小,彼此都裝作素未謀面。他看她們,一如他在看櫥窗。久而久之,他真的不再認得她們,了無印象,無緣大悲,只有陌生與疏離。偶爾,他看着某個女孩,似曾相識,只是,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回頭去打招呼了。那是憂悒,一種襲擊;他想要些什麼,不要些什麼,從來也由不得他。
3 早上發現她離開之後,他就沒有再想過她。他以為一如往常,就算再見,她也只不過是櫥窗裏的娃娃。然而,他在人群中認出她,而且,她喊他的名字。她竟然記得他的名字。她是笨還是居心叵測?如果那只是彼得或是約翰,他就由得她過去了,偏偏那不是隨意剽竊而來的一個名字,那是昨天在心頭掠過的一場閃電。
他知道過去的二十四小時有些什麼發生了。只是他無法當下就能理解,彷彿湊得太近,失焦。過去老是這樣,總要等事情過去了,他才能察驗出那其實純屬意外還是無法逃遁的命運。最後讓他省悟的,總是他錯過了的。
或許這才是他要再跟她見面的理由。
4 他走進店裏挑領帶。有好長一段日子,他的領帶都是人家送的。如今他只想換上一條黑領帶。他要戴着黑領帶去見那個他連名字都沒記住的女孩,哀悼自己又失去了一些一直持守的規則。
5 於是他仍坐在昨晚的位置。
他看着女子從坡下緩緩走上來,他先認出她的髮型,然後是臉龐,此刻她除去了外衣,圓領口顯出她骨肉勻稱,她的腰肢,她的長腿,她就這樣朝他走來。她果然仍穿着午間的平底鞋。她的視線有盲點,她沒看見他。他悄悄移到門廊旁,柱子後的位置。
他看着她坐下,他想,要是她要威士忌他就上前,如果她要其他飲品他就離開……。侍應給她一杯紅酒,他沒離開。他想,要是她跟其他人搭訕,他就上前,他覺得這點子蠻好玩……。她取出手提電話掃屏,沒瞧任何一個路過的男人。他看見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知道她以為被耍了。日影西移,沒想到她午間的神氣與潑辣,竟與日落後的太陽花相似。
又過去了二十分鐘,他悄悄坐下,她沒抬頭,只是伸手將酒杯移近了自己一點。不知道電話屏幕裏有什麼讓她看得如斯入神。他想,她擅於逃遁,從悲愁與現實。他把原先放在鄰桌的酒杯取過來,威士忌裏的冰塊全都融掉,他向侍應抬手示意再來一杯。他知道她發現他了,只是,她不動聲色。有一絲神色在她面上掠過。怎麼說呢?他覺得她有點不痛快,大概是被愚弄的感覺,只是她沒發作。他居然微微覺着不忍。他說,其實我的名字不是連城。說話出口他才發現,好久不曾聽過自己如此輕柔的嗓音。
她楞了,回過神來就朝他哼了一下,尖刻的眼神像一頭兇惡的貓,然後,她說,我其實喜歡人家叫我騰芳,那時候祖父的店在這裏,對,就是這裏,蘭桂坊,祖父的店經營鮮花批發,是的,我在蘭桂坊出生,祖父說,蘭桂騰芳……。
他打量她的臉龐,他想,為什麼這些女孩總是這麼輕易就喜歡上別人?
(五)夜星街
1 騰芳這名字有點像封條,她對他交代了這名字的一些緣由之後,就沒停過說話。他有點懷疑她是不是醉了,不過明明昨晚就讓他見識過她酒量不淺。他看住她,不捨得將眼睛移開,他盯住她翕動的雙唇,好久不曾有女子願意跟他說這麼多。他有些走神,在他的想像中──她明明在他面前,而他卻在想着她,這樣的狀態像把現實切開了,微微沁入了一點離奇,一種並未能按時效發揮的浪漫──騰芳是古武士,而如今她正在卸甲……。她卸下的還有她半真半假的冷漠與聰明。
2 他開始覺得,她是不是有點說得太多了……?忽然聽到一句,我不喜歡這個城市。他笑了,禁不住訕謔的意味。拜託,說些我不知道的好不好?他想,這個叫騰芳的女子如果無法在他面前回復淡定,他想他就要對她失去興趣了。只是這騰芳彷彿停不下來,她仍在埋怨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種種荒謬人事。他想,你真是笨。
他只是冷冷淡淡,心思佇在晚飯到底要吃拉麵還是水餃。他沒在意她挨過來,伸手撫掃着他的領帶,閒閒地問,於是你去遊行,卻又裝作沒參與?他好像當機了,無法聽懂別人說話似地,半晌才弄明白騰芳說了些什麼。
他竟木訥起來,有種給人當場拆穿的感覺。他連當一個偽中產也嫌不夠統一完整。他什麼也不是。
3 騰芳帶他去吃餃子。她說,這是我的店。他沒弄明白她的意思,究竟這是她開的店還是她常來的店?他想也讓她知道些什麼,就指着菜牌說,這是他們做得最好的餃子,茴香。她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常來。他臉上沒表情,心裏想,我以為是我在挑,誰知道卻是她逮住了我……。他忽然莫名地倦憊,已經不介意騰芳一直在說話。他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喝到一個地步,錯覺自己去了外地。結賬的時候,還是他作東,只是他已有點站不穩,騰芳取過他的銀包,數了鈔票給收銀員,很熟落很有默契的樣子。他仍在想究竟這是她開的店還是她常來的店……
他甫走出店門就吐在路旁。他不相信自己是喝醉了,但實情如此,他被自己弄糊塗了。騰芳進店裏取了清水和抹手巾給他潄口擦臉。
他坐在路旁,抬頭看她,茫然問,你是誰?
她答,我是騰芳呀。
4 後來騰芳跟他說,你當時的樣子,像迷了路的時光機乘客……。
5 騰芳哄他,你陪我走路回家好不好?他吐了之後已有七分清醒,心想這女孩怎麼這麼會照顧別人?走路能讓他的酒意全退去。他記得她要睡在他家的原因就是可以多睡個把小時,那麼她要回家,用走的不可能是一、兩小時的事情吧?他乖乖跟着她走,穿過小巷,下山,經過銀行區,然後有一段路,平日他會迴避,因為總給他荒涼的感覺,如今他默默跟在她身後一步一步前行。她久不久就回過頭來問,你還可以吧?他點頭,繼續走。她領他走進商場,從一個商場穿越另一個商場,毋須循着地面街道走,架空地,卻能愈走愈遠,彷彿是城市載着他們在移動。然後她領他走進商場的地庫,有地道通向另一遙遠的方向,醉後的他只覺得似迷宮。最後他們從迷宮的另一端走出地面,已經是另一個街區,她指着山上新蓋好的房子說,我到家了。
6 這幢大樓裏安靜得不像真的,只有電梯機件運轉與騰芳手中一串鎖匙的哐噹聲。
他完全清醒過來了,邊除鞋邊打量房子,像極家具店樣書裏的陳設,是那種月租超過三萬五千元的小單位。雅緻整潔。而她昨晚寧願睡他的破房子。這個叫騰芳的女子讓他的想像力成了一壺燒開的沸騰的水。
他看着她,繼續憑個人經驗去思考推敲。不然還可以怎樣?幾乎斷定她或她的好朋友是房地產經紀,讓她私藏着這房子的鎖匙。被人包養的女孩不會把男人帶回來。
騰芳說要煮咖啡,沒一會廚房傳來手磨咖啡豆器運作的聲音。他生出詭異的感覺。他走進睡房,床頭几上擺着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有着與騰芳一樣生氣就瞪成惡貓似的圓眼。他有種在猜謎遊戲裏落敗的感覺。
他走到窗前,落地玻璃外是新興雅致小區的街道景觀。一點都看不出來,曾幾何時,住在這巷弄裏的人要外國傳教士接濟才活得下去。
──他忽然記起她說過關於名字的事情。
(六)豪宅裏的黑洞
1 他走進廚房問她,你說你祖父在蘭桂坊經營花檔?她一手叉腰一手提小壺朝擱在杯口上的濾紙澆水,沒看他一眼,答,是的。他續問,後來呢?她靜候水珠慢慢滴落杯底,再澆水。她一邊澆水畫圈一邊說,後來爸爸把花店結束,將鋪址賣了,買了兩間小房子,他不再工作,就等着把小房子賣掉,又買進三間房子,三間房子我們一間也沒住過,爸爸又把它們賣出去了,買回來更多的房子,爸爸的房子生長得比鮮花茂盛,他不停收割。這房子不是偷來的不是包養我的男人讓我住的,是爸爸送我的,21歲的生日禮物,不過改天樓價漲到一個讓他心動的地步,他還是會把這賣掉。她切了兩片檸檬放進剛做好的手沖埃塞俄比亞咖啡裏,端到他面前,再補一句,你還有什麼問題?語調始終平和。
他呷一口咖啡,其中有苦澀與憂鬱,同時讓他清醒過來。
2 那餃子店果然是她開的。
不過,就跟這手沖咖啡一樣,她不見得喜愛,更談不上心得,姿勢是正確的,能騙一下門外漢。每逢她要開店,就會找來相關的師傅,給自己上課。這大概是整樁事情中她覺得最好玩的部分。那時候她追看日本漫畫,想要擁有書裏提到的那種有地方風味的小吃店。剛巧爸爸手上有些空置的小鋪址,就讓她玩玩。「玩玩」是她爸爸的用語。她找來師傅學做麵條和包餃子,她知道不必每天站在那邊做,但一定要懂做法。再找來幾個帶東北鄉音的夥計和廚子,她跟他們混了好些日子,學會幾句東北腔的日常用語,然後大家都願意相信這就是家傳的小店。
她說,他們輕易捨棄家傳,回頭仍要消費家傳。他不喜歡她這種世故,已能預見她日後的刻薄。
包餃子合格之後她就對小店生厭了,只是它一直在賺錢,就像那些韻律玩具,碰了一顆鋼珠之後,它就自動操作下去。錢賺錢。她爸爸沒意見,反正他也不是勤勞工作的人。種房子的人靠的是運氣,當然他們會堅持那叫「眼光」。
她又開過咖啡店、手製糖果店,都蝕錢,最賺錢的是雪茄店和紅酒店。
3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非常嚮往有同事作伴,跟他們一塊去吃午飯,說上司、老闆的壞話,開小差溜到樓下街角抽煙……。
於是她穿上套裝、高跟鞋到律師事務所去當接待員。
她連中學畢業證書都沒到手。她之前經營過一爿小小的古董首飾店,是爸爸丟給她的,她懷疑本來是爸爸送給情婦的禮物。其中一個長期顧客是律師,她給這律師打折,律師以為她是店員,知道她想轉工,就幫忙讓她到事務所裏來上班。
曾經遇上爸爸來簽約。爸爸不懂反應,瞪着她,她也回瞪他,上司剛好看見,她馬上給開除。可見爸爸真是大客。當天下午她就被同一棟大樓裏的另一所律師事務所聘用,她在電梯裏早就跟每一戶混熟。她說,我人緣好。
她好像想幹什麼都可以。
4 他心裏有數,問,目前為止你幹得最久的工作是什麼?她答,就是在律師事務所裏當接待員,十個月。很得意洋洋的樣子。
他幾乎要羨慕她了。
然後,她說,其實我不知道我真正想要幹的是什麼。所有事情,只要我願意,我都可以做,開店、打工,或,只是去玩,用他們的說法,遊歷。我都可以,我什麼都可以。但我不知道我應該幹什麼。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逗留或離開,也可以什麼地方都不去……。
果然。
5 他打量房子,沒多餘家具。騰芳說,她準備隨時要搬走,爸爸看準價錢,就會把房子賣掉,再給我另一個單位,我沒所謂。房子裏只有用品,沒擺設,將陋就簡,凌亂散漫,人的溫潤沒一絲能滲進這空間裏來。老派人看着這房子會說,家徒四壁。她住得寒酸。人們居然稱這樣的房子為豪宅。他聽着聽着,明白她為什麼明擺着一所幾百萬的房子,偏要在他的破房子借宿。她其實是呆在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了。
她炫耀她的來去自如,他打斷她,不讓她說下去;其實是不讓她掉下去。
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任何地方都不去──其實就是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你的存在──這種感悟會打開一道肉眼不見的門,門通黑洞。
被黑洞吞噬的人會慢慢失去心跳,只是他們吃喝拉睡如故,並不自知。
他洞悉這一切,因為他曾到過那黑洞。
(七)橋下的人
1.他打斷騰芳,指着擱在牆邊的一幅現代水墨問,真蹟還是複製?
騰芳閒閒答,真蹟。然後她又繼續談她的無所謂,她的來去自如。她告訴他如何僱了一隊的人馬陪她去逛絲路,除了司機、嚮導,還有廚子和貨真價實的歷史學家,她要一直走,走到三千年前的阿拉伯。事緣她遇上長得好看的男人跟她說了《一千零一夜》。她在出發前三小時將大隊遣散。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說,因為我覺得已經不好玩了,我就是可以決定去,也可以決定不去……
他又打斷她,說,我肚子餓了,要吃宵夜。
她側着頭瞇着眼打量他。他覺得傍晚酒吧裏的那頭兇惡的貓又出現了。她說,你妒忌我,我看不起妒忌我的男人。當他知道她生氣,他就覺得篤定,好像因此證實了她是死域中尚有生命氣息的人。她看見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就更不服氣了,她打量身邊的物件,就像想要抓些什麼朝他摔去。
他覺得要制止她,他真心喜愛那套名為「拜占庭之夢」的骨瓷咖啡杯。
他說,為什麼你的畫都擱在地上?為什麼不把它們好好掛在牆上?
她怔住。他打擊她,說,我一點也不羨慕你,你在自己的房子裏,連鎚一口釘的自由也沒有,你真的以為你來去自如?
她張口欲辯,他吻她,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
2 他不讓她說下去,因為他知道她要是這樣一直說一直說,她終會發現,原來一直都沒到過她要去的任何地方。
她要去哪裏呢?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有足夠的單純去醞釀一切的可能,可是後來,能提供給她選擇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漸漸就會忘掉一些最初的心情,也就不知道該根據什麼來整理自己的想法。她到達的任何地方,最後都只會像積木卡在不對的位置,但之前看着明明覺得放這樣的位置很對。又像拼圖,形狀吻合,放下去之後伸手去摸,表層甚至平伏,沒有任何突起,只是,細心看那圖像,就知道根本就是錯置。最後,她不能不承認,其實什麼地方都不需要她的存在。
失去渴望。
這種感覺生長迅速,它會膨脹,將人吞噬。被吞噬的人,癥候就是靈魂暴食者,他們什麼都要,打從心底生出的欲望非常真實,最後要做些什麼都無所謂了。他彷彿能看見她的心,慢慢停止跳動,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然後她就會直直地掉進黑洞。
3 他知道這一切,因為他曾經在黑洞裏待過。
他可能只是掉在黑洞的邊緣,也可能已經落到了最底的部分。
經過這些年,他覺得好不容易終於回來了,但有些日子,他會覺得,他其實從未離開,仍停在那裏邊;就像這兩天。
4 他把她帶到橋下。
這裏遠離精緻,卻元氣沛足。暗街一路走來,遠遠就看見燈光火着,攤檔很多,擾攘喧囂,既似將要打烊,又像準備開市,人來人往。他買了粢飯、豆漿,又買了炒麵、腸粉和白粥,再加一大塊塗了牛油、煉奶,灑上白砂糖的烘夾餅。二人坐在路邊分吃着食物,卻是愈吃愈餓。
騰芳一邊咬着粢飯一邊四下打量,看見報販在小貨車上卸下新鮮的日報,人人都在叱喝着,也不見得有指罵的對象,總之很衝很來勁的樣子,然後就蹲下熟練地將日報逐份疊好。她看得入神。
他訕笑她,明天睡醒了買個報攤玩玩如何?她說,我平日駕車在橋上經過,從不知道橋下有這樣的人物風景,好像這裏是另一個城市,不存在的城市。他說,是的,明天你駕着車子再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像狐仙的洞,又像酆都地府,夜裏他領着她才能闖入。她說,這裏好玩,像有些什麼正要沸騰起來……。他明白她說的,生命力。她續繼說,我好像都沒看見過這麼真實的情景,彷彿我平日存活的空間,才是虛構的。
他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伸手去輕觸了她的臉龐,溫柔得彷彿她是他久別重逢的情人。
她仰頭問他,為什麼你如此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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