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政:尖蚪,城市邊緣的吶喊

這是你爬坡走完一大段路的獎賞,是你忽略街頭巷尾俯拾皆是的「中熱拿」紙杯的回饋。
台北尖蚪。
台灣
台灣,台北,尖蚪。攝:陳弘岱/端傳媒
台灣,台北,尖蚪。
台灣,台北,尖蚪。攝:陳弘岱/端傳媒
台灣,台北,尖蚪。
台灣,台北,尖蚪。攝:陳弘岱/端傳媒
台灣,台北,尖蚪。
台灣,台北,尖蚪。攝:陳弘岱/端傳媒
台灣,台北,尖蚪。
台灣,台北,尖蚪。攝:陳弘岱/端傳媒
台灣,台北,尖蚪。

我總是會不小心忘記,尖蚪其實位在台北市的範圍裏,至少Google Maps是這麼顯示的。感覺起來,它似乎存在於另一個時空之中,那裏的時鐘走得比較緩慢,環境比較清幽,視野比較開闊,行人的神情也比較鬆弛。那裏,不太台北。

雖然它領有一張很台北的地理身分證:中正區水源里汀州路三段230巷57號。

而這不尋常的店名呈現出的意象,也與灰茫茫的城市唱着反調,更像是你會在花蓮、台東或是墾丁撞見的咖啡店名。話說,尖蚪是「尖叫的蝌蚪」的縮寫,由來是阿根廷的生物學家藉由麥克風,聽見水中的蝌蚪遇到緊急事件時會發出高頻率的叫聲,被解讀為一種求生訊號。

姑且不論為何是阿根廷的生物學家率先發現這樣的冷知識,我在想,這家店何嘗不是從無到有,屹立在城市的邊緣求生呢?何嘗不是自許自己發出的那聲叫喊,能穿透瀰漫在市區的沉悶噪音及路人的重重心事,傳遞到都市人疲憊的耳中。至於誰能聽得見那段特定的音波,端看頻率是否契合,半點勉強不來。

你曉得的,世間的每個人、每樣東西,都有屬於自己的頻率,當然也包括每一家咖啡館。

這是一個關於台北咖啡館的專欄,不妨,我們先從一家感覺最不台北的咖啡館開始拜訪起,首先,你得來到繁忙的公館商圈。

狹窄的汀州路永遠是一副交通快打結的窒息模樣,你穿越擁擠的騎樓,身旁掠過一間間鞋店、茶店及火鍋店,踏上230巷的那條緩坡,一路邁步向前。

行經野草蔓生的停車場,左手邊的那道矮牆塗滿了彩色壁畫,這些壁畫時常出現在半生不熟朋友的Instagram裏頭。牆的後方層層隆起了福和橋的匝道與水源快速道路,你隱隱感受到川流的車潮在上下交疊的高架公路上行駛,直到這裏,尖蚪仍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隨後坡度漸增,拐過一個彎道,眼前浮現了一座山丘,有個警衛亭守着活動中心的入口。亭子內不見有人駐守,躺在門邊的老狗正打着瞌睡,你便逕自往前,走入寶藏巖的疆界。

這座離奇的山城,靜靜盤踞在新店溪畔,蓋滿了供弱勢族群遮風避雨的違建。2010年,已然荒蕪的社區重新活化與開發,闢建成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各類藝文空間及駐村藝術家開始進駐,諸如「微型群聚」、「共生聚落」這樣帶點時髦味道的說詞被寫入寶藏巖的歷史新頁中,曾經簡陋的俗民家園,如今被藝術裝點得多彩多姿。

不過,我還是偏愛以前那個簡單有力的講法:公社。

是的,公社,前來運動的市民,一台微單眼掛在脖子上四處張望的觀光客,寺廟裏唸着經的和尚,參照旅遊指南來探險的老外,彷彿誤闖迷宮繞不出去的情侶,以及仍住在當地的原始居民,這一群在「山外那個世界」難有交集的人,在這方遺世獨立的天地裏各取所需,也互相守望,構成一幅和平共存的風景。

而矗立在山腰的尖蚪坐擁寶藏巖的中心位置,其他藝文單位環繞在它的四周向外輻射出去,是欣賞這幅人文風景的最佳去處。

台北尖蚪。攝:陳弘岱/端傳媒
台北尖蚪。

坐在店的二樓,透過那扇方窗,綠意盎然的河濱公園、蜿蜒的高架道路與橫跨在河岸兩側的橋,默默推移着遠方的山脈,渲染成一片美麗的景觀。台北市數不清的咖啡館中,還有哪一家擁有這樣的View呢?這是你爬坡走完一大段路的獎賞,是你忽略街頭巷尾俯拾皆是的「中熱拿」紙杯,向戶外探索的視覺回饋。

去過幾次你漸漸明白了,人們來尖蚪不單是為了那一杯咖啡──事實上,店裏只供應手沖咖啡與佐上牛奶的咖啡歐蕾兩種,茶品的選擇反而更多樣;來這裏的人,心想的是暫時將自己置放到一個遠離塵囂的場域,卸下鬱積在心頭的煩憂,閒閒無事地消磨一下光陰。

看書、發呆、放空,或與同伴討論些無關緊要的日常瑣事,享受人生暫不運轉的定格樂趣。

因此,你在這兒鮮少聽到手機不安響起又被匆忙接起,鮮少看見鄰座的客人一臉正經在「談事情」(理想的薪水啦、合作的方案啦、截稿Deadline啦、我不愛你了我們離婚吧諸如此類的),大家共享着某種秘密結社的默契,連上下樓梯都小心翼翼、放輕腳步,避免發出打擾到旁人思緒的雜音。

話說回來,這份閒情逸致畢竟是奢侈的,自開業以後,我平均大概每半年,甚至更久才會造訪一次。但每回重訪,店內的小眾氣息並未因為上門光顧的人愈來愈多而有絲毫改變,二樓的木閣樓點着溫暖的黃光,吹不到冷氣的小房間讓人汗流浹背;一樓像一座小型的次文化美術館,陳列着年輕創作者寄售的詩集、CD和雜誌,反應了各種正在城市邊緣萌生的新鮮事。

廚房烹飪着家常小食,視聽間規劃有家庭電影院。音樂永遠是那麼另類,店員總是帶點嬉皮模樣。

尖蚪對我來說還有另一層特殊的意義,它是我初次聽見萬能青年旅店的音樂,以及認識歌手王榆鈞的地方,而且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個夜晚。

我最近一次上門,是今年夏天恐怖的颱風肆虐之後,整個寶藏巖猶如歷劫歸來,某些角落遲遲未能恢復原狀。尖蚪的招牌也被強風吹落,我站在門前,想像整棟建築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晃晃。進到店裏,耳邊悠悠傳來迷幻的民俗樂曲,店員告訴我那是圖瓦的樂團 Yat-Kha,他們使用的是喉唱技巧,在圖瓦語中,這技巧稱作呼麥,是一種運用泛音的唱歌方式,一名歌手能同時唱出兩個聲部。

他接着補充,如果喜歡這種風格,建議我去找另一組叫 Huun-Huur-Tu 的團體,他們的名氣又更響亮。

我把這些嶄新的音樂知識記在隨身的筆記本,準備回家再做點功課。返回座位,古老的音調伴隨神秘的樂器撥彈,從北方的空曠草原盪漾過來,彷彿還夾帶一抹寒冽的空氣。時間愈走愈慢,眼皮沉了下來,在這昏昏欲睡的夏末午後,我離繁華喧囂的台北城,是愈來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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