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政治、商業、但無關社會──中國城市廣場的進化之路

政治和商業,是中國城市廣場的主要推動力,但是傳統的社區功能、公共空間的功能卻很少涉及。

杜修琪

刊登於 2015-11-12

北京天安門廣場。攝:Kevin Frayer/Getty
北京天安門廣場。

中國的舶來詞彙中,有相當的一部分擁有着獨特的內涵,既不能對應到古漢語的字面意思,也再也無法準確地翻譯回原文,我們稱他為現代中國特色詞彙。這其中,大部分都和現代政治、社會制度有關,而且以日文傳入居多,比如「共產黨」、「中央」、「經濟」……這些詞讓大陸人會心一笑,卻讓翻譯家百般頭痛。

「廣場」也是如此。無論是英文的square、plaza,都沒法準確表達那種寬闊、空蕩、硬質地面的城市空地。中國的廣場令人捉摸不透,它偶爾站滿警衛,偶爾站滿載歌載舞的中年婦女,既代表着反抗,又代表着壓迫。它是中國人最常接觸的事物之一,卻隨時能夠變身為最敏感、最恐怖的詞語。

嚴格地說,廣場是西歐的傳統,中國之前的壇廟、殿堂前空地,不具備完整的城市功能,所以,中國的廣場歷史還不足兩百年。它能夠變得富有中國特色,也折射了中國現代化進程的複雜和特殊。

人民廣場為何這麼大?

當中國領導告知準備將天安門擴建為44萬平方米時,他們嚴厲指責:這不科學,比莫斯科紅場大9倍,簡直是練兵場!

什麼樣的廣場是中國最常見的?有人編了一個順口溜來形容:「低頭是鋪裝,平視見噴泉,仰臉看雕塑,台階加旗桿,中軸對稱式,終點是機關。」

這是1949年中國共產黨執政後的廣場模板,至今,仍然以「人民廣場」、「市政府廣場」的名字大量存在。它以天安門廣場為代表,面積奇大,空曠無比,塑造了中國人對「廣場」的核心印象。

這些廣場設計受蘇聯影響,卻青出於藍而勝之。按照50年代蘇聯援助專家的建議,天安門等廣場設置對稱的中軸線,拆掉周圍民居,然後大量鋪裝花崗石等硬質材料,廣場及周邊沒有綠化,沒有休息設施,自帶閱兵、集會使命,是極權領導最愛遠眺的景觀。

但中國的設計師發揚了大廣場的精神,令蘇聯人大吃一驚。蘇聯的專家畢竟知道,過大的廣場會阻礙交通,浪費核心區域的規劃空間,當中國領導告知準備將天安門擴建為44萬平方米時,他們嚴厲指責:這不科學,比莫斯科紅場大9倍,簡直是練兵場!隨後中蘇交惡,蘇聯專家再也沒法指手畫腳,然後「大躍進」時期,天安門廣場順利擴建。

這樣的思路影響了50年代的大部分城市主政者。上海、長春、南昌、濰坊、襄陽、汕頭等人民廣場都修建在這一時期,面積均大於6萬平方米,放到蘇聯都是紅場級別的閱兵場所。

以蘭州的人民廣場為例,蘭州是西部的甘肅省省會,是典型的帶狀城市,沿黃河分布,東西狹長,城市中很少有大塊空地。1952年,按照上級精神,規劃了在下東關、官園、壽山街北端、東稍外的舊街道和居民區,修建中心廣場,實際上這裏都是居民區。蘭州市政府用了八年時間,把城牆和街區拆除,終於在1960年後建成6.9萬的廣場。由於經濟困難,拆遷和建設多次停滯,被戲稱「撂荒地」。

廣場建成後沒使用幾次,又趕上了文革,1968年,甘肅省革委會盯上了它,決定擴建,以便於組織十萬人大型集會,建成時正趕上中共執政20週年,於是命名為東方紅廣場。

這麼大的廣場平時肯定沒有用處,只有每年十月一日,組織集會、遊行,才有人氣。1976年,慶祝「四人幫」倒台是它最後一次充分使用,之後逐漸荒蕪,82年起修建綠化、休憩設施,94年後建成地下商場,周圍的地塊做了商業開發。蘭州中心廣場就是大部分「人民廣場」、「中心廣場」的縮影——為了政治運動而生,卻在市場經濟裏無所適從。

而且,它還是再良好不過的運動發生場所。1986年、1989年的學潮,各地的學生都集中在城市中心廣場,而此後歷次的反日遊行、群體性事件,各城市的大廣場都成了天然的運動溫床。這是最初的設計者沒有料到的。

80年代之後,中國由計劃經濟轉向不完全的市場經濟,廣場的發展也走上了兩條不同的路徑。

超大廣場承載的政治野心

這些從政治運動中走過來的市長、書記又急於彰顯政績,他們在審美上仍然偏好人民廣場模式,於是,比天安門廣場更大的「亞洲最大」、「世界最大」廣場們就出現了。

20世紀60年代後,西方的建築師、規劃師開始反思20世紀初期開始的現代主義風格,不再強調昔日的宏偉莊嚴、英雄主義式的布局,而更加注重空間與社會結構的互動,注重創造更人性化的公共空間。

如新奧爾良的意大利廣場、阿姆斯特丹的舒烏伯格廣場等。尤其是美國聖地亞哥的霍頓廣場,不僅是層次豐富、功能多樣的建築傑作,還拉動了市中心人氣的回升,仿制了美國城市常見的「中心塌陷」現象。

此時的中國廣場,卻剛剛擺脫蘇聯風格,才接續上20世紀初期西方的設計思路。這時的城市主政者根本沒有考慮社會交往的需求,招商引資,投資基建,拉動經濟是主要的目標。一旦獲得了大量財政撥款,這些從政治運動中走過來的市長、書記又急於彰顯政績,他們在審美上仍然偏好人民廣場模式,於是,比天安門廣場更大的「亞洲最大」、「世界最大」廣場們就出現了。

1997年,薄熙來主政的大連率先打破了天安門的記錄,建造了面積達110餘萬平方米的星海廣場,它的面積是天安門廣場的兩倍多。

如此大的廣場,任何人在其中都會迷失,想要看清全貌,欣賞整體圖案,只有在大連星海會展中心的最高層才可以。雖然星海廣場的可達性極差,長寬比失衡,最大尺寸超過周圍最高建築50倍,直到今天,仍然是建築界出「改造方案」考題的經典例子。但對於野心勃勃的薄熙來,這實在是完美的作品。

江澤民時代後期,是大型廣場的黃金時代,當時城市化率持續提高,越來越多的二三線城市規劃新城,而房地產改革給地方政府帶來豐富的土地出讓金,大型廣場又是絕佳的撈錢項目——設計簡單,材料單一,從出資的政府,到承建的單位,無數人從中受益。

2000年建成的黑龍江省大慶市時代廣場,是當時中國大型廣場的巔峰之作。它的面積為144萬平方米,約等於星海廣場與天安門廣場的總和。時代廣場位於大慶市政府着力規劃的東城新區,周圍是新建的市政府、法院、交通局等,既滿足了宏大審美需求,又拉動了GDP增長。

這時期修建大型廣場的主力,都是城區面積快速擴張的三四線城市。如2009年營口建造了耗資4億人民幣的明湖廣場,面積為338萬平方米,已經遙遙領先,讓世界最大廣場之爭變得毫無意義。

將舊城區打造成商業廣場

將原有的舊城區、大型廣場改造,利用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吸引商業投資,這是政府的重要規劃思路,這樣能改善城市環境,同時增加土地收入。

此時,中國的一二線城市出現了另一種廣場思路。

90年代後期,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城市已脫離了盲目擴張城市面積的階段,舊城區廣場的商業價值開始顯現。蘭州的中心廣場就是此時開始商業化改造,北京的西單廣場、西安的鼓樓廣場都時改造的例子。

西安鐘鼓樓東西長270米,南北寬95米,約 2.08 公頃,1997 年 10 月竣工。它既需要保護鐘鼓樓古蹟,還要開發舊城的商業價值,設計的複雜程度就遠高於大連星海廣場等。最後,設計者用下沉設計,開發出了現在的小吃街、步行街商業區,同時覆蓋植被,增加休憩設施,比較妥帖地完成了任務。

北京的西單文化廣場在西單商業區南側,原來是勸業場和一些低層簡易商業用房。它的改造體現着城市廣場的新的商業思路——規劃為集中綠地,改善商業地區的環境條件。它被定為50週年國慶獻禮工程,1999年前開放。

將原有的舊城區、大型廣場改造,利用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吸引商業投資,這是政府的重要規劃思路,這樣能改善城市環境,同時增加土地收入,遠比在遠郊新城建一個無人問津的大型廣場划算。

2000年後,以萬達廣場為代表的城市商業綜合體受到推崇,大城市的廣場品種有多了一項。尤其是近十年,萬達、來福士們發展迅速,雖然沒有聖地亞哥霍頓廣場那樣對公共空間的設計,但也增加了城區人氣,給社會交往提供了更多地點。

人民廣場,不屬於人民

從西方的傳統來說,廣場是民主政體下,兼具政治討論,商業買賣,社會交往功能的城市空間。

政治和商業,是中國城市廣場的主要推動力,但是傳統的社區功能、公共空間的功能卻很少涉及。

現在居住區之中的廣場,仍然多數採用硬質地面,點綴一部分植被,2008年奧運會前後,普遍鋪設了簡易的鍛鍊設施,已經較之前單一的集會廣場改善許多。可是仍然很少與周圍建築風格、當地交通統一。

——大面積的硬質鋪地,夏天的輻射熱量大,導致白天酷熱難忍;

——空間和形式上,多為沿用了矩形,雖有面積較大的綠地,但在佈置形式上和廣場聯繫較弱,景觀植物的選擇沒有經過考證,維護成本大,效果又並不好。

——選址上,城市商業區、辦公區土地昂貴,很少有規模適中的休憩廣場,居住區又過於集中,建造的廣場可達性差,沒有為合適的日常公共生活服務,使得多數廣場的利用率不高。

從西方的傳統來說,廣場是民主政體下,兼具政治討論,商業買賣,社會交往功能的城市空間。20世紀後期以來,歐美的廣場建築風格已經逐漸向傳統靠攏,巴洛克式大型廣場基本不再出現。

中國也曾有過類似的公共廣場。19世紀末20世紀初,上海、大連、香港等租借地就由西方人規劃建造了一批廣場,如大連市的中山廣場,青島的中心廣場。它們打破了傳統的封閉宮門和圍牆,第一次在中國建造成開放性的廣場空間,它們繼承了歐洲廣場的風格,多呈規則的幾何形狀,與步行街、汽車道互相連接,為區域公共中心,劇院、市場、居住區等環繞四周。

租界廣場總體面積適中(多數在兩萬平方米以下,且是由多個小廣場組成的廣場群),可達性高,中心有雕塑或噴泉,周圍為有限空地,單塊綠地閉合面積很小,分布均勻,便於遊人休息。

這批廣場有一些目前仍在使用,但總量過小,一百多年過去了,它們所代表的公共理念,仍然領先中國大部分。

2000年後,中國的一線城市廣場正逐步變得精緻,美觀,盡量和周圍的環境協調。但中國大多數的城市擴張已經完成,規劃格局已定,很難有足夠的空間讓建築師新建廣場。只有改造舊有的部分,或者在有限的空隙里發揮想像力。

(杜修琪,媒體人,《大象公會》前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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