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小說連載14:雜菜街

一切從十年前白熱。一場瘟疫,沒死去的從怕死變成怕窮。

1 林佳對於自己的經歷被連城定義為墮落,他並無推諉解釋;連城只是如實陳述而已。連城說,你不是壞,起碼一開始的時候不是,你只是放棄作出正確的選擇;你耽於逸樂,怯於作出改變,逃避成為更好的人;你失去勇氣。林佳不知道還有誰能如此準確說出他的軟弱,他覺着痛快。人們每日在生活裏竭力維繫關係,無非就是為了得到能被明白的瞬間;然而當此刻出現,人們複雜的欲求、怯懦與自私,往往輕易就將一切否認消除。

騰芳搭腔,起碼你沒胡亂堆砌藉口……。

林佳記得有一次填問卷,忘了那是遊戲還是入職的要求,末了問卷的結果出來──林佳是誠實的人。林佳只覺得既荒謬諷刺又曲折地真實。

我誠實。林佳想起那些被揭發瀆職的官員,「是的,我做過這些事情」,但你從未在他們臉上發現過一絲歉疚的神情,他們也不作更多的回應,若無其事,如常過活。林佳知道他們是他的寫照,沒有誰比誰高明,卑劣得只剩下誠實;他們是連誠實都敢綁架的徹底的敗類。

2 連城說,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

3 他們沿着彌敦道往西走。這一段路上的大廈有些已有五十年樓齡,連城說,這些房子,看過巡遊也看過暴動。地下的商鋪能看的就沒有那麼多了,從前看的是街坊,要不就是專程搭巴士來購物的顧客,現在是遊客,或,水貨客。連城嘀咕,都是藥房。他數點每一個鋪面從前經營的生意,他連樓梯底的象牙店都記得。騰芳在連家的廚房見過,只有筷子頭仍是奶油白,筷子尖是一種結晶黃的通透顏色,她幾疑是瑪瑙,薇拉告訴她,這是象牙筷子,連城在新婚時置下的,一直在用,快有六十年。

沒有誰比誰高明,卑劣得只剩下誠實;他們是連誠實都敢綁架的徹底的敗類。

連城幾近是呢喃,這裏曾是一幢豪門大宅、這裏曾是百貨公司、這裏曾是戲院……。騰芳有些不耐煩,說,日子過去,難免要變改。

連城無語,良久,閒閒一句,只怕失去了些什麼都不知道。

騰芳聽着,莫名就被硌了一下,不知如何竟想起這些年來,她好不容易在新房子裏住下,也就是說,她終於養成了在這個空間裏生活的一些習慣,所謂,歸屬感,爸爸就會叫她搬走。因為房子在市場的價錢又飆高了,得把握時機將房子賣掉。騰芳總會得到另一所新房子。新房子能給人窗明几淨的感覺,然而新房子往往比之前的房子小了一點點(雖然新房子的呎數說出來明明比之前的大),騰芳要將自己的生活放進這新房子裏,得要用擠的,擠不下就得丟掉。騰芳很生氣,向着新房子的牆壁喊話,你就是容不下另一所房子的東西是不是?你就是看不過眼我在別的地方有過去是不是?你這是在妒忌是不是……?瘋子似地。

最後,家,剩下一口皮箱。

她知道爸爸最近買的房子實用面積不足三百呎。改天他大概會要她去住。騰芳覺得無所謂,反正搬家也只不過是移動幾口行李箱。只是,房子還會繼續變小嗎?他們說,因為買房子的人買不起大房子,於是他們只好把房子不斷的切小……。

騰芳漠然對連城說,我不想談這些。

他們無所謂。不錯都是日常與生計,只是他們只管買與賣,買完賺夠就走;此地成為他方。

4 滿街都是人。一字記之曰,旺。

騰芳被擠得有點不知何去何從,面上流露了厭惡的神色,恨恨地問連城,這裏從前不是這樣吧?

連城搖着手中紙扇,答,一向如此,你看名字就知道,這一條叫西洋菜,旁邊的叫通菜,隔着彌敦道的是豉油,再過去就是黑布、白布、染布房和煙廠;記念着日常與生計,人來人往。

5 然而如今只剩雜菜。

──他們懶理豉油還是通菜,在他們眼中,通通都是雜菜街。他們無所謂。不錯都是日常與生計,只是他們只管買與賣,買完賺夠就走;此地成為他方。

連城說,這一片民間風土不是單靠幾個人幾天的工夫就變成雜菜街的。本城素有水貨交易,幾十年前我也當過掮客。一切從十年前白熱。一場瘟疫,沒死去的從怕死變成怕窮,偏偏這些怕窮的其實都是有錢人,這怕窮就成了怕賺得不夠;他們停不下來,少賺一毛錢都會抓狂。城市內傷,蕭條是外癥,偏偏不去治根培元,卻亂用補劑,迎進這許許多多只會虛耗的客人,蠟炬兩頭燒,轉眼成灰。都是眾目睽睽下發生的。只是大家以為別無選擇,眼白白看着這裏變成雜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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