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讀書時間

《萬物:創世》:在虛無中夢見未來

新年伊始,我們以萬物尺度返照自身,看回創世原初。孤獨渺小、虛無混沌之外,仍有蓬勃的生命力。

特約撰稿人 廖偉棠

刊登於 2016-01-02

#讀書時間

《萬物:創世》(Alpha Directions)

出版時間:2015年4月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作者:[德]延斯·哈德(Jens Harder)
譯者:王遙路 / 陳亮


《萬物:創世》是我2015年看過最強悍的一本書。它是一本漫畫,卻完全可以匹敵我從2014年看到2015年的一部科幻史詩《海伯利安》。

閱讀歷史書的時候,常常能產生閱讀科幻小說的幻象──只要前者足夠遠古,最好是在人類誕生之前。因為我們知道,地球本來不是專為人類所設,未來如此,過去也如此。

於是,讀延斯.哈德(Jens Harder)《萬物:創世》這部著名的「科學」漫畫的時候,常常產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慨。

我們看着這幕創世紀,最大跨度的時間、空間裂變以不可能之漫畫形式出現在眼前。本來可以冷眼旁觀的——這一切起碼與當下的存在無關。然而延斯.哈德卻不甘心這一切只發生在瞑瞑漠漠之中。

他在漫無止境的純宇宙進化圖景中,穿插進去很多我們依稀知道的先民意象:印加帝國那些酷似宇宙飛行員的武士、飛船一般的座椅,三星堆那些完全不合地球人邏輯的圖騰,古埃及紙莎草上介於獸與神之間的抽象符號⋯⋯這並非畫家一廂情願的故弄玄虛,而是給予我們在時間長河漫遊之時,一點藉以憑弔可憐人類文明的密碼。

我們既是生命的傳承者,也是宇宙之孤兒,在這些洪荒混沌的大變局當中,讀者抓緊那些小秘密、彷彿在迷宮中突然發現前一行人留下的記號般竊喜。

然而記號本身也是困惑的,它參與到整個移動的迷宮的共謀當中,像一個星際間的卡夫卡式信使——他從紫禁城跑出來,越過一道一道宮牆、一堵一堵城門,最後他的話語不但沒有到達帝國的邊境,更在傳遞當中衍生無數歧義、猶如帝國的暮色般曖昧難明。

宇宙的目的和起因都是晦澀的,可怕的卻是其進程的清晰、演變之無情。高度濃縮的黑白漫畫更加強化了這種對比,你可以像神一樣俯瞰存在於以萬年為單位的生死流離,物種的轉瞬繁盛與枯亡;但你又不得不提醒自己,你不過是奴隸的奴隸,宇宙大機器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環。

可神奇的是,畫家他也是這微不足道當中的螻蟻一隻,卻思接萬物,上窮碧落下黃泉那樣地尋找著神的筆跡——而且他善於埋伏,在許多細節當中不忘向其他的創造者致敬。

葛飾北齋、梵高、博斯(Hieronymus Bosch)、埃舍爾(M. C. Escher)⋯⋯都是博物主義者前輩。延斯.哈德通過風格上的聯繫,把這些他崇敬的人組織成一個偉大的網絡,藉以承擔萬物的網絡。

這令人想起翁貝托.艾柯編著的《無限的清單》,藝術家追求繁複的極致,一方面是想取代造物主,一方面卻是一種地獄崇拜。我們不長不短的地球史,同時也是一段殘酷的毀滅史。

可正是毀滅帶來了之後一波波洶湧的繁殖,這裏面沒有善惡可言,只要是形式,都能讓延斯.哈德沉醉其中。萬物是他的阿刻琉斯之盾,也是莫比烏斯環。他像是一個患了具象癖的人岌岌乎其中,這樣的人,是真主討厭的。

有趣的是,在全書的結尾,延斯.哈德對各種讀者各說了一段話,其中對「有信仰的讀者」所說的最為大氣。他說他不是為了向大眾佈道:

「雖說本書無可避免地會帶有我的無神論世界觀痕跡,但我並無意教化他人。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是跟這樣的讀者溝通:他們有的人具有一種基於客觀事實的科學世界觀,有的人能夠在自己的信仰和對進化論的了解之間達成一種和解。然而,我們人類每學會一樣新知識,隨之而來的不僅僅是新的科學疑問,也伴隨着神學上的思考。這些思考深深地影響了人類對自身形象的觀照。」

聖經中上帝以人的尺度創造世界萬物,《萬物:創世》卻反過來以萬物的尺度讓我們返照自身。

沒有人,歷史照樣存在,無人的歷史絕非沒有意義,目前我們所說的意義,雖然由人來指定。但延斯.哈德力求不去左右這種意義,毋寧說,他經常帶一點反諷地去拆解這種「意義」。這種野心,與他通過數千張畫稿重構地球史的野心相比,其重要程度是一樣的。

他在全書最後顛覆性地給出另一種閱讀方法的建議:讀者不妨反過來從最後一頁看回去,直看到原初那爆炸的一小點,你來自虛無,此刻又回歸虛無,但是你知道,未來已經被夢見,它會一直來一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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