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廖偉棠:抗戰遺史中的傳奇與苦難

歷史總是環環相扣的,書籍也是,尤其遭逢亂世,應該遇上的都會遇上。

刊登於 2015-09-19

《被遺忘的年代:尋找兩個譚家與一個女間諜》

作者: 譚雄飛、譚愛梅
出版社: 衛城出版 / 島嶼新書
出版日期:2014年3月26日

歷史總是環環相扣的,書籍也是,尤其遭逢亂世,應該遇上的都會遇上。《被遺忘的年代:尋找兩個譚家與一個女間諜》一書講述兩個不可能之相遇的故事,背後又是一連串線索以及斷線,在抗戰勝利70週年的當下讀來,頗多感慨。書名為被遺忘的年代(抗戰及其後內戰、白色恐怖時代)抱不平,書寫行為本身是抗拒遺忘的有力方式,這一點,本書的主角之一貝安加女爵就已經做到了。

書的作者是抗戰將領譚展超的一對兒女譚雄飛與譚愛梅,譚展超本人就屬於被遺忘的年代的組成部分:他出身廣東新會,在香港男拔萃畢業後前往意大利學習軍事,專研騎兵與山地作戰,後隨孫立人將軍,在遠征緬甸軍中屢建奇功。可惜中年經歷國軍敗退、孫立人「兵變」案等,他由少將降為中校,49歲病逝異鄉,是那個時代無數「若負平生志」的悲劇英雄之一。

女爵、交際花、「間諜」、戰地記者

數十年來,國軍軍史和民國人民把他遺忘,共黨的抗戰史更不用說了。可是譚展超的名字卻因為一本暢銷書被西方讀者熟悉,那就是傳奇的貝安加女爵所寫的《鴉片茶》。貝安加女爵乃譚將軍元配,風風火火的一位奇女子,與那個風風火火的時代匹配。上個世紀初的南歐,盛產冒險家,出身名門的貝安加15歲自決嫁給廣東小子譚展超,然後帶着小孩隨夫回國征戰,從故鄉都靈來到抗戰重鎮貴州都勻,一個貴族女爵在簡陋營房繼續歐式生活。

日後她的命運像中國的命運一樣急轉直下,譚展超外遇,貝安加攜子女出走,最終與譚失去聯繫(軍方告知她譚已戰死),她寄寓上海,生活無以為繼,做過Dior的模特兒,最終以交際花周旋於各種有勢力的男人之間……但在她得知譚展超未死,赴廣州尋夫時,二戰結束,她因為情人是維希政府駐廣州領事被捕,指控為桃色女間諜,一時在小報記者的繪聲繪色中成為新聞焦點。

《鴉片茶》的書寫直到這刻還是比較忠於事實的,其後就如她自己說的,是羅曼史(小說)。那本書意外地遭遇這本書的作者,竟然是在《俠隱》作者張北海的書桌上,譚愛梅從未從父親譚展超處得知半點他的那段情史,是她的丈夫從張北海處翻看《鴉片茶》,赫然發現裏面與女爵合影的男子是自己去世已久的岳父。譚愛梅不忌諱自己母親就是貝安加筆下奪愛的「妾」,主動聯繫上了貝安加,才有了《被遺忘的年代》另一半的故事。

兩個故事就像譚展超與貝安加,相遇相離。在譚展超的幫助下,貝安加終於洗脫間諜罪名,無罪釋放後帶着兒女回到了意大利(這些兒女幾乎沒有見過父親),她也嘗試過再次尋找譚,而軍方再次告訴她譚已久在東北戰死,她信以為真數十年,直到譚愛梅找到她。貝安加的後半生比譚展超幸福,她再結婚了五次,依舊是上流社會名媛和冒險家,70歲高齡還擔任戰地記者前往海灣戰爭採訪⋯⋯

但傳奇是鴉片茶的傳奇,苦難則是中國的苦難,譚展超一家的命運,一如譚雄飛在書的上半部所寫,完全溶解於當代史的波詭雲譎之中。譚雄飛九成的筆墨都在寫新一軍、孫立人及舊部的歷史。在緬甸的血戰令人想起穆旦寫的胡康河谷、余戈寫的松山,僅僅能記載這些贏得悲慘的英雄,倖存者壓根沒想到未來還有更悲慘的命運。 至於內戰及之後的歲月,無論對孫立人還是對譚展超,都是羞辱史。最應該感到羞辱的其實是羞辱他們的蔣介石父子,譚雄飛不愧是名將之後,分析蔣軍之敗因清晰入理,毫不諱言地為孫立人與部屬抱不平,揭蔣經國以蘇聯特務方式獨裁治國真面目,最後為新一軍公墓鳴冤,怒斥毛鄧抹煞歷史之舉,不減半分筆力。與之相比,那邊廂貝安加的故事像莫迪亞諾的小說,屬於黑暗隱密時代的互相蠶食,利與慾之外僅掛了一層羅曼的面紗。其實貝安加就像那個時代很多半推半就與黑暗共存的人一樣,是否間諜尚且存疑,難得的是譚愛梅為之辯護如此,有她父母之氣度在。 抗戰悲壯,但在同仇敵愾的統一立場上共赴國難,尚算單純;戰後眾生詭異,交織出一個人人自危的煉獄。獲得了清白的間諜,遭受一輩子委屈的將軍,雖然都是大時代的角色,還是充滿了悲劇式的諷刺。讀罷孫立人及其部屬在白色恐怖時期的荒誕經歷,反覺得緬甸戰場的出生入死不算什麼了,難怪軍人視戰死沙場不失為一種幸福。然而轉念一想,貝安加的偷生又何嘗不難?

不願戰鬥即辜負為你變為塵土的一代人

大詩人W.H.奧登,抗戰時來中國採訪曾寫下著名的《在戰時》十四行詩組詩,其中吟詠一位無名的中國士兵時有如此慨嘆:「他不知善,不擇善,卻教育了我們, /並且像逗點一樣加添上意義;/他在中國變為塵土,以便在他日/我們的女兒得以熱愛這人間,/不再為狗所凌辱;也為了使有山、/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煙。」(查良錚譯)這解答了我一再閱讀抗戰史料時的困惑:那麼大規模的犧牲、那麼不合比例的敵我傷亡、那麼沒有回報的付出,到底意義何在?

──遠征軍、新一軍無疑都變為塵土了,「倖存者」也受夠了不幸,而享受幸福的他者,雖包括竊取勝利果實的共軍,也包括像貝安加、譚家姐妹和我們芸芸眾生,後者的人煙裊裊,才是對塵土的價值的最大確認。「熱愛這人間」意味着未來仍將為了人間的福祉戰鬥(所謂「為萬世開太平」),不願意戰鬥,就等於辜負了為你變為塵土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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