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啊!帶來我的煙斗,我的煙斗,會帶我回家!
朋友啊!帶來我的翅膀,我的翅膀,會帶我回家!
朋友啊!帶來我的木橋,我的木橋,會帶我回家!
朋友啊!帶來我的梯子,我的梯子,會帶我回家!」
這是一首台灣東部都蘭阿美族原住民代代相傳的古調,傳說如果族人死在外鄉,祖靈會賜予死者的靈魂一對翅膀,讓他飛回部落故鄉……
在台灣高雄旗津島上的「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裏,一座鋼雕呈現的就是這樣的意象:一名頭手下垂、戴耳遮雪帽,已經戰死的一名士兵,肩背長出了一雙巨大的翅膀。
這座鋼雕紀念的是一群台灣兵。從1942到1953年之間,他們是日本兵、國民黨軍、解放軍,或者先後是其中兩者,甚至穿過三種軍服。
二戰結束 台灣兵命途坎坷未止
2015年10月25日上午,在台北中山堂舉行的「抗戰勝利暨台灣光復七十週年紀念大會」上,總統馬英九談到二戰和台灣光復時,一如既往地慷慨激昂。馬英九強調,台灣民眾的「抗日」從1895年就開始,比1937年「七七事變」還要早上42年。
但就在馬英九細數台灣從1895年「乙未戰爭」、1915年「噍吧哖事件」(西來庵事件),再到之後的「非武裝抗日」,最後是抗戰時期「台灣義勇隊」這一段抗日歷史時;與它同時存在的,是數十萬的台灣人民加入了日本皇軍,成為軍人、軍伕或者軍屬(後兩者指軍中勞役工人),在東南亞、南太平洋和中國戰場作戰,與同盟國、甚至國軍戰士生死相搏。
根據日本官方統計,在二次大戰期間,被日本政府徵調從軍的台灣人共有20萬7183人。其中3萬304人陣亡,失蹤約1萬5千人,等於五分之一的台灣兵有去無回。
1945年8月15日,一段被稱為「玉音放送」的日本天皇講話宣告了二戰的結束。但這批此前加入日本皇軍的台灣人,他們的坎坷故事並沒有隨着二戰結束而停止。
「徐州戰役,實際上是在濟寧被八路軍俘虜的台灣兵,和我們七十師對打。台灣兵跟台灣兵打!」
因為在國軍登陸接收台灣的同時,國共內戰爆發。在台灣的國軍七十軍開始在台灣徵兵。
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是台灣迄今少數,甚至是唯一關注台灣兵的民間組織。前任總幹事莊盛晃接受端傳媒訪問時說,當時加入國軍的,有一部分是在早先的二二八事件中,曾經武裝反抗國府的台灣青年,他們擔心遭到秋後算帳,因而索性加入國軍,「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也有人自述當時是以「學國語」(普通話)之名被「騙」進軍隊的。1927年在台東出生的阿美族老人林明德(族語名「沙布斯」),二戰時加入日本皇軍「高砂義勇隊」,這部支部隊的戰力在皇軍部隊中數一數二。他接受「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口述歷史訪談時回憶了戰後返鄉的情景:
「國民黨兵開車到我們村裹來:『喂!你們年輕人,願意到台東縣學國語的,可以來這裹報名,每個月有80塊的薪水。』那時候沒有錢,很多人都報名參加,我們村裹有20個人去報名。大村40人、50人、80人、100人都有。去哪裏呢?把我們送到台東縣一個國小,關在那裹,一進去就出不來了,周圍都是崗哨,五步一個崗哨。一進到那裹就換軍服,我們才知道上當了!」
這一批在台灣徵募的國軍,從1946年起陸續投入國共內戰。林明德第一次接戰共軍是在山東金鄉,之後就隨着國軍敗退一路後撤,不少台灣兵在被俘虜後加入了解放軍。說到徐蚌會戰(淮海戰役),林明德印象最深的是:
「徐州戰役,實際上是在濟寧被八路軍俘虜的台灣兵,和我們七十師對打。台灣兵跟台灣兵打!打得很激烈,之後我們跑到淮海戰役防衛兵團那裏幫忙,打了將近一個月。」
林明德後來在徐蚌會戰中跟著部隊「起義」,投降了共產黨。曾經是國民黨軍人的歷史,讓他在後來連串的政治運動中受盡批鬥,但唯一幸運的是,他沒有再上戰場。
一生軍旅 何處是光榮
但同樣出身台東阿美族,1946年底加入國民黨七十軍的廖清志(族語名Ngayaw),在國共內戰的魯南戰役被俘後改編為解放軍,1950年被送往朝鮮半島,投入「抗美援朝」戰爭。
廖清志自述他親身經歷了韓戰最慘烈的戰役之一的上甘嶺戰役,那時他是尖兵排排長,手下傷亡慘重。他回憶說那時被炸死的人掛在樹上,一條一條的像豬肉一樣。全連180個人,只剩3個人走下上甘嶺。返國之後他還獲選戰鬥英雄,獲毛澤東親自接見。
滯留中國40多年之後,廖清志終於得以返回台東都蘭部落度過晚年。回憶當年60人走出部落投入國軍,最後只有6個人生還。但返鄉後的廖清志仍然篤信共產主義,經常與人爭辯政治,搞得自己人緣不佳。
從旁觀察的莊盛晃認為,或許廖清志一生最榮耀的一刻,就是受到當時被塑造成為神、毛澤東的接見握手談話。他必須停駐在這個極致紅色榮耀點上,否則長長一生波折,恐將了無意義。
至於林明德就直白的多:「我經歷過日本政府、國民黨、共產黨政府,整個感覺都是壞,沒有好東西。」
1937年日本開始在台灣徵集軍伕、1942年「高砂族挺身報國隊」出擊菲律賓巴丹半島、1944年新幾內亞戰爭、1946年魯南戰役、1948年塔山戰役、平津戰役、徐蚌會戰和1950年韓戰……在這一頁頁深切影響中國、日本和中華民國的歷史裏,無處沒有台灣兵的斑斑血跡,他們無從選擇自己效命的對象,站在彼此對立面相互殘殺的,有時甚至是自己的手足同胞。
「我們多次向台灣國防部反應,是不是應該在這些地方至少建一座碑,紀念這些國共內戰時陣亡的國軍將士?但不管我們講多少次,國防部總是裝沒聽到。」「放眼世界,你真的很難找到一個現代化國家的政府,可以對曾經為他效命犧牲的軍人這麼冷漠。」
莊盛晃說這一批台灣長輩,在他們是日本兵時,「日本不認帳,國府不喜歡」;到了他們從國共內戰生還時,「國民黨不認帳,共產黨不喜歡」。他們的人權始終受到漠視,他們的生命故事乏人聞問。
然而到了今天,不管是紀念「抗戰勝利」,或者「台灣光復」 七十週年,他們的事蹟完全無法進入任何一方的官方話語體系。因為這群台灣兵的生命經歷,是日本、台灣和中國政府都不願再提起的一段尷尬歷史。
莊盛晃說,過去一段時間,他們一行人花了很長的時間走訪國共內戰的幾處主要戰場,一個很深的感想是:在這些古戰場上,解放軍陣亡將士墓地一處一處排列的整整齊齊,但同時陣亡的國軍,大都是挖一個大坑集體埋葬。有些地方,當地耆老甚至能夠明確指出哪些個土堆下,就是國民黨官兵的集體埋葬處。
「我們多次向台灣國防部反應,是不是應該在這些地方至少建一座碑,紀念這些國共內戰時陣亡的國軍將士?但不管我們講多少次,國防部總是裝沒聽到。」 談起這個,莊盛晃氣憤又無奈,「放眼世界,你真的很難找到一個現代化國家的政府,可以對曾經為他效命犧牲的軍人這麼冷漠。」
台灣兵,這一群如今仍然葬身在中南半島叢林、中國大陸或者南太平洋的英靈,或許只能如阿美族人一樣,將自己的歸鄉夢寄託於古老的神話之中。例如經常展翅在高空滑翔,身形雄偉的大冠鷲,就是原住民崇拜的神靈。
說到這裏,不得不提一段近乎傳奇的事件:一位加入日本皇軍在印尼摩羅泰島作戰的台灣原住民史尼育晤(漢名李光輝,日名中村輝夫),在島上獨自生活了31年之後被當地居民發現,他完全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
1976年史尼育晤返回台灣後,卻總是對新聞媒體報導他「離鄉三十幾年」的說法不以為然:
「哪裏是這樣的!我常常回來,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每次天上有大冠鷲在飛,我就跟着祂回家了。」
(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 總幹事莊盛晃、研究員鄭麗玲,提供台灣老兵一手訪談材料,對本文形成亦有貢獻,特此致謝。)
感慨良多。什么时候各地的政府能抛开政治立场与纷争,直面这片土地上无论好坏都曾经发生过的金戈铁马,让过去的战争少一些政治色彩,多一些对巨大历史车轮下小人物身世的关怀,让过往的悲剧不要再发生在我们或者我们后代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