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昌:「台灣需要一個新的本土政黨」

台灣社運「戰神」黃國昌為新興政黨「時代力量」2016立委選戰披上戰袍,究竟他有什麼樣的從政理念,又如何看待創黨台獨理念和民進黨的競合關係?
時代力量汐止區立委參選人黃國昌於記者會上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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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台灣明年一月的立法委員選舉被部分政治觀察家形容為「小黨的戰國時代」,其中「時代力量」、「綠黨」和「社會民主黨」三個脫胎自社會運動的政黨,是倍受各方注目的一股勢力。端傳媒將依序推出這三個政黨負責人的深度專訪,首先由「時代力量」開始揭開序幕,讓公眾了解他們的政治理念。

時代力量汐止區立委參選人黃國昌於記者會上講話。

「時代力量」的負責人有個拗口的職稱:「創黨工程總隊長」,這個名字的背後有着一番思維。42歲的黃國昌既是這個概念的發想者,目前也是「代理」總隊長。在宣布辭去中研院的終生職參選立委前,黃國昌既是法律學者,也是台灣社運圈人稱「戰神」的運動者。目前他是三個社運政黨的諸多參選人中,被認為在2016年進入立法院機會相對較大的一位。

黃國昌早年在法律專業領域做研究工作,真正進入大眾視野是2012年的「反媒體壟斷運動」。這場運動矛頭指向中國台商蔡衍明擁有的「旺旺中時集團」,既質疑旺中可能壟斷媒體市場,也批判蔡衍明為中共政權擦脂抹粉的言論。

當時旺中傾集團媒體資源反擊黃國昌,反而使他聲名大噪。2014年3月18日他連同學生衝進立法院引發「太陽花運動」後,身為決策要角的黃國昌此時極大地累積了政治能量。

比起「社會民主黨」和「綠黨」,時代力量的選戰策略是徵召高知名度的人士參選立委。在「國民黨不過半」的理念下,將選舉策略務實化為「簡單的數學計算」。相較其他兩黨,雖然沒有清晰論述,但語言直白貼近庶民,帶着比較強烈的現實感。它也是在此前的民調中,唯一曾經 超過5%門檻,有資格分配不分區立委席位的新興政黨。

為進一步了解時代力量的政治理念,端傳媒記者專訪了代理總隊長黃國昌,以下是訪談摘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你多年來除了學術工作外,都在從事社會運動,這幾年台灣重要的運動從反媒體壟斷到太陽花你都沒有缺席,但從去年開始,你參與政團「公民組合」的籌組,到現在加入「時代力量」、宣布參選立委,可否談談從社運走向政治的轉折?

黃國昌(以下簡稱「黃」):整個事情開啟於2013年夏天,那時是立法院會期的最後一天,四個黨團(國民黨、民進黨、親民黨、台聯)透過協商,在晚上十點多,空蕩的立法院三讀通過了會計法的修正案,就是把「特別費除罪化」。(編按:指立法委員通過修法放寬規定,將公職人員原本應用於公務的「特支費」放寬至也可支應私人開銷)。當時我和「公民監督國會聯盟」去抗議,把法案擋了下來,但也在這一連串的過程中讓我開始體認,將社會改革力量在政治場域實踐的必要性,就開始有了籌組新政黨的念頭。

之後,馬英九指控王金平關說司法,這場被稱為「九月政爭」的政潮發生後。組黨的信念就更加強烈。當時公民運動已經風起雲湧,反媒體壟斷、反核等等,於是我就和林峯正、林義雄先生討論台灣未來民主改革需要進行的路線,有成立新政黨的共識,而後也開始積極籌備。作為發起人之一,我也透過報紙專欄寫文章,談開拓台灣新政治的論述,一直到 2014年3月「公民組合」正式成立。

端:當時是因為對民進黨失望嗎?

我的大戰略是要把國民黨徹底邊緣化。然後台灣社會就要問,讓民進黨一黨獨大對民主發展好嗎?我的答案是“No”,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本土政黨和民進黨競爭。

黃國昌

黃:我承認自己對民進黨有比較高的期待,所以會恨鐵不成鋼,但不需要把焦點放在對特定政黨失望,這樣不大公平,因為國民黨更糟糕。我的大戰略是要把國民黨徹底邊緣化。然後台灣社會就要問,讓民進黨一黨獨大對民主發展好嗎?我的答案是“No”,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本土政黨和民進黨競爭。

2013年時,我對台灣新政治的想像有兩個路線:一個是衝進民進黨要求改革,另一個是籌組新政黨。九月政爭讓我決定應該要籌組新政黨。主要是當時馬英九和黃世銘(當時的檢察總長)的作法違反程序正當,嚴重破壞民主制度,是我最用力批判的。但作為一個法律人,我也無法忍受王金平和民進黨立法院總召集人柯建銘透過關說意圖影響個案。

在程序上,依照國會自律的機制,我反對馬英九透過開除王金平黨籍來拿下他立法院長的位子,但不代表我贊成王金平所為,我原本期待民進黨對本案做出基本調查,但也沒有。

我和民進黨的中生代立委都很熟,我也曾期待他們在這個時間點可以改變國會生態,但後來我的判斷是,或許需要外部刺激,和民進黨形成良性競爭的關係,對台灣民主政治的未來更重要。就算我們這次投入選舉沒有成功,若能刺激民進黨提出更好的不分區立委名單,改變他們的提名結構和邏輯,對台灣也是好事。

端:反對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團體曾經組成政治團體「公民組合」,之後內部成員分別組成了「時代力量」和「社會民主黨」,你為何選擇加入「時代力量」?

黃:2013年3月,「公民組合」剛成立沒多久,就發生318佔領立法院的「意外插曲」。我因為一直都在「反黑箱服貿」運動的決策核心中,社運圈便有些誤會,認為「公民組合」要收割運動,非常敏感。

作為太陽花和「公民組合」之間最強的連結點,我為了保護運動,建議「公民組合」在運動期間暫停所有活動,同時我也宣布不參與他們的開會及宣傳。後來據我所知因為內部在路線上有不同想法,後來協議分開,都不使用「公民組合」的名字,接着「時代力量」在今年1月成立,但這過程我實際上都沒有參與。

我之所以後來會加入「時代力量」主要是兩個原因,我的兩個想法,都被「時代力量」建黨時採用。一個是我建議用「建黨工作隊」的概念創黨,和社會有相同理念的朋友宣示,先組黨的人只是先做苦工作準備,不代表未來必然成為政黨的核心領導人,也就是開放性政黨的架構,不要用黨主席、召集人。讓大家都可以進來,黨內領導可以未來再透過黨內民主的方式決定。

3月「社會民主黨」成立後,大家都期待第三勢力整合,我覺得既然大家的共同目標是要改變國會結構,拉下國民黨的劣質立委,到艱困選區參選成了我們的重要路線。當時我建議可以把不分區提名全部開放,仿效歐洲的 Open List 制度,讓公眾可以參與不分區名單的排名,不管是 E-Voting 還是民調都可以討論,但不是黨內少數精英決定。

「時代力量」採用了我兩個建議,但我對於未來要繼續在公民團體作公民運動,還是要在政黨裏扮演角色還沒作決定。直到五月我真正決定加入「時代力量」,他們強調「開放」、「透明」、「參與」、「行動」的理念就是我認同的基本方向。

端:這次大選時代力量的主要目標什麼?

黃:我和很多人接觸的感覺,他們挺的是台灣,但民進黨卻有人把他們視為鐵票部隊,但那只是因為民進黨的光譜和他們比較近。因此時代力量要建立第二個台灣的新世代本土政黨。

我們2016年的最高目標是「保守反動勢力」(編按:指國民黨、親民黨、新黨)不過半,第二個才是建立本土政黨。正是因為有這個順位,時代力量才認為需要和民進黨協調選區,有些選區我們選可能比民進黨的朋友出來選更有機會,我們就會下去。我們的策略是要把餅作大,不是往本來理念相近的地方挖票,而是要往外拓。

端:但目前時代力量的策略看來,似乎會瓜分民進黨的票源?

黃:我是用簡單的數學來看選戰的,有些選區民進黨就是怎麼樣都打不下來,時代力量就會去爭取這種艱困選區。以現在我們剛開始沒有組織的階段,如果能在民進黨大約42%的基礎上,開拓15%原本不會投給民進黨的票源,我們就可以贏過國民黨拿到一席。這也是為何我們覺得要和民進黨協調,去拓展票源的邏輯。

端:從今年年初開始,大家都在談第三勢力需要整合,但經過幾個月後,你們在月初宣布和台獨行動黨整合成功,社民黨和綠黨也在17日宣布成立參政聯盟,可否談談時代力量和各自的整合成敗的原因?

黃:本土社團一直以來都很認同時代力量的政策和策略,像是國家正常化、憲政改革等等,彼此沒有太多歧見,因此在最後的結果可以得到他們支持,我當然很感謝。

和綠黨、社民黨談整合的細節我不清楚,我想破局的原因還是對2016年的策略想像,包含對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的態度,還有我們願意和民進黨協調。但我們還是開放任何合作的可能性。

端:時代力量和獨派團體整合成功後,定位上就更往獨派靠攏。有很多人認為,和社民黨及綠黨更強調中間偏左的路線比起來,時代力量只是年輕版的台聯,你怎麼看這樣的說法?

黃:有人說時代力量是急獨、純台獨、偽台獨、華獨,什麼標籤都有,但我覺得可否在實質政策主張上來看我們的立場?

譬如兩岸監督條例,時代力量、綠黨、社民黨是不是都支持民間版?大家說我們是年輕版的台聯,但台聯在勞工政策上,認為需要保護本國勞工。時代力量基於普世人權的原則,不贊成台灣本勞和外勞的基本薪資脫鉤。要說哪裏不一樣,哪裏一樣,就要一條一條拿出來檢視。

我覺得我們的信仰是什麼,要追求的價值是什麼?很清楚的和選民講,是一個政黨該有的態度。譬如我們主張要有一部由下而上,屬於台灣人民的憲法。

台灣憲改的方式,有人說要增修條文,但我們的看法是,我們的現行憲法需要本文與增修條文對照來看,本文的四分之一是凍結的,哪個國家有這麼荒謬的憲法?台灣需不需要憲政改革?憲改需不需要由下而上參與?這部憲法需不需要全面按照人民意志翻修?答案是Yes。

憲法的存在是為了土地和人民,不是為了黨國意識形態服務,我們從憲政民主、國家安全的角度來談,如果我們的主張的是對的,為何要閃躲?時代的力量的特色是,我們認為對於重要議題的負責任態度,就是將黨的立場和政策講清楚,所以我們不只是喊口號,而是把要修的法,發一條一條作為政見發表。

端:為什麼你覺得憲改這麼重要?是不是政黨路線的優先順位上,時代力量還是更重視國家正常化,「獨」先於「左」?

黃:你現在採訪的時間點,是我們第一波談憲政改革、轉型正義的政見,第二波即將要公布的,就是公共托育等社會政策。我們也主張要稅制改革,三個軸線並進不互斥。推動憲政改革的時候,也可以同時作稅制、年金、司法改革。

為何我們這麼強調憲改,因為去年318太陽花運動時喊出公民憲政會議到現在,兩大黨說要憲改最後卻一事無成。我認為憲改應該是第一優先,大家說要作卻作不出來。不管是公民權下降年齡到18歲;把政黨可分配立法院不分區席次的門檻降到3%,擴大小黨存活空間等⋯⋯這些主張都是國民黨在阻擋。

我覺得台灣國家定位正常化不是要不要的問題,是How(如何作)的問題。其他社會問題也是一樣的,台灣的年金、軍公教退輔讓國庫快要破產,這些要不要解決?如果國家都要破產了要怎麼獨?

黃國昌

我觀察媒體的評論,一直有思考上的謬誤,我不是要對媒體不敬,但大家一直批判台灣只有統獨,沒有別的議題,那也是因為媒體總是這樣看。

我覺得不需要特意標示追求國家地位正常化,這已經是時代力量的建黨DNA,既然是DNA又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強調?如果問領導太陽花運動的學生陳為廷,他會說他本來就是「天然獨」。我不會否認我們是獨派團體,那就像我是人類一樣,也不用一天到晚跟大家說,台灣社會目前要解決的問題和挑戰非常多。

我覺得台灣國家定位正常化不是要不要的問題,是How(如何作)的問題。其他社會問題也是一樣的,台灣的年金、軍公教退輔讓國庫快要破產,這些要不要解決?如果國家都要破產了要怎麼獨?這是很現實的問題,台灣稅收只佔GDP12.8%,是很低的標準。大部分的稅賦來自於受薪階級,資本利得、財產稅這麼少,台灣沒有稅改,就沒有辦法改變結構。

端:國家正常化這個路線,因為敏感在選舉很少被強調,為什麼時代力量不擔心?

黃:之前拋出這個問題的第一個人是洪秀柱,她講了「一中同表」然後解釋不清楚。時代力量是在這樣的脈絡下,才召開記者會反對「一中各表」也反對「一中同表」,我們要終結一中架構,建立正常國家,這是我們認為負責任的表態。

時代力量應該是唯一的政黨,把接下來台灣國家定位、兩岸關係說得很清楚的,所以感覺我們聲音很大,這時候應該要去追問的是閃躲的政黨,他們的立場是什麼,是不是應該說清楚?

蔡英文去美國時,時代力量也開了記者會主張,我們贊成的維持現狀是台灣不屬於中國的現狀,在這個議題上我們的確比較敢清楚講出自己的主張。

馬英九總統說「一中各表」,但中華人民共和國何時和你各表過?他們從來都是一個中國原則。而我要直白的說,台灣人和香港人不同,許多香港人更傾向「一國兩制」的高度自治,但台灣從沒有回歸過中國,也不是特別行政區,台灣與中國的距離和香港與中國的距離完全不同。

對於香港爭取自由民主人權,我個人百分百支持,香港人要追求獨立還是高度自治,我還是充分尊重香港人的選擇。而相對的,對於台灣人的選擇,我也希望香港人能尊重。

端:有許多社運人士認為,台灣比較迫切的問題是公平正義的社會問題,時代力量標舉國家正常化的獨派路線,沒有跳脫統獨的光譜,你怎麼看這樣的說法?

黃:我覺得貼標籤沒有意義,有人說我是獨派,也有人說我是偽獨派,但我比較希望我們直接來談政策和主張,這些我都寫過很多文章,我覺得這樣不僅僅有現實感,也才真的可以make the difference。

憲政民主改革就是把中國因素放進來思考,當台灣民主體質越來越好,才越能保護自己。

黃國昌

國家正常化在台灣本來就應該要談,如果高舉自由民主人權大旗,卻又在重要的基本價值上,把問題禁忌化、隱晦化,這是現代民主的想像嗎?我的答案是No。當你簡單化問題時,就是把自己愚蠢化。

所以我覺得從來都不能說哪一個最重要、次重要,而是都很重要。憲政民主改革就是把中國因素放進來思考,當台灣民主體質越來越好,才越能保護自己。中國就是透過向國內宣傳民主在華人社會不會成功,不需要追隨西方價值的說法,來試圖解構台灣的民主體制。

保護、改革台灣的民主體制,和處理台灣的社會階級問題並不矛盾,時代力量的成員們,哪一個不是這麼多年來一直在重要的社會議題上着墨?憲法存在的目地就是要保障人權、節制政府權力,當然是人民有權力決定憲法的內容,但台灣人民哪一次有參與過憲法的制定?我認為這是台灣此刻很重要的任務,所謂的國家正常化事實上是回到本質去思考問題,改革台灣的憲政體制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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