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夾縫中的陳健民

陳健民夾在保守與改革之間,左派與群眾之間,群眾與學生之間⋯⋯夾縫無數,他退一步進兩步,始終燈還在

特約撰稿人 陳勝藍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5-10-03

陳健民。攝:Eric Rechsteiner/端傳媒
陳健民。

陳健民老是選擇難走的路。

六四事件引發93年香港移民潮,那年他從美國耶魯大學返港加入中文大學;為了方便中港台讀者,不升職也要以中文寫學術論文,目前是中大社會學系副教授;90年代中期港人回復信心,北上設廠,他北上推動公民社會概念。

難走莫如夾縫路,十多年來處於內地保守派與改革派之間的夾縫、官方單位與民間組織之間的夾縫,步步為營,避免觸及政治、維權議題,失明維權律師陳光誠也上他的課,也質疑他不夠進取,他卻安於退一步進兩步。

2013年發動佔領中環,去年9月演變成雨傘運動,他隨即陷入左派與群眾之間的夾縫、群眾與學生之間的夾縫、學生與政黨之間的夾縫,一道接一道,他沒夾死,憑一口氣點一盞燈,迸出光芒。

夾在改革和保守之間

我們一直走得很慢,但總是向前走,走前兩步退後一步,都是向前走。

陳健民

陳健民深信,民主必須建基於公民社會、司法獨立等社會條件,然而香港「市民」和內地「人民」往往忽略帶有權利的「公民」意識,1996年他破天荒將這概念帶到內地。要政府認同公民權利,便要走在夾縫,56歲的他道:「我當然知道政府裏有保守力量,一定會對付公民社會,但政府裏也有改革思想的人,沒有他們,我們做不到這十幾年的工作。這兩種聲音在黨內此消彼長,我們一直走得很慢,但總是向前走,走前兩步退後一步,都是向前走。」

公民權利涉及言論、集會、結社、遊行自由,單說結社,內地非政府組織(NGO)一旦探討疆獨、藏獨、中國民主化等議題定遭打壓,陳健民在中山大學的訓練中心便明文規定,不能觸動獨立及宏觀政治問題,「你可以說我畫地為牢,自我設限,但這些議題一碰即死,我們常在灰色地帶生存。」

陳健民解釋,NGO首先必須生存下來,然後自立,之後再設法影響政府政策。2000年代中期,學員陳光誠聽到此言立即站起斥道:「如果NGO不能維權、倡導,根本沒有生存意義!」當下陳健民厚厚告誡,一步到位搞維權風險極高,「你見後來陳光誠真的去了那位置,最後流亡海外。歷史上他做了他要做的,但我不建議人人都學陳光誠。」

夾縫本就狹窄,後來更堵塞了,2013年中央政府下令七不講,當中便包括公民社會、司法獨立,陳健民演講、搞NGO處處受制,「我研究的範圍被禁制討論,即使我不搞佔中,今天在國內都幾鬱悶,自己推動的事情講也不准講。」他估計「七不講」來自最高領導:「用良好願望看,習近平盡收權力之後反腐敗,進行他心目中的改革,包括推行比較獨立的司法,但未到那點,我們先看見負面,消滅了社會力量。」

來我的事業在上面,不在香港,但當香港面對關鍵時刻,什麼都可以放下,這是我家,自己的家未搞定,別講全國。

陳健民

他將目光放回香港,但見民主派之間爭拗不斷,極須中間派領導抗爭,2013年3月跟戴耀廷、朱耀明宣布佔中,3個月後廣東省公安廳正式宣布禁止他公開演講。陳自言十多年來活像內地人,多用微博少用facebook,寫字多簡少繁,但從此失去內地所有,「從來我的事業在上面,不在香港,但當香港面對關鍵時刻,什麼都可以放下,這是我家,自己的家未搞定,別講全國。」

身為學者,陳健民這條路很難走,「是很難走,我研究中國但不能回到中國,很糟;我這科要求實證、搜集資料,很糟,幸好我做了很多年研究,現在要寫下來,所以我個人不大擔心。」可是北上服務之日了無期,「要等到習近平權力穩固,轉變思維方式進行改革,否則大門一直關上。」

夾在群眾和學生之間

宣布佔中後,三子成為左派攻擊對象,陳健民到南韓開會,聽當地教授訴說早年爭取民主,自製汽油彈對抗警察,便在facebook分享,《文匯報》隨即發表文章:《陳健民赴韓學擲彈》;去年佔中演變成雨傘運動,激進佔領者翻舊賬,張貼2010年5月他走進中聯辦談政改的照片。陳健民強調自己走盡對話之路才去佔領,激進派卻罵他賣港賊。離開內地,離不開夾縫,他兩面不是人。

初時中央政府還未對雨傘定性,學聯準備發公開信給習近平,陳健民力主劍指特區政府,務求將特首梁振英拉下馬,而避免跟中央割裂,「作為比較成熟的人,我要提醒他們不要超越一些界線,令他們不會盲目升級,但我們又不是完全帶動,比較多人認同學生當領袖,所以(三子)處境的確辛苦,我不能離開,又不能控制處境,少些EQ不行。」

陳健民也夾在群眾與學聯之間,左右為難,「我是夾在中間,我和學生看的群眾不同,學生集中看網上罵他們的人;學聯設在旺角,他們一出去看見旺角的群眾。我們看大社會,例如民調支持離場、有所謂民怨、支持率開始下降。」他將群眾訊息轉告學聯,建議繼續與政府對話,否則應該退場,「後期我傳訊息給他們,他們不回覆,我就像很煩的爸爸。」

作為老師,沒什麼比學生走在我們前面更開心,青出於藍,運動比我想像更大。

陳健民

多道夾縫同時紛陳。「我們和民主黨比較溫和的走近少少,年輕激進的罵我賣港;我們和年輕人、學生走近,溫和派又說我們被騎劫,兩邊永遠都攻擊我們,兩邊都討好不到,兩邊都嫌我們太接近另一邊,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可向前走,不會被定性。」陳健民說,長期走在夾縫中,他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泛民主派分裂,要有力量填補中間位置,平衡兩邊,像走鋼線,兩邊都有風吹過來,有時擺左有時擺右,才可向前。走到最後,運動不是自己的,原來由學生領導,對我來說,作為老師,沒什麼比學生走在我們前面更開心,青出於藍,運動比我想像更大。」

倘使香港實現民主,再沒夾縫,陳健民可會頓失所依?「民主也有很多問題,民主一出,才討論社會政策,應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到時又有很多夾縫,不用擔心。」

夾在兩面高牆之間

1953年石硤尾大火,2500間木屋付一炬,5萬人失家園,政府在原址興建29棟七層高徙置大廈,公家浴廁走廊灶,乃香港首個公共屋邨,也是陳健民的家。陳爸爸是香港少有的毛衣裁縫,陳健民與貨物同眠,「讀大學前沒有一張完整的床,你想像一下,七層徙置大廈,我的家還要是工場,哪有地方睡?」夏夜乾脆拖着摺床上街睡,半夜下雨,簷下呆抱摺床等雨停,「我就在這種貧窮環境成長,現在小朋友不愛住大學宿舍,我覺得是豪宅!」

六、七十年代石硤尾黑幫橫行,兩幫人跑到陳家門前,搶過廚具便打;又見有人手捧血塊,正自奇怪買豬血何不用袋子,原來那人手掌被砍,血如泉湧,「黑社會在石硤尾很出名,互相追殺,我最記得一次街上好多血,我幫手洗地。」

不管你哪個政府,總之我代表人民,我不會加入任何建制,不管這邊還是那邊,我只想為人民工作。

陳健民

鄰居小友老是訴說行劫經歷,陳健民多虧父母在家幹活,時刻受教,沒走歪路。中學時期上教會,眼前世界一分為二,一邊腥風血雨,另一邊哈利路亞,「我很早信基督,但總是看反基督的書,衝擊自己,可能我這種人適合在夾縫中間。」他一面反對殖民地政府治港,一面痛恨左派引發六七暴動亂港,被左右高牆夾擊,注定日後路向。「所以我很自然走向公民社會,不管你哪個政府,總之我代表人民,我不會加入任何建制,不管這邊還是那邊,我只想為人民工作。」

兒時見證左派捱催淚彈,但覺好笑又荒謬,「好笑是我經歷過六七暴動警察放催淚彈,當時很開心,一個一個橙色的球,今夜星光燦爛,當時沒有煙火,看這些是一種樂趣。荒謬是以前被視為暴徒的力量,最後走入建制。」雨傘運動時,輪到他捱催淚彈,陳健民說,「兒時那次我滿面眼淚跑回家;去年九二八不同,我們站定,無論如何不走。」

夾在兩岸夾縫的家園

長子肩上總有擔子,本擬中學畢業後謀生養家,適逢70年代末期金禧中學爆發學潮,改變他一生,陳健民跑到維園聽教協主席演講,有眼不識司徒華,道理也聽不明白,「我一件事都分析不到,怎出來工作?我不了解社會,一定要上大學;我不了解社會,問人得知有一科叫社會學,便讀(中大)社會學。」

他遂考入香港中文大學攻讀社會學,83年畢業,任職社工,88年赴耶魯,95年獲博士學位。

沒有民主,生活方式保持到嗎?我只好放下貧窮、罪案、貪污、吸毒、家庭問題,開始想民主問題。

陳健民

窮小子本想研究自己親歷的貧窮問題,到頭來半生探討民主。「我告訴你,我進大學時兩岸三地發生什麼事情。」1978年大陸發生民主牆運動,魏京生張貼《第五個現代化:民主與其它》大字報,翌年又貼《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攻擊鄧小平,之後被抓;同年台灣爆發美麗島事件,總指揮施明德被捕,其妻艾琳達流亡香港,到中大演講,陳憶述:「我第一次聽這麼政治化的演講,講民主、台獨,我完全不知是什麼!」

同是1979年,鄧小平表示一定會收回香港,陳道:「我想到前途問題,香港未來怎樣?沒有民主,生活方式保持到嗎?我只好放下貧窮、罪案、貪污、吸毒、家庭問題,開始想民主問題。」

香港位處兩岸夾縫,三地互相緊靠影響,「我們雨傘運動一爆發,當時台灣開始選舉,國民黨立即跌幾個百份點,有一種高漲情緒反對國民黨主張兩岸整合、對話的政策。所以現在中國大陸不容許雨傘運動影響大陸,封鎖消息,其至以廣東省作為很重要的屏障,阻擋香港對大陸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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