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85歲的自己一般有何想像?香港人的答案大抵有以下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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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還會從棺材中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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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在老人院被無良看護剝光豬露天等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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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認得回家的路就好。
香港藝人黃夏蕙85歲了,沒有掉入任何一種想像。記者跟她約在灣仔會展一個大型活動上見面,一邊走一邊迎上很多個揚起眉毛的臉孔,人人嘴裡輕聲喊:「黃夏蕙呀!」
香港人臉部表情乏善足陳是真的,要刺激他們張開嘴巴、展露歡顏,再走上前來要求拍照,少一點魅力不行。而黃夏蕙卻做到了,要跟她selfie要求合照(自拍)的人,都俯身遷就其身高,而她也是來者不拒。她很享受這種簇擁,是個感情充沛的人,即使她已經85歲。
香港特首梁振英每說自己N屆也不會選特首,言之下意就是他去馬的機會很高;黃夏蕙愈大聲講自己會參選區議員,你聽罷就愈能夠明白,她不選的機會更高。可能都出自同一種語言「藝術」,不過後者自然可愛得多,起碼能讓人鬆一口氣。
而且,她還很會玩Facebook,那張參選照片也是透過臉書發佈。梁振英比黃夏蕙年輕廿幾載,早前卻遭女兒踢爆他對社交媒體一無所知。黃夏蕙嘻嘻笑道:「我最喜歡看facebook,你快點加我做朋友,fb很多東西看。最大問題只是我留指甲,按手機掣總是不靈活。」
訪問前一個小時,她在一個表演節目中被大會安排飾演一個自色魔手下逃出來的良家婦女,僅僅包着一條白色大毛巾便跑上台,聲嘶力竭喊:「不要強姦我!」她演得七情上面,台下看得拍爛手掌,大家笑破肚皮,紛紛揮手叫她「夏蕙BB」。那是嘲笑她嗎?大概不是,她確實充滿喜劇感。
我要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沒有特別覺得自己老,因為我已經算很老了吧?
「我要在有生之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沒有特別覺得自己老,因為我已經算很老了吧?」黃夏蕙這樣道來。
於是記者說:「你才不老,大家都叫你BB呀。」
她眉開眼笑:「對對對,叫我BB叫了一年多。我猜他們覺得我沒什麼知識,innocent(天真),便叫我BB。意思是很幼稚,甚麼也不懂。我喜歡呀,人家當你BB,就不會鬧你,反正你什麼都不懂。」
叫幼稚園的老人院
夏蕙BB不是什麼都不懂,只是有些東西說來說去叫你摸不着頭腦,有些事情說起來卻又頭頭是道。「我偷偷去了雨傘運動,不想扯上關係,只是關心細路仔(年輕人)叫他們留得青山在,要保護身體。如果我能夠話事,雨傘運動一早應該制止,催淚彈可以放,但不能傷害細路仔。」記者問:「但一放催淚彈,就會傷害到人?」BB說:「那就預先講定會放催淚彈嘛。」
她接着慨嘆:「總之社會現在變得很亂籠(混亂),政策不能為人民解決問題。例如愛豬愛狗,愛甚麼人都是自由,沒傷害別人,關你甚麼事,為甚麼要管?同志婚姻應該合法化。」
要善待老人家,給他們自由和HAPPY(快樂),人死前起碼要享福十年。
但她最迫切想做的,其實關於老人院。「我想在大陸辦間老人院,因為香港寸金尺土辦不了。每個老人,都有一個護理員服侍,否則老人家很容易跌倒,會跌到傻。老人院不收費,你喜歡就入來住,我會找人籌錢,並以我的名字冠名。」
她的意思,大概是以「BB」之名開一間像幼稚園的老人院;辦不收費又服務周到的老人院是宏願,但弦外之音才是重點:「要善待老人家,給他們自由和HAPPY(快樂),人死前起碼要享福十年。」她頓一頓說:「你知道嗎,我看着我老公臨走前被人困著幾年,好淒涼。」
苦戀半個世紀
胡先生的大女兒,比我年長一歲。但我一見鍾情,好喜歡好喜歡, 那時幼稚,innocent (天真),沒想過什麼有婦之夫甚麼,也沒想過,人世間這麼多淒酸離合。
她掛在嘴邊唯一承認的「老公」叫胡伯全,即使網上如海資訊寫她的老公是潘炳烈。前者已逝,黃夏蕙對這段情念茲在茲;後者健在,黃夏蕙跟他終日鬥嘴來維繫感情。
本來談政治,但後來她說得最盪氣迴腸的,只有愛情。她中學讀庇理羅士,當年享負盛名的女子學府,19歲已跟定了她口中的「胡先生」,由雙十年華開始,黃夏蕙當了一輩子的小三。她說:「胡先生的大女兒,比我年長一歲。但我一見鍾情,好喜歡好喜歡, 那時幼稚,innocent (天真),沒想過什麼有婦之夫甚麼,也沒想過,人世間這麼多淒酸離合。」
胡伯全是著名律師,曾任巿政局民選議員、行政和立法兩局非官守議員,也是彼時廖創興銀行的董事,是上流社會名人。男的當時愛得避忌和秘密,女的天真,拼命遷就:「他喜歡我不出奇,我這樣年輕;我很喜歡他才特別,是因為一個男人對我如此無微不至。」兩人年齡差逾20 歲,想不到後來一愛就是半個世紀,直到七年前胡氏去世。
黃夏蕙給他生了7個小孩,坊間報道都說是6個,她說因為有一個女兒被迫說成是乾女。他倆是苦戀,女的為情自殺過,又進過修道院;男的到了晚年,也因為這段愛情吃了很多苦。「我自殺時已生了兩個孩子,那時才知道愛情不是甜蜜的,是痛苦的。我倆相愛不能愛,我自殺沒有死,便住進修道院,但我們兩個都放不下,他不斷要我回家,我回來後一切關係都給公開了,胡先生承受極大壓力,他是知名人士。看着他這樣犧牲,我更痛苦。」
生活是一場歷險
那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花樣年華少女愛上一個年長逾廿歲的上流社會有婦之夫,是一種顛覆。這大概解釋了為什麼黃夏蕙活到這個年紀,會大情大性做一些出位事情,諸如包一條毛巾就真空上陣,扮演被強姦的婦人。「我真正覺得沒啥所謂,幾好玩就去做,做戲之嘛(而已)!至於為什麼變了真空,是因為我買來打底的背心有吊帶,來到會場才知道那條白毛巾要露肩膊!沒辦法便迫着真空上台,惟有自己小心別走光。」其實她很多故事都有一個原因,如果你認真聽過她的解釋,會發現事情不是表面那樣突兀。
她真的不是蠢貨。黃夏蕙廿幾歲時獲胡先生打本當上班主,這門生意在當時是先驅。她先墊資機票住宿,領戲棚的明星到三藩巿、芝加哥和溫哥華等地作美加巡迴表演,例如鄧碧雲、雛鳳、紅綫女和曹達華等,都曾跟她出埠賺美金,有時一演18、20場,一去兩三個月。她混熟行情,賣票賣到 30 美金一張,用「銀紙牌」交收,意思是人家用美金摺成一盤牡丹或一只鳳凰,來付戲票的錢。賺錢也要賺得優雅不銅臭,到底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老派人。
死不去,難道還看不開?便只管看看人生的ending(結局)會怎樣,要等到最後一刻,才能明白人生的很多安排。
在唐人街做騷少不免有黑幫搞事,她身為領班,試過被人用槍指着頭顱,粵劇演員梁醒波當日站在戲棚看到這一幕,以為她下一步就要被人轟,眼淚流得一臉都是。「他們只要錢,不是要打死我。領班去唱戲,就是遇很多這些事!黑白都要識少少人,靠執生。」
她一輩子就是做歷險的事情,反正賺錢不是重點,因為胡先生供養十分周到,她住的是麥當勞道豪宅,家中4個傭人幫忙湊7個小孩。自殺不遂之後,黃夏蕙的生命開始貼近現實,承受當小三的壓力,體會愛情的磨難,艱難地在生活裏匍匐前行。「死不去,難道還看不開?便只管看看人生的ending(結局)會怎樣,要等到最後一刻,才能明白人生的很多安排。死不去,才發現自己還有很多責任要負。」
空了一邊的雙人床
說回最讓她揪心的,是胡伯全臨死前幾年的經歷。他倆持續半個世紀的愛情中,都擠著3個人,胡氏正室在人生的下半場因為久病而留院多年,但她的子女處處阻撓父親跟小三餘生共枕。兩人一直苦戀,半個世紀以來,雙人床的另一邊都是空的,擱着的只有一個電話筒:「他晚上一定要回那個家。但他要我48小時都守着電話,他一打來我就要聽,聽遲一秒也不行。那時沒有手機,就是電話筒。愛得好瘋狂,很瘋顛。」
胡生晚晚打電話給我,哭到睡着。但最後他仔女把他的手機也沒收。每次我衝入病房見他,一邊就有人按鈴來捉我。
電話成為兩人苦戀的具象。胡伯全最後幾年留院的日子,他的子女初期是下逐客令,請了退役的啹加兵看守,後期甚至向法庭入稟申請禁制令,不讓黃夏蕙探望。她每每買通不同人等,放她入內:「胡生晚晚打電話給我,哭到睡着。但最後他仔女把他的手機也沒收。每次我衝入病房見他,一邊就有人按鈴來捉我。」
最後他去世,一個人。去世前幾天,黃夏蕙衝入病房見了他最後一面,在他耳畔叫他放心走。「他死了連訃文也沒有發,沒有出殯日期,靜悄悄的火葬。」連他葬身的墓園,黃夏蕙和她的七個子女,也被禁足。
所以她一直說,老人家臨死前,起碼要享受10年的快樂和自由,因為她覺得胡先生從沒得此清福。夏蕙BB第三次嘮叨:「要HAPPY和自由啊。」
明白了黃夏蕙的心結,大抵就覺得她想籌辦一家免收費的老人院的想法,其實頭頭是道。很多時候,我們所知關於人家的拼圖太少,故事才變得摸不着頭腦。問她名字叫BB的老人院,究竟要怎樣做,她認真沉思:「按自己的心去做。」
我突然想起她人生中一塊相當滑稽的拼圖的意義,於是問她:「那麼你穿十二生肖馬騮衣,到黃大仙祠去上頭注香,是因為搏上鏡嗎?」誰料她真的牽引出一個故事,而且說着令人有點動容。
「我這10年都走去上頭注香,很有恆心。我連去美國登台,趕不及回來,也要請人代我去向黃大仙稟告一聲。」她說她有4個好朋友,分別是鄧碧雲、關佩英、祥嫂和一圈外人;4人曾相約到黃大仙祠上頭注香,但由始至終沒有成行。曾經歷過的包括:鄧碧雲本來應承了,卻突然住進醫院;關佩英本來約好了,她突然自殺去世;圈外人約好了卻又移民美國;曾跟祥哥祥嫂三人行,後來祥哥離世,她也不敢再約祥嫂做這件事。
「到了某一天,我覺得我要自己去做這件事,而且每年都要做,沒有去上香我心裡就不舒服。」至於穿起十二生肖的馬蹓衣,她說得很真誠:「要應節呀。」
當別人嘲笑夏蕙BB,其實她才不蠢,相反,她不只因為年紀懂得世情,更因為85年來的顛覆人生,拿了很多,也大抵放下了很多,才能如此懂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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