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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為廷,大鬧天宮之後

「陳為廷遭清大碩士班退學」。上週,台灣媒體上不斷放送著這個信息。過去一年,學運明星走下神壇。

端傳媒記者 蔣金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5-09-22

「有一天,花果山上的一塊巨石,突然間爆裂開來,誕生了一隻石猴,這隻猴子天生喜歡當領袖,山裏的猴子們都擁戴他,稱牠為猴王……」

「我是一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

「天宮是指什麼?」

「天宮就是這個世界。」

橘黃色的夕陽映在他半邊臉上。

長桌後面,陳為廷翹著腳扶著頭,深吸口氣。「你趕快帶我進入這話題啦,」他尷尬的笑。依照端傳媒所設計的「遊戲規則」,他從眾多圖卡堆中選出了能夠說明自己在太陽花運動後「運動傷害」的那張卡。這套牌卡稱作「藝遊卡」,在藝術治療中,用來探討人與事件的廣泛連結,透過表達選擇的圖卡,投射思想與情感。

他選了一張猴子。盯著自己選的卡,一開始除了「我很喜歡猴子」這個說法,陳為廷吐不出其它的字。

「我是一隻戴上緊箍咒的孫悟空,」他終於多了一些形容。那隻調皮的悟空,在旁人眼裏,是隻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無父無母,也無牽掛的猴子。

學生運動與社會運動人士陳為廷。

每一場註定失敗的成功

「你現在要我講傷害是一件很矯情的事情。」他搔了一下頭。

「運動傷害對我來說,也不見得是傷害,可能就只是一個感想。」他說。

陳為廷是台灣九零世代的社運青年代表。台灣作家楊照的《迷途的詩》讓他立志考進建國中學,進入校刊社,接觸大學異議性社團;高三時參與「野草莓運動」,反對兩岸海基、海協會台北會談期間馬英九政府過度維安。進了清華大學後,陳為廷從「反媒體壟斷運動」開始成為社運媒體寵兒,先後經過農民捍衛土地的苗栗大埔運動華隆自救會抗爭反國光石化廠等運動。

去年的3月18日,反黑箱服貿(太陽花)運動衝入立法院,他成了全台灣人眼中的「學運領袖」。

「大一的時候,大埔運動,我擔任較外圍的角色,運動的論述或是走向都交給農陣(台灣農村陣線)的老師們,」陳為廷說,直到大三,華隆罷工的現場,他才成為要員,影響運動的決策。

「每場運動一開始都沒什麼希望,有時我會想,如果這場運動打贏了,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們會開心嗎?不過後來發現,每次走到階段性結束的時候,都是一種失落的感覺。」

香港雨傘運動清場時刻,看到同是領導運動的學生周永康離開時落寞的神情,陳為廷想起希臘神話中薛西佛斯的故事。社運中的人們,好似在推石頭一樣,石頭掉下來又推上去,無論怎麼推,石頭永遠都一直掉下來。

「階段性結束」,幾乎成了每場社運的宿命。華隆紡織因積欠薪水、退休金及資遣費引發勞工抗爭,持續了100天之久,最後拿到「打6折的退休金,打8折的資遣費」,看似比全無賠償好許多,但實際上,還是達不到「勞動基準法」規定的數字。同年反媒體壟斷運動,雖然擋下中嘉媒體交易案,但「反媒體壟斷法」的立法遊說行動也因為沒有持續以運動做為施力點,無疾而終。

他說的是他的階段性退場,因為之後捲入太陽花運動,無法讓他持續作過去在苗栗參與的社會運動,但少了陳為廷的媒體光環,運動的團體參與與訴求被真真實實的看見。

至於陳為廷,投入議題是個十足的「工作狂」,但總有一股想為新議題發聲的熱切。追逐激情與光芒的他又不斷投入新議題,又不斷給一個又一個新議題帶來媒體聚光。回頭看是對沒有持續參與留下的歉意與缺憾。

當然外部的衝擊對他也很深刻。

那一天,他不過只是睡了個午覺,一醒來蔡衍明就宣布不買壹傳媒,運動嘎然而止,「我想的是『喔,幹,竟然贏了』,就這樣了啊?!」一如華隆運動一百天時,陳為廷原本想著開學後是否再撐一百天,但突然被一個「打折方案」給了結。

「就有一種失落感,」陳為廷說,「我們努力那麼久,好像,還是拿到這樣的成果。」

太陽花運動也是一樣。對於陳為廷來說雖然擋下了服貿協議,仍有許多不足。例如無法將議題上升到對「反自由貿易」的討論;沒能在第一時間退回服貿;還得靠著運動後的政治情勢,才將服貿協定卡在議案堆裏。他坦白說,退場其實是「一個隱隱約約撐不下去的情況」,這場運動如果要說有「結果」,更多靠的是立法院長王金平的承諾,以及立院黨團協商機制。「馬英九事實上是沒有讓步,」。

「就好像每一場的結束,每一次的成功,都蘊含著失敗。對,就是永遠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

學生運動與社會運動人士陳為廷。

「我的運動傷害,就是造成別人的傷害」

「如果回到三一八來講,我的運動傷害就是造成了很多人運動傷害,」他認真的說。接著,又半開玩笑:「這個標題還不錯,你們可以下這個標。」

「我是一個既得利益者,受到很多關注,也沒有失去什麼。」對比他去年退場後寫下「無盡的沮喪」、談運動傷害感到「羞恥」,出關以後想要「大哭一場」的沉重。面對端傳媒的訪問,陳為廷給出一個相對輕鬆的回應。

與過去最大的差別在於,不管是學費調漲,在立法院會場公然指責蔣偉寧是「偽善的教育部長」;或者面對「反媒體壟斷」運動裏面對媒體集團鋪天蓋地的批判,他天不怕地不怕。因為當時的攻擊,都來自對立面,「你會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他說,「但在太陽花的時候,面對的是自己的夥伴,好像我做的會違背過去的想法。」

這樣角色落差在318佔領一兩週後浮現。過去,與陳為廷同屬捍衛苗栗青年陣線、基進筆記,或是曾經一起做過社會運動的成員,運動中在外圍位置幫忙庶務,每天看著陳為廷進出決策房間、在鎂光燈前代表發言,甚至是,在三一八結束後,陳為廷與一些運動參與者組成了「島國前進」,也有他的舊夥伴被遺落在成員名單之外。

318太陽花運動期間,去年3月23日晚上群眾號召衝入行政院,最後以警方強力鎮壓,流血收場。眾人都將矛頭指向立院議場內的決策者,並批評議場內團體在事後「切割」與行政院行動的關係。

「我們的確做了太天真的設計,」324這一題,陳為廷回答過無數次。他的認知當中,原本立院和行政院兩群行動者,早在行動發生前就有默契宣布各自是不同行動,但因為人數與實際行動都不在掌握之內,許多人對立院方產生了誤解。

「我原本想像這些人,是不是會很『恨』我們?」直到今年初,他參與324政院事件真相調查小組的分享會,與受害者見面,他這部分焦慮才獲得部分解脫。這個組織由台大博士生林傳凱發起,主要找在協助受害者控訴國家暴力或處理運動後國家的司法追訴。陳為廷說,原來,當時324的受害者,在意的其實還是整個運動的走向。

運動中的另一波批評就是退場機制。去年410退場前一天的凌晨,立法院旁的林森南路八巷內,他與林飛帆、賴中強律師等人面對大批群眾,準備「布達」退場的決定。當時除了專心與群眾溝通,他別無其它想法。

陳為廷說,他心知肚明其他運動者的感受,也想過其他的可能性,但是,當時已經是最適合的時機了。他也觀察,大多的批評並非來自於對時機點的不滿,而是「決策權」的問題。

就在4月10日,眾多媒體、警察的混亂包圍下,拿著太陽花,跟著場內幹部的隊伍,步出濟南路的大門,他回想當時感覺說:「鬆了一口氣,也不是,哎,對啊!」

他形容自己是個沒感情的人,沒有什麼天崩地裂的痛苦,只是「太陽花的時候,造成了別人的傷害,我不知道怎麼辦。」當然,他曾經質疑過自己,「這是一場民主的運動,但被批評不民主但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也想說,不要當『學運領袖』,不要拿麥克風了。」

「那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拿麥克風嗎?」

「我不知道。」

兩道門,一隻緊箍咒束縛的猴子

談到三一八對他的影響,端傳媒記者,透過另一套「門卡」,引導他抒發對過去現在未來的重整、重述與想像。

在各式各樣「門」中,陳為廷選擇一張圖卡代表衝入立法院的門,和另一張,代表他從立法院出關的門。

「我衝的時候它就是這樣開著,」指著卡片畫面上半開的木門,他想到的是立院旁濟南路的鐵門。而圖中,半開的門裏面是黑色的,代表著裏面充滿未知。他解釋,首先,是物理上的未知,立院內有許多棟建築,因不熟路而找不到「議場」的方向;心理上,則是不知道進去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衝入立院那一刻,陳為廷永遠忘不了一個畫面——與夥伴會合後,大家就在原地大笑起來。「事後在地檢署裏面,法官放了我衝入立法院的影片,我在庭上笑得快死了,真的超好笑的,因為從來沒有搞過這麼大,以前衝進去也沒有那麼多人。是蠻爽的。但也是一個未知的狀態。」

另一邊,他對「出關」所選擇的牌卡,是一道旋轉門。這轉來轉去的門,就比較複雜了,不僅代表出關以後,還是往後無數次再經過立法院,心裏會浮現的感覺。「你看,」他指著牌,「在裏面也很麻煩,出來也很麻煩,就是一個糾結的狀態。」

他想起一種感覺。反媒體壟斷運動的某個半夜,想著再三天行政院就要審中嘉案,他睡不著覺,凌晨五點,打電話給林飛帆,「我們禮拜五去衝一下好不好?」,隔天他們開始找人討論,促成一波行動,雖然就幾個年輕人,微薄的資源,看不見什麼希望,但他喜歡那樣的感覺。要做什麼事情,不需要考量太多,想做就去做。

但是出了這旋轉門,自由自在的猴子,突然感覺被緊箍咒束縛住。

事情變得比想像中複雜,他形容自己是一個團團轉的人。太陽花那24天裏的媒體擺出總統大選最後一個月的陣仗,陳為廷一舉一動都受媒體的注意。「但是總統候選人是準備智庫幫你回答問題,你第一時間找不到人幫忙」他說。

過去,他在社運場合自由的舉牌、喊口號。但太陽花後,若是去了別人的社運場子,新聞標題都圍繞著「陳為廷」三個字,成了再尷尬不過的事。

「就是一場社運場,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被說「收割」,不去被說「切割」,去了在旁邊看被說「放生」(冷眼旁觀)。」

過去,他認為能對自己做的運動議題發表一些意見就已了不起了。現在,他好似成了國事顧問,社會出了什麼議題都要回答。「如果你不講話,人家會說,紅了,你就忌諱了,背離初衷,」他自己也時常會焦慮是否應該對些議題「表態」。但是,他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去了解所有議題。「拜託,每個議題都是一本碩士論文好嗎?」陳為廷苦笑。

又例如去年魏揚被日本團體邀請座談,卻不知道邀請團體是右派立場,「我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魏揚那個白癡,」他自顧自癡癡笑著,一邊咒罵著自己的戰友。

同樣的,香港雨傘期間,他若是轉貼佔中三子或香港學聯成員們的文章,時常招致不同立場的人士留言攻擊,他花了許多時間認識了解他們的想法。

「那現在,你能不能具體說出緊箍咒的意義?」

「泛稱而言,就是社會對你的期待,或著是,動輒得咎。」

「這是一個修行的過程」

去年12月,陳為廷挾著太陽花領袖的聲勢投入苗栗立委補選選戰,想藉機改造家鄉,突破長期以來國民黨必勝之地,但因為自我揭露兩件性騷擾案件後,又被爆出高中的騷擾記錄,只做了17天候選人,斷然退出選戰。

從台灣的青年領袖到性騷擾慣犯,是一段天宮到五指山下的距離。

學生運動與社會運動人士陳為廷。

跨了年,兩個世界。不會有人找他選舉站台,也不會有人逼著要他對各種社會議題表態,臉書上的「廷粉」易位成「酸民」。但這樣的窘境,反而讓他心中多年的大石頭落下。因為事實上,太陽花運動期間,已有一些政壇、媒體界人士聽聞他的醜聞,意外的沒拿出來給媒體炒作,但也成了不定時炸彈。

這些原本掩蓋在枱面下的事件爆發後,反而讓陳為廷有「重新來過」的舒坦,「反正我已經到底了嘛,沒有地方再往下跌了。」

唯一擔心的是夥伴。「我會擔心我眼前這個人,在那之後還願不願意跟你當朋友?」但在那之後,他漸漸明白身邊那些接受他過錯,願意和他一起概括承受的朋友,更真實。

「這是從太陽花累積到那個時間點的一種解脫,」他說,他反而喜歡這樣「歸零」的感覺。當「神」的時候,是一段非常虛浮的光陰,臉書文字常被網民轉去PPT八卦版上推爆,但現在不管發什麼文都會被「噓」。但被噓的時候,只要看到一點肯定,比過去被推爆的那種肯定,來得踏實。他說,現在要獲得這樣的肯定,就是要憑實力了。

「你看孫悟空緊箍咒加緊了,可是他在取經的時候還是很開心啊,他是被迫要去取經的,但他就不能隨便去鬧天宮,我覺得我現在是一個修行的過程啦。」

他現階段前往「取經」的路途,在新竹市南大路上。每日九點進「時代力量」立委參選人邱顯智的辦公室,凌晨一兩點再騎車回家。邱顯智是陳為廷身上所有司法案件的辯護律師,如今,陳為廷是邱顯智的選戰總指揮。

最後,端傳媒記者請他為空白面具上色。回憶自己從小學開始就沒有製作美術作品,他似乎有股玩心上來。「我要來畫孫悟空的金箍,」他迫不及待描出代表金箍的兩道筆痕。

「你今天不用上課嗎?」採訪的日子正好是開學第一天,趁著空擋,端傳媒記者這樣問。

「嗯⋯⋯這個不好說、不好說,」陳為廷認真的描猴子頭上的金箍。

他看著剛完成的作品,癡癡笑起來,「還不錯嘛,」陳為廷對自己的作品意外滿意。

隔天,學運領袖陳為廷在退選後重新躍上媒體版面,標題寫著「陳為廷資格審查沒過 遭清大退學」。他在臉書上這麼說:

「才鬆了口氣」

「很遺憾無法跟各位一起長成。我們街頭再做同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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