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還在台灣海峽上空,閩江口諸島如珍珠,成串落在白雲之下。或許見到了家鄉的影子,鄰座的大姊突然開口,自稱是馬祖人:「我只在馬祖生活了14年,就到台灣;在台灣46年,一輩子了。」離鄉約半世紀,大姊只回馬祖兩次,這是第二次,為的是參加同學會。
「馬祖人口一萬人,但在台灣,光是桃園就有數萬馬祖人。」不知是否怕我誤會她的絕情,大姊解釋起移居緣由:1960、1970年代,仍受軍事管制的馬祖人,家人帶家人,家族隨家族,大舉遷移至台灣。桃園八德甚至有個馬祖村。
在馬祖,人人都能聊起這段歷史,也幾乎人人都有這段歷程。有人留台一生,有人還是時常回鄉。在村落中行走,時而聽見這樣的對話:「你回來了啊?」
「對啊。」
「要不要去釣魚?」
「好啊。」
語氣像是出門幾天而已,實是離家數十年。某日,隨當地畫家曹楷智閒晃,又聽到這段對話。曹楷智解釋,那是他的同學,「你知道聯福嗎?很多馬祖人替這家位在桃園八德的紡織廠工作,它卻倒閉了。他們辛苦一生,連退休金都拿不到。」
「那是這樣的一個時代,」連江縣前文化局長曹以雄表示,1960、1970年代因為海洋資源枯竭,馬祖漁業遭到限制,因而沒落,彼岸紡織業興起,前景大好,吸引若干馬祖人赴台掏金,「當時蝦米量算多,卻不值錢,想想在工廠一天可賺新台幣三百塊,一家五口就是新台幣一千五百塊,穩定,有未來性,能不吸引人嗎?」位在邊陲、本就蕭瑟戰地的馬祖愈形空蕩,軍人數目比居民還多出四、五倍。戰爭前線的宿命,限制了馬祖的發展,軍人消費養育馬祖,過往漁獲豐茂,引漁民追逐、盜寇游走的歷史,成為點綴。
1949年 馬祖禁錮之始
根據耆老口述,民國剛成立時,只要漁汛來時,海面上會見到千帆穿梭,馬祖南竿東北的牛角澳總會有百艘麻纜靠泊,漁民算好潮汐風向,轉往福州等地販賣漁貨,並買回日用品和建材,有的麻纜會往台灣去,運回台灣貨。這時的牛角澳百業興盛,除了有鹽倉,還有餅店、賭場、理髮店等等,好不熱鬧。
中國政權更迭,時而影響馬祖的生存,但這幾個位於邊陲的小島不管大國揮擺,靠着自己延續命脈。1949年,卻強烈扭轉了馬祖的命運。這一年,國民黨政府撤到台灣,中國沿海諸島也逐步被解放軍清理、奪走,當中共正準備清理金門、馬祖之時,韓戰爆發,美國、中共與蔣介石政權的政治戰略利益則重新洗牌建構,並與美國簽訂共同防禦條約。金門、馬祖遂成反共前哨,今日更成了冷戰時期的遺物。
例如西莒附近的蛇島(進嶼),曾有美國情報人員進駐。「他們在那裏設立一個名為西方公司的單位,進行軍事情報活動。」一名派駐馬祖的軍官解釋:韓戰時期,他們以馬祖為基地,對中國沿海進行襲擾,好讓中共將部分軍力從朝鮮半島撤出,移到沿海區域,如此一來,便對美軍有利。而國民政府軍隊在馬祖各島設置的戰地據點,更是直指中國沿海,砲火相對。原本漁寮滿佈、漁汛季節便生機蓬勃的馬祖,從此成為軍事戰地,實施戰地政務。原本自由來去兩岸的漁民、漁販和商人,從此被禁制在島內,無法回家,再難出門。
生在八二三砲戰前一年的曹以雄,便在軍管時期成長,當時沒有太多娛樂和教育資源,多半只能自找樂子,偶爾釣些魚,「不能下海游泳,因為怕人游到對岸去,或成間諜。」
藝文資源更不用說,實為稀少。「有個外省人(一般指1949年後,隨中華民國政府遷至台灣的族群)開了家租書店,一本書租我們新台幣五毛錢,但我還是看不起。」他偶爾會找到《水滸傳》這類的舊書看,一看就放不下手,「書得來不易,格外珍惜。」他的死黨、畫家曹楷智則愛看電影,馬祖的電影院設在梅石的軍人娛樂休閒場所中正堂,必須要翻過山頭走好久的路才能到電影院,「有的孩子為了看電影,還去賣冰棒,一個冰棒新台幣兩毛錢,但一張票要新台幣三塊錢啊。」即使如此,他仍想辦法看上一場電影,有時候甚至翻牆偷看:「我還記得那時放映《獨臂刀王》、黃梅調,讓我非常着迷。」
年紀差了曹以雄、曹楷智一輪的介壽國中老師林錦鴻、賀廣義則說,1980年代,馬祖已經有家黎明書店,「那是國防部系統引進的,賣的多是經典與勵志書。」後來有些文具店也會賣幾本暢銷書,例如蔡康永、侯文詠的作品,「但真正文化開化,是在台灣。」到台灣讀書的賀廣義,15歲在台灣讀到徐志摩全集,迷上了詩,便開始寫詩;林錦鴻則利用公費剩餘,在師大附近買美術書。「每次回馬祖,就跟駝獸一樣,把書扛回來。」
「馬祖過去一直是戰地,沒有開發,留下的盡是舊建築,感覺很落後。」「當年自覺的落後,其實只是貧窮,面對這些老東西,我們要給予的是新的生命,而不是只想着銷毀。」
軍管時期,台灣往返馬祖的交通選擇有限,只能搭乘軍方補給船,一個月僅有三班,這些馬祖遊子除了背負自己一個學期的行李,還要運回大批書,吃盡苦頭。「曹以雄可能是馬祖運書第一人。」林錦鴻笑着說,在那個年代,曹以雄的買書、藏書量居馬祖之冠,也多靠這樣的路徑而行。
曹以雄的藏書歷程,亦從踏上台灣開始。1970年前後,馬祖人大批移居台灣的時代,曹以雄也到了台灣。高中畢業的他,為了升學,不得不離開故鄉,白天在工廠工作,晚上則為了大學聯考而準備,一年一年過去,總是「被聯考拒絕」。
好閱讀的曹以雄瘋狂閱讀尼采、叔本華,甚至王尚義《野鴿子的黃昏》,在大量閱讀之間,終於找到生命的一點光,「我在閱讀中找到了朋友。」他稱那是一段拷問自己、拷問生命的歷程。
1992年,馬祖解除軍事管制,1989年,開放選舉,朋友建議曹以雄參與選舉,一心想擺脫自己卑微地位的他點頭了,也順利當選第一屆諮詢委員(縣議員前身),而後是十餘年的政治路。他見證了「台馬輪」(行駛於台灣和馬祖之間的客輪)的出現、民用機場興建、飛機往來台馬,還有各項基礎建設完成。他也看到了小三通的實施。然而,在軍方逐漸還地於民、馬祖朝向正常發展時,他也反思了文化和土地價值的必要。
「在逃離過程中,怎麼會知道什麼是土地呢?」曹以雄以為,僅看見自己被否定的生命,僅在意自己的邊陲,是不可能認知到土地的價值的。儘管他閱讀甚廣,卻未曾注意到腳下的土地,直至讀了《漢聲雜誌》受到台大城鄉所教授夏鑄九等人的啟發,動念發動聚落保存計畫。「馬祖過去一直是戰地,沒有開發,留下的盡是舊建築,感覺很落後。」曹以雄終於明瞭,落後其實是資產,「當年自覺的落後,其實只是貧窮,面對這些老東西,我們要給予的是新的生命,而不是只想着銷毀。」他舉意大利波隆尼亞聚落再造,日本妻籠宿老街再造,和台灣新港舊鎮新生為例,發現歷史社區的發展,不是純粹將建築外觀與硬體加以修復或保存,而是將人、活動與環境做有機結合,由此創造出有質感的生活空間。
翻轉自卑 信心詮釋
「發掘、發現在地的東西,才是我們的產業價值。」於是,1997年,他從自己的村落牛角開始推動聚落保存,再透過公部門指定幾個聚落保存重點村落,全面實施推廣,十幾年來,修繕了三百多間建築。他們的作法是,讓政府介入,協助民間修繕,並與住家協商:「八年、十年後再歸還給你。」如此吸引民間配合官方。有幾處聚落甚至成為了台灣文化資產的典範,例如成為許多電影場景的北竿芹壁,就是很好的例子。
曹以雄表示,將自卑翻轉過來,就有詮釋的自信心,只要認為文化重要,並擁有土地信念,就會成為主流價值,「將落後當成一種時尚」。因此,每當有人稱馬祖為離島,曹以雄總是抬頭挺胸回應:「誰是誰的離島?對我來說,台灣才是我的離島。」
卸下公職的曹以雄,2014年開始整理位在南竿東北的一處軍事據點,將空間打造成公益獨立書店,還經營起民宿和咖啡店,命名為「刺鳥」。「馬祖有非常多這種軍事據點,都空在那裏,我總想着怎麼利用?」靠在窗戶上,望着對面的北竿島,曹以雄吸了一口煙說:「在這種荒廢的軍事據點,注入人文氣息,讓他成為資產空間,是很有張力的。」
這座被編號為12據點(軍語發音「么兩據點」)的廢墟,位在牛角聚落,從縣議會往上走數百公尺後,只見杳無人煙的草叢廢地,沒有路燈。見12據點的牌子往下走,陡直的120個階梯後,才見大門,門後是一吧台與幾張桌椅,幾個書櫃零散擺置,二樓亦是同樣的空間,三面窗戶都能見岩壁、見海,偶有漁船打起浪花駛過。地下一樓,書畫更多,曹以雄多當它是自己的書房,總在那兒閱讀、思考,再往下走,是前後延伸的坑道,其中一處更是落到了海平面之深。整體而言,這是個偏狹、深陡,無人會入的海邊軍事廢區。
曹以雄在坑道內掛上畫、放了板凳,還有幾個酒壇,坑道入口則擺上木桌,置了茶壺與茶杯,「這是坑道與茶道的對比,說明了戰爭與和平的概念。」語畢,自嘲這是胡謅,但胡謅也是種詮釋。
大半年時間裏,曹以雄盡忙着修繕、整理,將桌椅、書櫃搬進廢墟。書則來自四面八方,透過朋友傳播、捐贈的,「有次天下文化送了我70箱書,我就一箱一箱地搬下來,來回走了七、八趟。搬書時,我心情是愉悅的,因為,我必須抬頭挺胸,目光朝着前方,我知道,我的夢想、我的目標就在前方。」
「不能想着自己逃離,而是要想辦法讓大家願意回來,將臍帶連結起來。」
他也是這麼看待這個軍事空間的。「很多人都說我發神經,說我會失敗。」曹以雄說,他或許最後無法成功,但他想像的是十年、五十年後的未來,總有些空間已經被留下來了,不但擁有在地元素,還加上國際視野,那麼,「到時南竿是否有更多的創作空間?是否有更多茶飲、書店?是否開始有人模仿?」他追求的是感染力,而非立即的效果,「文藝復興開始在意大利科里特島,中華民國的文藝復興,能不能在馬祖?」他稱是以不同語言表達時間空間的意境,並堅信馬祖不會是文化沙漠。
一些當地文人朋友,也支持着他。如文史工作者林錦鴻便說,過去曹以雄經營漁寮書齋,讓馬祖與台灣藝文人士聚集,談詩論畫,即使這店如今成為啤酒屋,但空間卻留下來了,名字也成為馬祖的公共財,「12據點也是個空間,只要靠低度管理,能夠付得出水電即可。若能有利潤盈餘,便可作為公共基金。」畫家曹楷智則每日都來做工,將12據點當自己的畫布一般,時而做木工、拉水電,偶爾思考如何進行空間利用,他到馬祖每個點,看到閒置的公共空間或軍事據點都會問:「你認為這裏可以拿來做什麼?」他想着活化馬祖的每個角落,發展更多的可能。
他們都想着翻轉馬祖的邊緣價值。曹以雄自嘲,二、三十年前,他只想着逃離馬祖這個鬼地方,但他現在卻想着:「不能想着自己逃離,而是要想辦法讓大家願意回來,將臍帶連結起來。」他認為,當大家見識多了,懂得地方的需求,總會願意留下來,而那時軟性的工作機會也多了。這是他們必須思考、努力的。或許是對他們的回應,與12據點為對角的55據點,亦有人標下經營,準備打造個民宿,「有人做了,就會有人跟。」牛角社區工作者劉梅玉說。
「在我生命的座標中,這是最後一搏。」海風狂肆,曹以雄的頭髮紛亂,他望着海另一邊的北竿,自顧自地問:「你知道為什麼我取了刺鳥當店名嗎?」《刺鳥》是一部澳洲小說,描述一個女孩與一神父的愛情故事,故事中提到一種鳥,終生都在找尋一種長滿尖刺的樹,一旦找到這種樹木,便會將自己的胸膛往最尖銳的長刺撞去,在臨死前會鳴放出動人天籟,「這或許就是我最後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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