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元旦,一群蒙面人包围了墨西哥的圣克里斯托瓦尔市。市民们很快就辨认出,他们就是山林中落魄潦倒的印第安人。当时,警察与卫队还沉浸在节日的狂欢中,没怎么抵抗就迅速投降。掌握主动权之后,这群印第安人冲向当地电视台,市民们很快就收看到一个临时安插的特别节目。
“新大陆从未被发现”
若从土著人的角度来写一部美洲史,近代化意味着:就整个新大陆而言,他们的人口减少了90%~95%,他们从美洲的“第一民族”变成了“少数族裔”。
“今天我们宣布:我们受够了!墨西哥人民、墨西哥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是500年抗争的产物……”在电视中,蒙面的印第安发言人宣布了他们的来意。他们认为,自己是拉美大陆的主人,却在现代社会中失语,成为边缘人、底层人,甚至是历史的遗民,卑微得几乎隐形。而1990年代国家颁布的土地私有化条款,让印第安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虽然以暴力手段占领城市,但印第安人的态度很和善,对待电视台的员工也非常客气。现场的一位白人记者说,见到这一幕时,他先是惊呆了,但仔细想想,又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印第安人问题由来已久,留给他们的,只有反抗一条路了。
后来,交织着镇压、反抗、谈判、宣传、游行,墨西哥的印第安人运动开始了黄金十年。这支占领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军队,就是著名的萨帕塔游击队,在恰帕斯连绵不断的群山中,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我们若从土著人的角度来写一部美洲史,近代化意味着:就整个新大陆而言,他们的人口减少了90%~95%,他们从美洲的“第一民族”变成了“少数族裔”。人口的锐减已经说明了他们的苦难与悲情。关于拉美印第安人的命运,很多作品都有详细描述,比如乌拉圭小说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Eduardo Galeano)所著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等。
所以,在纪念“发现新大陆”500周年的1992年,狂怒的印第安人就破坏了庆祝活动,推倒了航海英雄哥伦布的石像。在他们看来,新大陆“从未被发现”,拉美被纳入全球历史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印第安人的苦难史。
被遗忘的边缘人
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对土地与大自然的一切充满敬畏,对于开垦、伐木等工作,他们非常排斥,而且对于“发展”并不热衷。这一温婉的文化信仰,恰恰又是其落后的根源。
在墨西哥很多白人看来,印第安人肮脏、无知、愚昧、懒惰。这就是主流社会对边缘人的轻慢。印第安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们因肤色、习俗等原因,显得与墨西哥的白人居民格格不入,他们一出生就成为“有色人种”,必须终身与种族歧视作斗争。
他们没办法在城市立足,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只能成为底层劳动力,在城市中的印第安人中要么从事小买卖,要么成为流浪汉,大多在贫困线上苟活。在主流的政治界、工商界,很难找到恰帕斯印第安人的影子,他们与主流社会几乎绝缘。只有一些精英,被破格招入当地的政府、企业,但这样的例子很少。
贫困在代代相传。大部分印第安人,只能在城市边缘生活,住在深山、丛林里,以氏族、部落的社会形式存在,从事简单的农业劳动。在现代化的大潮中,他们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这样就伴随着各种苦涩:营养不良、文盲率高、婴儿死亡率惊人。据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董经胜在《玛雅人的后裔》一书中统计,“土著人集中的地区,高地和丛林地区居住的50万土著人,其中49%是文盲,70%以上超过15岁的人口完成初等教育”。在主流社会的视角看来,他们是被忽视、被遗忘的边缘人,一个“影子”。
“我们像是一群已经死去的人,我们也并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为了让人们能看见我们,我们挡住了面孔;为了让人们能以名字呼喊我们,我们隐去了姓名;为了明天,我们赌上了今天……”
为什么他们要蒙面,秘密就在这里——“让‘主流’正视我们。”
穷,还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永远无法摆脱的绝望感,与现代文明的隔阂,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他者化”。
印第安人运动,实际上又是一场“他者运动”。他们的世界观、文明路径、社会组织方式,虽然经过了500多年的改造,也无法真正融入这个时代。虽然其中也有一些优异人才如流星般照亮历史,却无法改变族群的落魄与卑微。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对土地与大自然的一切充满敬畏,对于开垦、伐木等工作,他们非常排斥,而且对于“发展”并不热衷。这一温婉的文化信仰,恰恰又是其落后的根源。穷、懒、脏,只是“主流”对其的粗暴指责,谁知道印第安人心中,还有美好而善良的宇宙?
所以,当萨帕塔运动的领袖、副司令马科斯(Marcos)说“尊重这个彩虹般五彩缤纷的世界”,世界在欢呼。从来就不止一种道路,从来就不仅有一个评判标准。世界几万个民族,本应该各有发展的路径。
藏在大凉山悲伤后的历史内涵
大凉山的贫穷问题、毒品问题和城市犯罪问题的本质是民族地区农村前途的走向问题,是全球化、国家化和市场化进程中地方社会如何应对的问题。
最近,一封“世界上最悲伤的作文”引出了有关四川大凉山地区彝族人群困境大讨论,在同情与质疑交织的情绪中,时评家们渐渐窥见了大凉山的真相。
国家投钱不可谓少。凉山彝族自治州政府2012年的报告显示,当地在2007~2012年这5年来累积投入276.5亿元改善民生。但是,钱却拯救不了这个潦倒的民族,相反引来了两个恶魔——毒品和艾滋病。这两个看似滋生于繁华都市的东西,竟然在这个落后的山区里流行。
有报道称,“当地人固守传统恶习,不思进取,等着扶贫资金,这是典型的靠穷吃穷。”这笔钱到了,他们就去买酒作乐,后来发展到买毒品。另外,他们性生活非常开放,未成年人发生性行为的几率也很高,而且又经常在吸毒时共用针头,这就导致了艾滋病的传播。四川省有5万多的艾滋病感染者,光是凉山就占了一半。青壮年男女很多死于毒品与艾滋病,这就是为什么凉山地区孤儿众多的原因。据统计,大凉山居然有2.5万孤儿,而“最悲伤作文”的作者苦依五木,只是其中之一。
与此同时,也有网友不断地分享自己在凉山地区的经历和见闻,比如看到当地人碰瓷、讹诈等等行为。
然而,指责容易,理解困难。
将穷困归咎于当地人的野蛮、愚昧,无异于墨西哥白人对印第安人的轻慢鄙视。这也是一种观念暴力。事实上,处于困境的因素有很多。我的朋友、对凉山彝族有深入研究的周如南博士指出:“大凉山的贫穷问题、毒品问题和城市犯罪问题的本质是民族地区农村前途的走向问题,是全球化、国家化和市场化进程中地方社会如何应对的问题,而其根源在于机会和权利的结构性不平等”。
“伴随着国家权力的不断渗透和对地方社会结构的瓦解,彝族人日益面临着‘传统’与‘现代’的两难选择。一方面,现代性的侵入已经使得完整的传统文化保持与传承不再可能,另一方面,地方社会对现代国家意识和规范的接受和适应仍然需要时间过程。”
也就是说,当地的贫穷有着深刻的历史内涵。彝族人何去何从,目前还在迷思之中。往回走已经不可能,向前走又遭遇各项瓶颈,不具有参与社会竞争的实力。他们遭到的问题,实际上与世界上很多少数民族遭遇的问题是一样的,都是成了主流之外的“他者”。包括印第安人、毛利人、库尔德人等少数派,一下子从前现代的生产模式,被卷入到全球化的大潮中来。“他们曾是王子,却落入了历史的陷阱。”
大凉山的彝族是一个无助的群体,即使有了钱,也不知道怎么用——扶贫的资金,被他们挥霍而空。大凉山的困境是一个历史之困,它的问题绝不仅是钱,还包括信仰、认知、观念、民族的历史定位等等。一跃跨千年,谈何容易?那些渴望知识的儿童,那些不甘被边缘而出去打工的青年,都被忐忑、焦虑所折磨。有人担心,他们在追上时代的脚步之前,就会成为愤怒的边缘人。
印第安人与西方文明接触之前,他们的世界是静止的。但在相交汇的那一刻,岁月就像兔子一样奔跑。随后,他们就在不断沉沦,最后完全被时代所遗忘。或者说,他们宁可回到以前的节奏,也不希望在新的世界中成为“他者”。
不要让他们成为“影子”
若有一天,“影子站上了舞台”,或出现意见领袖,或出现巨大景观,定会颠覆这种观念暴力,让“他者”真正占领舆论。
印第安人花了500年,仍未成功进入主流世界。或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进入全球化视野中。大凉山可能也很难。
但是,何尝不像马科斯说的那样,“追求一个不同的世界?”
从单纯的脱贫目标中解脱出来,保留既有的模式,尊重其文化的多样性。而我们,对他们的选择表示尊重,而不是一再催促,若达不成目标又横加指责。某种意义上,为他们戴上枷锁的,是我们,是“主流”。带有偏见和轻慢,平日无视,爆出新闻后又热衷于批判。正是这种态度,一直在折磨着他们。
最后,经历了黄金10年的印第安运动,极大改善了他们的处境。不仅仅墨西哥,在整个美洲,包括美国、加拿大、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秘鲁、哥伦比亚等,印第安人成为了重要的政治力量。那支著名的萨帕塔游击队所驻扎的村落,成为了背包客的探险乐园,旅游业因为那次起义而变得无比火爆。这也是灰色幽默,一场号称反全球化的革命,最后因全球化而致富。
运动的关键,在于思考与发声。“不言说,不传达,预示着死寂。很少有人明白,一个不极力表达的人是多么悲惨,他将怎样地在绝望中耗尽自我,他如何被自己的哭泣窒息。”阿根廷作家爱德华多·马列亚(Eduardo Mallea,1903~1982)说。印第安人命运的转折,恰恰是把握住了时代的动脉。
印第安人在危地马拉作家里戈贝尔塔·门楚(Rigoberta Menchú Tum,1992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玻利维亚政治家埃沃·莫拉莱斯(Evo Morales)、墨西哥萨帕塔游击队首领马科斯等知识分子的帮助下,建构了他们的话语体系,粉碎“主流”的傲慢。莫拉莱斯后来还成了玻利维亚总统。若有一天,“影子站上了舞台”,或出现意见领袖,或出现巨大景观,定会颠覆这种观念暴力,让“他者”真正占领舆论。
这也将是凉山未来的图景。定会有代表人物,站上舞台上,届时,人们看到的就不再是影子。
(作者系资深时事评论员、政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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