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馬立明:邊緣的印第安人與大涼山的悲傷

印第安人花了500年,仍未成功進入主流世界。或者,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進入全球化視野中。大涼山可能也很難。 但是,何嘗不像馬科斯說的那樣,「追求一個不同的世界?」

刊登於 2015-08-13

攝 : Andrew Burton/Getty Images

1994年的元旦,一群蒙面人包圍了墨西哥的聖克裏斯托瓦爾市。市民們很快就辨認出,他們就是山林中落魄潦倒的印第安人。當時,員警與衛隊還沉浸在節日的狂歡中,沒怎麼抵抗就迅速投降。掌握主動權之後,這群印第安人衝向當地電視台,市民們很快就收看到一個臨時安插的特別節目。

「新大陸從未被發現 」

若從土著人的角度來寫一部美洲史,近代化意味着:就整個新大陸而言,他們的人口減少了90%~95%,他們從美洲的「第一民族」變成了「少數族裔」。

「今天我們宣布:我們受夠了!墨西哥人民、墨西哥的兄弟姐妹們,我們是500年抗爭的產物……」在電視中,蒙面的印第安發言人宣布了他們的來意。他們認為,自己是拉美大陸的主人,卻在現代社會中失語,成為邊緣人、底層人,甚至是歷史的遺民,卑微得幾乎隱形。而1990年代國家頒布的土地私有化條款,讓印第安人的處境雪上加霜。

雖然以暴力手段佔領城市,但印第安人的態度很和善,對待電視台的員工也非常客氣。現場的一位白人記者說,見到這一幕時,他先是驚呆了,但仔細想想,又完全可以理解,因為印第安人問題由來已久,留給他們的,只有反抗一條路了。

後來,交織着鎮壓、反抗、談判、宣傳、遊行,墨西哥的印第安人運動開始了黃金十年。這支佔領聖克裏斯托瓦爾的軍隊,就是著名的薩帕塔遊擊隊,在恰帕斯連綿不斷的群山中,活躍着他們的身影。

我們若從土著人的角度來寫一部美洲史,近代化意味着:就整個新大陸而言,他們的人口減少了90%~95%,他們從美洲的「第一民族」變成了「少數族裔」。人口的銳減已經說明瞭他們的苦難與悲情。關於拉美印第安人的命運,很多作品都有詳細描述,比如烏拉圭小說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所著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等。

所以,在紀念「發現新大陸」500週年的1992年,狂怒的印第安人就破壞了慶祝活動,推倒了航海英雄哥倫布的石像。在他們看來,新大陸「從未被發現」,拉美被納入全球歷史的那一刻開始,就是印第安人的苦難史。

被遺忘的邊緣人

他們相信萬物有靈,對土地與大自然的一切充滿敬畏,對於開墾、伐木等工作,他們非常排斥,而且對於「發展」並不熱衷。這一溫婉的文化信仰,恰恰又是其落後的根源。

在墨西哥很多白人看來,印第安人骯髒、無知、愚昧、懶惰。這就是主流社會對邊緣人的輕慢。印第安人的命運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他們因膚色、習俗等原因,顯得與墨西哥的白人居民格格不入,他們一出生就成為「有色人種」,必須終身與種族歧視作鬥爭。

他們沒辦法在城市立足,很難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只能成為底層勞動力,在城市中的印第安人中要麼從事小買賣,要麼成為流浪漢,大多在貧困線上苟活。在主流的政治界、工商界,很難找到恰帕斯印第安人的影子,他們與主流社會幾乎絕緣。只有一些精英,被破格招入當地的政府、企業,但這樣的例子很少。

貧困在代代相傳。大部分印第安人,只能在城市邊緣生活,住在深山、叢林裏,以氏族、部落的社會形式存在,從事簡單的農業勞動。在現代化的大潮中,他們依然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這樣就伴隨著各種苦澀:營養不良、文盲率高、嬰兒死亡率驚人。據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董經勝在《瑪雅人的後裔》一書中統計,「土著人集中的地區,高地和叢林地區居住的50萬土著人,其中49%是文盲,70%以上超過15歲的人口完成初等教育」。在主流社會的視角看來,他們是被忽視、被遺忘的邊緣人,一個「影子」。

「我們像是一群已經死去的人,我們也並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為了讓人們能看見我們,我們擋住了面孔;為了讓人們能以名字呼喊我們,我們隱去了姓名;為了明天,我們賭上了今天……」

為什麼他們要蒙面,秘密就在這裏——「讓『主流』正視我們。」

窮,還不是主要問題。關鍵是永遠無法擺脫的絕望感,與現代文明的隔閡,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他者化」。

印第安人運動,實際上又是一場「他者運動」。他們的世界觀、文明路徑、社會組織方式,雖然經過了500多年的改造,也無法真正融入這個時代。雖然其中也有一些優異人才如流星般照亮歷史,卻無法改變族群的落魄與卑微。他們相信萬物有靈,對土地與大自然的一切充滿敬畏,對於開墾、伐木等工作,他們非常排斥,而且對於「發展」並不熱衷。這一溫婉的文化信仰,恰恰又是其落後的根源。窮、懶、髒,只是「主流」對其的粗暴指責,誰知道印第安人心中,還有美好而善良的宇宙?

所以,當薩帕塔運動的領袖、副司令馬科斯(Marcos)說「尊重這個彩虹般五彩繽紛的世界」,世界在歡呼。從來就不只一種道路,從來就不僅有一個評判標準。世界幾萬個民族,本應該各有發展的路徑。

藏在大涼山悲傷後的歷史內涵

大涼山的貧窮問題、毒品問題和城市犯罪問題的本質是民族地區農村前途的走向問題,是全球化、國家化和市場化進程中地方社會如何應對的問題。

最近,一封「世界上最悲傷的作文」引出了有關四川大涼山地區彝族人群困境大討論,在同情與質疑交織的情緒中,時評家們漸漸窺見了大涼山的真相。

國家投錢不可謂少。涼山彝族自治州政府2012年的報告顯示,當地在2007~2012年這5年來累積投入276.5億元改善民生。但是,錢卻拯救不了這個潦倒的民族,相反引來了兩個惡魔——毒品和愛滋病。這兩個看似滋生於繁華都市的東西,竟然在這個落後的山區裏流行。

有報道稱,「當地人固守傳統惡習,不思進取, 等着扶貧資金,這是典型的靠窮吃窮。」這筆錢到了,他們就去買酒作樂,後來發展到買毒品。另外,他們性生活非常開放,未成年人發生性行為的幾率也很高,而且又經常在吸毒時共用針頭,這就導致了愛滋病的傳播。四川省有5萬多的愛滋病感染者,光是涼山就佔了一半。青壯年男女很多死於毒品與愛滋病,這就是為什麼涼山地區孤兒眾多的原因。據統計,大涼山居然有2.5萬孤兒,而「最悲傷作文」的作者苦依五木,只是其中之一。

與此同時,也有網友不斷地分享自己在涼山地區的經歷和見聞,比如看到當地人碰瓷、訛詐等等行為。

然而,指責容易,理解困難。

將窮困歸咎於當地人的野蠻、愚昧,無異於墨西哥白人對印第安人的輕慢鄙視。這也是一種觀念暴力。事實上,處於困境的因素有很多。我的朋友、對涼山彝族有深入研究的周如南博士指出:「大涼山的貧窮問題、毒品問題和城市犯罪問題的本質是民族地區農村前途的走向問題,是全球化、國家化和市場化進程中地方社會如何應對的問題,而其根源在於機會和權利的結構性不平等」。

「伴隨着國家權力的不斷滲透和對地方社會結構的瓦解,彝族人日益面臨著『傳統』與『現代』的兩難選擇。一方面,現代性的侵入已經使得完整的傳統文化保持與傳承不再可能,另一方面,地方社會對現代國家意識和規範的接受和適應仍然需要時間過程。」

也就是說,當地的貧窮有着深刻的歷史內涵。彝族人何去何從,目前還在迷思之中。往回走已經不可能,向前走又遭遇各項瓶頸,不具有參與社會競爭的實力。他們遭到的問題,實際上與世界上很多少數民族遭遇的問題是一樣的,都是成了主流之外的「他者」。包括印第安人、毛利人、庫爾德人等少數派,一下子從前現代的生產模式,被捲入到全球化的大潮中來。「他們曾是王子,卻落入了歷史的陷阱。」

大涼山的彝族是一個無助的群體,即使有了錢,也不知道怎麼用——扶貧的資金,被他們揮霍而空。大涼山的困境是一個歷史之困,它的問題絕不僅是錢,還包括信仰、認知、觀念、民族的歷史定位等等。一躍跨千年,談何容易?那些渴望知識的兒童,那些不甘被邊緣而出去打工的青年,都被忐忑、焦慮所折磨。有人擔心,他們在追上時代的腳步之前,就會成為憤怒的邊緣人。

印第安人與西方文明接觸之前,他們的世界是靜止的。但在相交匯的那一刻,歲月就像兔子一樣奔跑。隨後,他們就在不斷沉淪,最後完全被時代所遺忘。或者說,他們寧可回到以前的節奏,也不希望在新的世界中成為「他者」。

不要讓他們成為「影子」

若有一天,「影子站上了舞台」,或出現意見領袖,或出現巨大景觀,定會顛覆這種觀念暴力,讓「他者」真正佔領輿論。

印第安人花了500年,仍未成功進入主流世界。或者,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進入全球化視野中。大涼山可能也很難。

但是,何嘗不像馬科斯說的那樣,「追求一個不同的世界?」

從單純的脫貧目標中解脫出來,保留既有的模式,尊重其文化的多樣性。而我們,對他們的選擇表示尊重,而不是一再催促,若達不成目標又橫加指責。某種意義上,為他們戴上枷鎖的,是我們,是「主流」。帶有偏見和輕慢,平日無視,爆出新聞後又熱衷於批判。正是這種態度,一直在折磨着他們。

最後,經歷了黃金10年的印第安運動,極大改善了他們的處境。不僅僅墨西哥,在整個美洲,包括美國、加拿大、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秘魯、哥倫比亞等,印第安人成為了重要的政治力量。那支著名的薩帕塔遊擊隊所駐紮的村落,成為了背包客的探險樂園,旅遊業因為那次起義而變得無比火爆。這也是灰色幽默,一場號稱反全球化的革命,最後因全球化而致富。

運動的關鍵,在於思考與發聲。「不言說,不傳達,預示着死寂。很少有人明白,一個不極力表達的人是多麼悲慘,他將怎樣地在絕望中耗盡自我,他如何被自己的哭泣窒息。」阿根廷作家愛德華多·馬列亞(Eduardo Mallea,1903~1982)說。印第安人命運的轉折,恰恰是把握住了時代的動脈。

印第安人在危地馬拉作家裏戈貝爾塔·門楚(Rigoberta Menchú Tum,1992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玻利維亞政治家埃沃·莫拉萊斯(Evo Morales)、墨西哥薩帕塔遊擊隊首領馬科斯等知識分子的幫助下,建構了他們的話語體系,粉碎「主流」的傲慢。莫拉萊斯後來還成了玻利維亞總統。若有一天,「影子站上了舞台」,或出現意見領袖,或出現巨大景觀,定會顛覆這種觀念暴力,讓「他者」真正佔領輿論。

這也將是涼山未來的圖景。定會有代表人物,站上舞臺上,屆時,人們看到的就不再是影子。

(馬立明,資深時事評論員、政治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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