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週日的清晨,像往常一樣,位於杭州的全球最大的華人教堂崇一堂——這個能同時容納五千信徒的聚會場所座無虛席,主任牧師顧約瑟在主持的時候突然語氣強硬說道:「崇一堂是手續完全合法合規的教堂,向來規規矩矩,崇一堂的十字架是不會被拆的。」
事實上,沒有誰敢打包票,崇一堂頂上12米,相當於四層樓高的十字架不會被拿掉。顧約瑟是由浙江省官方認可的基督教協會會長,但知情的教徒告訴端傳媒記者,即使是他,也只能通過這句強硬的話,以及一起在場見證的數千名信徒,向台下坐着的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官員隱晦施壓。
1200座。這是浙江省基督教協會披露的,從2014年2月27日開始至今浙江省已經被強行拆除的十字架數字。強拆的名目是「三改一拆」──「改造舊住宅區、舊廠區、城中村,拆除違法建築」。在浙江省,由於建造教堂的手續極為複雜,手續無法齊備是許多教堂的常態,這也成了去年開始,浙江第一波強拆十字架行動中官方的最好說辭──「宗教不是法外之地。」
2015年初,原本以為以「三改一拆」為名強拆十字架的行動原本會告一段落。但4月開始,被拆十字架的數字又再直線上升。
7月10日,《浙江省宗教建築條例》通過,《條例》嚴格限定了「十字架」的外觀──「貼在教堂主體建築正立面上、比例不超過主體建築的1/10」。也就是說,十字架不能立在頂上,而只能貼在牆上。
多位分析人士認為,這個規範就是為拆除全省十字架做鋪墊的,而不再需要「違法建築」做前提。杭州市基督教協會會張效法在證道時公開表明,浙江省教堂頂上的十字架由此開始面臨全面整改──除了被省市文保單位評為文物的教堂之外,要求「上改下,大改小,頂上改立面,無論城市或農村,無論有證或無證,必須整改。」
條例激起強烈的反彈。浙江省基督教協會罕見地發佈網絡公開信,要求浙江政府停拆十字架,並稱強拆行動「造成仇恨」、「嚴重破壞黨群關係」、「對宗教信仰的公然踐踏」。公開信中披露過去的拆遷過程中曾發生流血事件,「嚴重傷害了全省200餘萬基督徒的感情」。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宗教學者魏德東在微博點評說,「自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1950年代五大宗教團體成立以來,由省一級宗教協會公開發表報告和公開信,指責政府的行政是『惡行』、『謬行』,強烈要求立即停止,這在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基督教協會與當局公開決裂
據知情人士向端傳媒透露,浙江省基督教協會7月10日在網上發布的公開信主筆就是顧約瑟本人,並通過省基督教協會會務擴大會議成員包括會長、副會長、總幹事、副總幹事經電話會議一致同意後,此信公諸於世。
「在此之前,基督教協會曾窮盡一切內部匯報機制,甚至將材料寄到組織部和中央政治局常委俞正聲。」一位不願具名的接近顧約瑟的人士告訴端傳媒記者。所有路徑都沒有走通時,他們選擇了絕境反擊。
措辭激烈的公開信造成的衝擊不僅指向外界,也給顧約瑟和基督教協會帶來了麻煩。
7月13日省民宗委的會議上,顧約瑟就公開信做了多次匯報,但拒絕檢討。知情人士告訴端傳媒記者,顧約瑟匯報時談到,「1200個十字架拆掉,如果他不講他就不是牧師了。他還提到這也是為政府形象考慮,十字架被拆掉信徒還能聚會,但政府形象沒有了,給黨和國家丟臉。」
但此後,基督教協會的公章被當局沒收,兩會內部人士告訴記者,浙江省各地基督教兩會(注:基督教協會和三自愛國會被統稱為基督教兩會)被下達通知不可以聲援這封「省基督教協會」名義發表的公開信。
基督教兩會雖獲官方認可,但性質上屬自治組織,本來應該在官民之間起到協調、組織和溝通的作用,並且不受到官方干涉。「但是中國的所有協會都是扭曲畸形的。」代理浙江多起強拆十字架教案的基督教律師張凱告訴記者,「中國的協會都淪為政府的下屬機構,打壓、監督和控制,律師協會也如此。」
浙江全省強拆十字架運動一年半來,官方認可的基督教兩會已經搖搖欲墜。各地教會因為不滿兩會毫無作為,接連宣布退出兩會,並且不再上交會費。
「作為廣受信徒愛戴的顧約瑟牧師在這一年來遭受的壓力是常人無法想像的,他曾經對我說,如果不是信教,他可能早就得抑鬱症了。」顧約瑟的朋友告訴端傳媒記者。去年6月顧約瑟曾到香港交流,香港中文大學神學院院長邢福增向端傳媒記者回憶,「他當時談起浙江省拆十字架的問題表示就快結束了,沒想到一年後,他自己捲入其中。」
端傳媒記者找到了顧約瑟,他表示現在不是時候接受訪問。
即便是絕地反擊,他們也沒能阻止十字架的倒下。新條例帶來的風暴,很快席捲到了省會城市杭州。
風暴眼中的杭州
7月10日,浙江的天氣並不尋常,由於今年超強颱風「燦鴻」來襲,《浙江日報》連續兩天頭版刊登新聞「全省做好防颱防汛工作。」但即使是這樣惡劣的天氣,當天凌晨,杭州市內至少有四座教堂十字架被同時清拆,分別是位於拱墅區的基督教城北堂、蕭山區的西興教堂、以及餘杭區的美麗洲教堂和臨平天主堂。
一個月前,位於杭州下沙的磐石堂,這所2012年重建,可同時容納三千信徒的教堂十字架被拿下。這所嶄新的教堂所有法律程序齊全,依然逃不過被「削頂」的命運。
「沒有拆除通知,口頭下達命令,半夜三更開始拆。」一位要求匿名的磐石堂堂委會成員告訴記者。
與多數教堂的沉默不同,杭州磐石堂、崇一堂和思澄堂的牧師在週日禮拜的同一時間向信徒匯報了磐石堂被拆的前後原因。「這算是杭州教會忍無可忍下的第一次公開發聲了。」杭州基督教信徒,原《中國海洋報》記者昝愛宗告訴記者。
據他們的信息,磐石堂被拆除的當天,前來拆除的主管單位是杭州市社發局──一個和拆除違章建築毫無關係的政府單位。磐石堂主任牧師胡泉源撥打了110報案,認為這是一起赤裸裸的違法強拆,要求杭州警方出動,無果。由於磐石堂地處杭州下沙,毗鄰紹興,他又撥打了紹興的110,要求紹興警方轉告杭州警方希望出警協助,仍然無果。
十字架被拿下的過程持續了七個小時,胡泉源和眾多信徒邊流淚邊禱告,目擊者向記者形容胡泉源嗓子都哭啞了。在證道的當天,他告訴信徒「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但終究沒有阻擋這樣的腳步。」
在磐石堂被拆後的第一個週日,磐石堂主任牧師胡泉源向在場信徒展示了土地證和房產證複印件,並表示磐石堂建造完全符合規劃,並沒有違章違法。
思澄堂牧師張效法在公開證道時表示, 截止到6月底,「杭州全市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已被拿下或整改超過150多個。」
即便那些位於杭州偏遠農村地區的十字架也未能倖免強拆行動,「前一陣當局還拆了聖愛醫院和一所養老院的十字架。」杭州信徒昝愛宗告訴記者。
既然手續齊全已經不是教堂十字架的「護身符」,下一個會不會是崇一堂?
崇一堂是亞洲地區最大的教堂,也是全球最大的華人教堂,19世紀英國傳教士在杭州建立中華內地會杭州總部,1902年建立了該堂,堂名意為敬拜獨一真神。現在位於新塘路的崇一堂是2005年異地複建的,教會經常邀請全球各地的牧師前來證道,崇一堂成了杭州的地標。崇一堂的主任牧師正是顧約瑟。
據崇一堂多位知情人士回憶,六月中的一個夜晚,主任牧師顧約瑟去溫州講道之際,杭州大批警方人員曾突然闖入崇一堂,宣稱教堂有恐怖分子,將教堂原本的保安人員帶去了派出所。警方在崇一堂停留三個小時,事情之後不了了之。「沒有人知道警方來幹什麼。」人們對崇一堂的十字架能否保住憂慮倍增。
有分析人士認為,顧約瑟在基督教協會發出的公開信,也是崇一堂為保住十字架和浙江當局的博弈。
如今,在沒有十字架的磐石堂,進門處的牆上還留着一句話,「我要把我的教會建造在這磐石上。」這是磐石堂當年命名的出處。而這句話的後半句是,「陰間的權柄不能勝過他!」磐石堂的信徒頗為唏噓地告訴記者。
溫州抗爭:一定重立十字架
絕望的氣氛依然蔓延在浙江省信徒之間,但有一個地方例外:溫州。
根據香港中文大學神學院院長邢福增的實地調研,去年第一輪拆除十字架過程中,當局遇到的最頑固抵抗便是來自溫州。溫州鹿城區的下嶺教堂,有14個信徒爬上鐘樓的頂端,把十字架底座團團包圍住,誓言「和十字架共存亡」,這樣的抗爭進行了200多天;在溫州龍灣區五溪教堂經歷了奇特的拉鋸戰,十字架被推倒兩次,信徒都兩度將十字架重立,第三次政府推倒十字架後派人員把守防止信徒再立;在溫州平陽縣曾山教堂,信徒們用鐵絲網和大石頭將教堂的門口封閉,不讓工程車進入,供電部門便切斷了教堂電源,但教會自行發電,僵局維持了半年以上;在顯橋堂,被拆下的十字架被立在了地上,旁邊樹了一塊碑。
溫州當地接近15%的人口是基督徒,這是一個比較廣泛認同的數據,因此有「中國的耶路撒冷」之稱。而且,溫州的「老闆基督徒」(新富商人)主導教會影響力很大。
「發現溫州不好拆,就先拆完杭州再說,這是政府實踐中總結的經驗」,這是當地信徒觀察到的情況。所以從今年開始至7月,還鮮有溫州的教堂十字架被拆。
「三改一拆」前,宗教研究学者曾钊(化名)去過溫州。當時溫州讓曾钊感覺宗教政策很開放,各種宗教都發展得不錯,大家和平相處。宗教局幹部和各宗教關係處得挺好,基層幹部只要求他們「遵紀守法,當個好公民就行」。不少教會在政府號召時,一般都會比較熱烈響應,每次賑災救災,教會捐錢捐物很是踴躍。
「經這次三改一拆,政府在信徒中的威信大大降低,普遍對政府不信任,」曾钊說。在浙江基督教省兩會,曾有原本很有威信的宗教領袖,因為遵從政府意志寫下支持「三改一拆」的聲明,名譽驟然跌至谷底。在溫州鹿城區,基督教兩會一直借合一堂的地方辦公,而在主席和會長改口稱支持政府後,他們被信徒們趕了出去。
曾钊也觀察到,一直存在某種敵視的三自教會和民間獨立的非三自教會,在歷經此劫後,倒是彼此友善了許多。由於這次被强拆「出事」的多為三自教堂,一批信徒對參加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三自組織也產生了懷疑,甚至得出一種結論:越聽政府的話,越受壓制。於是,一些三自教會的信徒投奔了非三自體系的教會。
然而,6月末,被認為主導推進強拆十字架工程的浙江省委書記夏寶龍到溫州視察,要求會見當地宗教界人士,包括城西堂的主任牧師吳聖理。這次視察被當地信徒視為「又要開始拆溫州了!」而杭州之後,現在也只剩下溫州「未完待續」。
7月14日深夜,溫州平陽縣縣委召開緊急會議,要求落實在當地拆十字架的工作。當天接到清拆通知後,基督教平陽縣萬全牧區發表公開聲明:「十字架是基督教信仰的重要核心信息,一旦教會受到威脅,我們將全力維權」。信中提到教會將組織禁食禱告、聘請律師維權、北京上訪、與各教會互相聯繫、互動、協作,信中並堅稱:「若原有十字架被拆,我們一定重立十字架。」
7月21日,經過抗爭未被拆除十字架的溫州下嶺教堂向政府正式申請信息公開,要求政府出示制定《條例》的法律依據、制定程序、專家委員會調研報告、委員會成員信仰背景,以及條例出台後的執行主體和執行程序等。下嶺教堂的代理律師張凱告訴端傳媒記者:「根據法律規定,十五個工作日必須回應,不然就可以起訴了。」
張凱是十字架風暴以來捲入最深的維權律師之一。他擔任溫州多個教會的法律顧問,也是2014年救恩堂黃益梓牧師的代理律師,位於溫州的救恩堂在去年拆除十字架過程中遭遇信徒強烈抗爭,發生多人流血事件,而黃益梓牧師最終被認定為這起抗爭的帶頭人,因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判刑一年。
張凱一直向信徒普及在強拆發生時,信徒應有的法律權利。「我算了下差不多包括九項,申請示威遊行、聽證、罷免、復議、訴訟、信息公開等等」,張凱說。「法律代理不一定能夠阻止強拆,但至少會把非法性表露出來,就算是違章建築,也應該有合理合法的方式拆,不然合法性在哪裏?」
在7月10日全國統一部署的針對維權律師的抓捕中,張凱在溫州一處民宅被警方帶走約談整夜。警方要求他不要聲援周世峰案,不要舉辦講座,也不要參與溫州教案。
他原本這一天要在溫州舉辦一場《律法與法律》的講座,談法律和基督教信仰的關係。「兩國打仗都不會介入教堂,教堂向來被當做是避難所,代表着和平和神聖性,公權力本不可隨便介入,但政府的行徑太野蠻了。」律師張凱說,「基督教中講順服,但是我們應該順服的是憲法,是道德,而不是違法的人和行動。」
「真正的十字架在人的心中」
出租車司機胡國威從溫州機場的高速路駛出,他一開始不相信有教堂被拆十字架,這些事情從來不會被刊登在報紙上,也不會出現在電視新聞裏,強拆往往發生夜深人靜的凌晨,以免引起大眾的注意,普通的老百姓無從知曉。
當他數到高速路兩旁第三個沒有十字架的教堂後,他神情不安和困惑,他問記者:「政府不是講保障宗教自由嗎?拆人家十字架不就和政府單位把國徽拿掉一樣,這太侮辱了。」
據長期跟蹤浙江教會情況的信徒鄭樂國統計,目前在浙江金華市只剩一個聖愛教堂因為抗議未被拆除,去年共169間教堂十字架被拆;台州溫嶺市共118間教堂十字架被拆;麗水市的十字架在今年4月份被全部拆完,共計400多座;溫州也有400多座被拆。
然而,浙江第二波的強拆十字架來得更為兇猛,沒有人能夠預估什麼時候會終結。
2015年3月中國天主教愛國會副主席孟青錄主教接受香港《明報》採訪透露,中央去年曾透過國家宗教局、中央統戰部等有關部門向地方政府發出「不拆了」的指令,年後這段期間,浙江也中止過一段清拆教堂十字架的行動。但好景不長,4月浙江多地重現「拆除十字架」。據浙江省官方公布的消息,「三改一拆」將持續至2016年,這幾乎意味着,當局對教堂及十字架的強拆行動將延續。
按照去年曝光的《浙江省「三改一拆」涉及宗教違法建築處置工作實施方案2013》內部文件指出,清除十字架的運動旨在「糾正一些地方宗教發展過快、場所過多、活動過熱現象」。有分析人士認為,「浙江是拿來攻堅克難的地方,浙江的兩會教會發展在全國的前列,拿來樹典型是明顯的跡象。」誰也不知道,浙江拆除十字架的風暴,會不會推演至全國?
長期研究政教關係的香港中文大學神學院院長邢福增注意到,在過去的官方論述中,都是提「積極引導宗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發揮宗教的積極因素」,而在最近的習近平講話中,他使用的措辭改為「辯證」地看待宗教社會作用。「這是個新提法,原來只講積極,現在要辯證的看待。」邢福增說。「敵對勢力通過宗教滲透的這種論述始終都在。」
不過,原定於今年6月,在義烏召開的全國學習浙江「三改一拆」經驗的會議被悄無聲息地取消,沒有任何報道。
8月8日,浙江省拆除十字架的行動忽然暫停。各方各種揣測,有消息稱:中央來了「停拆令」。但誰都不敢松一口氣──8月10日,在浙江紹興嵊州三界教堂,拆遷隊的吊車又卸下了一座十字架。
信徒們在這拆與不拆之間,莫衷一是。一些被拆下來的十字架停靠牆邊,等着生或死。苦難後的教堂沉寂一片,帶著裸露在空氣里的巨大傷口。
「十字架要安上去很容易,失掉的民心要爭取回來,太難太難了。」宗教學者何平(化名)對端傳媒記者說,「真正的十字架在人的心中。」
(端傳媒記者周華蕾對此文亦有貢獻)
為了反同 教會挺親中卻無視中國拆教堂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6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