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自己的偶像K.Oten送上一盒曲奇餅,在香港讀大學的Kingsley捧着餅乾等了一個多小時。只要偶像需要幫忙,平日裏就算翹課,他也會馬上趕過去。
在台北,高中生黃雯婷也仰慕着Gary,視Gary為暖男,每當自己遇到困難,只要想起Gary說過的話,就會有一種「力量的感覺」。
K.Oten及Gary都不是什麼香港或台灣的歌星或影星,而是補習教師。香港大學教育學院講座教授貝磊(Mark Bray)長期研究補習產業,他發現將補習老師打造成明星,再進一步樹立為人生偶像的這個新模式,是補習社近年流行的一種市場策略。
補習老師成為人生目標
Kingsley在理工大學就讀土木工程系一年級,他坦言:「范Sir如果有什麼要幫忙,我也會來,可以做的,我也會盡力做。」
他口中的范Sir,是他英文科補習老師范浩揚(K.Oten)。這位補習老師在宣傳廣告上打扮成「槍手」,他的行為表現也如畫面,瞄準時下學生的風格。他說話低俗粗鄙,打扮MK(旺角的香港式流行打扮),教學方法另類,但儘管負面批評不斷,卻是未滿20歲的Kingsley心目中的「恩師」。
這些(傳統)學校老師只是在監督我,從小就開始檢查頭髮,又檢查校服等等,大家在青少年時代都比較反叛,未能夠體諒他們。
Kingsley獲派的英文筆記簿,就有大量有關K.Oten的個人分享,其中一節寫著K.Oten如何從草根階層爬到今天補習天王的位置:「范Sir的例子很令人振奮,鼓舞我上進、讀書、努力,范Sir可說是我的人生目標。」
以往,社會普遍認為補習教師只是替學生在校外操練考試技巧,是純技術性的市場需求。而引導學生發展德智,引領他們發展人生方向的角色,更應是正規學校老師的責任。不過,這一代的學生,日趨把補習老師當作崇拜及尊重對像,Kingsley聳聳肩解釋:「我還是中學生時就這樣想,這些(傳統)學校老師只是在監督我,從小就開始檢查頭髮,又檢查校服等等,大家在青少年時代都比較反叛,未能夠體諒他們。」
而對這些傳統學校老師的教學表現,Kingsley直斥在現有教育制度下,大部分教師表現與薪金並不掛勾:「所以很多學校老師『根本等退休』,反而補習老師教法創新,又能幫到自己在考試上取得好成績。」Kingsley說得興起,都是在盛讚補習老師,批評傳統學校老師。
K.Oten似乎也深知學生視自己為明星及偶像,事實上,他也一直刻意經營。對外形象上,他緊貼潮流,以往下課後,總有一小節時間與纏着他的學生粉絲們拍照。「以往不只是女學生,男學生也會要求一起拍照,當時還未能用電話來拍照,他們拍即影即有,拍完還要我立刻簽名。」
心理戰上,他在派發給學生的英文筆記上都是他撰寫的專欄,其中一個叫「Obsession(中譯:着魔)」,K.Oten稱之為愛情專欄,教導學生如何談戀愛——這個少年維特擁有的戀愛問題,正抓着學生對他的迷戀。
師友關係──各地不同的變奏
貝磊(Mark Bray)這樣分析:「年輕人都想要一個榜樣,當然K.Oten這名補習老師是否一個適合的榜樣,那要由顧客去判斷,但他在那方面找到需求,那是他的市場定位,很多時其實都涉及形象管理,當他們發現明星導師進一步走向師友關係(mentoring)能吸引學生,就自然會加強。」
貝磊表示,尤其在香港,這種「star tutor(明星補習)」的模式,比其他地區走得更前、更極端:「他們的廣告貼滿巴士(公共汽車)車身、黑色套裝打扮、型格髮型⋯⋯」走在街上,學生們迎頭迎臉在港鐵或巴士上,都看到補習老師的廣告,他們甚至換上古裝,打扮成槍手,以突出造型吸引眼球。
我們是mentor(師友),不單是teacher(老師),我們要告訴他們,你想要成功就要付出,這是我們在那八十多堂補習課不斷灌輸的,所以才會有死忠粉絲。
曾在香港大型補習社擔任補習老師的趙善軒也坦言,建立這種人生偶像模式是補習界近十年發展的主打市場策略。他表示,這種模式約在2007至08年左右興起,之前還是以操題、貼題及拿高分成績為主,但市場競爭越趨激烈,補習老師開始發現,與學生建立師友關係,是減低學生流失率的最有效方法:「我們是mentor(師友),不單是teacher(老師),我們要告訴他們,你想要成功就要付出,這是我們在那八十多堂補習課不斷灌輸的,所以才會有死忠粉絲。」
貝磊認為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同類補習市場策略的變奏:「即使在補習盛行的南韓和台灣,甚或泰國也有。」台灣的確也有同類的變奏,位於台北市文教氣息濃厚的大安區,有一所補習班,設在步行至台灣第一學府僅需7分鐘的地方。
陳子璇是該補習班的「名師」,被封為「女王」,入行17年以來,總是留着飄逸長髮,穿着短裙、熱褲,踏着超過5公分的高跟鞋授課。新店安康高中二年級的學生黃渝鈞就告訴端傳媒:「老師熱情大方、見識非常廣。她是我尊敬的人。」
黃渝鈞這樣形容說:「陳子璇是一名良師益友,不但人美、會教,透過下課聊天、通訊程式LINE(台灣常用的通訊Apps)的溝通,她協助我克服許多學業迷惘與父母親的緊張關係。」
當黃渝鈞數算着女王的優點時,另有一名高中男孩有這樣的舉動:「老師,要我幫妳買飲料嗎?」星期六的晚上,距離上課還差15分鐘,他向陳子璇有些羞澀地獻着殷勤。
陳子璇的女王形象是這樣建立的:她永遠在學生面前保持最燦爛的招牌式笑容,上課除了教考試技巧,下課後她更會每天花三至四個小時看上千條未讀的LINE、臉書訊息,幫助學生解決各種疑難雜症。「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小孩,」陳子璇記得同時在教的過千名學生的名字,也會聽學生傾吐、諮詢心事。
萬芳高中一年級的學生蔡晏如講的很直接:「不只課本的東西,她也會分享人生閱歷,但學校老師,有時連要問課業問題,他們還會不耐煩。」這種萬千寵愛的補習女王,再次把正統學校的,被視為老土的老師比下去。
「不是神格化」?
另一名受學生歡迎的補習老師Gary投入升學補習班教英文12年,加入位於台北車站「補習街」一間補習班剛滿2年,因為在美國唸過書,渾身透着一股美式風格。他本人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Gary總會在下課前帶着學生一起禱告,他認為,自己的信仰跟工作就是要指引學生走上正途:「我講過的話有沒有被學生奉為圭臬,多少吧!我常鼓勵學生不要放棄,提醒他們做什麼事情都要堅持到底,努力過卻無法盡如人意,那也不會有人怪你。」
台北華江高中黃雯婷不但覺得Gary有壯碩的外形,還認為他擁有「暖男」的心。黃雯婷說:「學校老師都有距離感,但他不會,遇到時就會想要多聊幾句。遇到困難時,想起他講的話,真的很受用,會有力量的感覺。」雖然黃雯婷並無信仰,但她下課時一定會隨着Gary一起禱告,對她而言,Gary就是一座發光的光明塔。
貝磊認為補習界,無論香港或台灣出現這種偶像崇拜式的「師友關係」,其實早在從前單對單的補習形式或小型補習社已經出現:「從前不少家庭聘請導師,不單是教導考試技巧,也是人生指導,教導學生解決困難等的技巧。」
這一代人很孤獨,網上世界很孤獨,他們很需要人關心,很需要人支持⋯⋯
他認為這種模式被強化,與現有教育制度僵化有關:「即使有很多不同的正規學校存在,但基礎教學範圍和模式其實很窄。相反,你可以看看這裏面(補習界)所採用的心理學,他們選擇以學生喜歡的形象出現,由衣著到他們用的生字,例如他們專利用學校禁用的俗語來教學,那對青少年是一種吸引力。年輕人就會驚訝,嘩,原來我可以用這些生字,我可以接近這些想法與我貼近的人,而不只是學校裏那些悶蛋老師。」
英文科補習老師K.Oten分析現下學生們為甚麼那麼依戀補習老師:「這一代人很孤獨,網上世界很孤獨,他們很需要人關心,很需要人支持⋯⋯」
高雄岡山高中畢業的重考生劉冠妏對補習老師Gary的崇拜,正好印證了K.Oten的說法。她說:「Gary說,我們現在坐在這裏的每一刻、每一分鐘都是有意義的。他要我們這些重考生不要迷惘,就是走下去,有一天會到達終點,我們只是繞路而已,風景一樣很漂亮。」很明顯,她補習的不是英文,她補習的是如何在孤獨的重考生活中捱下去的勇氣和信心。
「所以當有一位補習老師站出來對學生說,他們一定能行,他們就會去補習。」K.Oten說,而他則以「補習」陪伴和鼓勵學生,走完那最後一哩路。
(實習生林穎嫻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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