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非洲旅游勝地如南非、肯尼亞就到非洲了嗎?是,但又不是。如果來開普敦、內羅畢之類的地方尋找非洲,就跟去北京了解中國一樣,難免偏頗。一個地方最真實最富饒的面孔,恐怕需要經過少有人走的路,抵達真正的基層吧?
同族人,異鄉酒
穿過幾個小時的草原曠野和沿途零星茅草房,我們的車子最終抵達贊比亞西部邊陲小鎮內,一處鐵皮圍牆的大院。憑著中國面孔這張通行證,黑人門衛為我打開了大門,越野車順利開了進去。在一群黑人中,我發現一張帶著滄桑和困惑的中國面孔。披著衝鋒衣,跳下車,「您好,不好意思來打擾您,我是從肯尼亞過來調研的。」我遞上「中南屋」名片,開始努力講明白自己的「背景」。
然後往往便是坐上了大或小的木桌,和這些散落在非洲角落的中國老鄉們,一起吃他們自己燒的飯,一起喝非洲的啤酒,有時還有當地釀的土酒。偶爾遇到軍人背景的老鄉,還要和他們一起喊「一,二,乾!乾!乾!」我愛聽他們講述他們的故事,也傾聽他們訴說自己的悲傷和惶恐。
在最遠的遠方,最邊緣的非洲角落,才會遇見最打動我的中國同胞。以至於在夜深人靜時,有時會翻翻自己有接近兩千個好友的微信,想一想那些在世界盡頭的朋友們是否還好。
一切,為了遠方的家
聽聞木頭生意賺錢,老王幾年前隨已經六十多歲的哥哥,從江西來到贊比亞西部邊陲小鎮做木頭貿易。整個鎮子的人口不過數萬,不少平房被草原和茅草村落包圍。老王他們是鎮上唯一一家常駐的中國公司。因為年紀大不會英語,他們的生意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招翻譯就成了頭等要事,可小型私企比不上在非洲的國企,給的待遇不會太高,一個月八千的淨工資,讓他們招不到什麼像樣的翻譯。「那些學生都不知道文憑是不是真的。要麼就是學校英語,來到非洲沒法用。」老王說他們攆走了好多個翻譯了,也不是沒有好翻譯,可大多數是女孩子,「難得遇見一個,跟這裏做通訊的中國男人好上了,懷孕了,就回國了。」
英語不好,又不會用電腦,這些不遠千里來到非洲的中國人,只有不斷工作,一切都是為了家人。「我兒子下個月要高考了,復讀了一年,他總是真正上陣就緊張,你幫我跟他講一講。」老王撥通了遠在江西的兒子的電話,讓我作為「過來人」勸勸他不要緊張。不要以為異鄉遇老鄉,信任是自然的。中國老鄉之間的警惕,有時卻是第一反應。老王說,因為經常遇到同行來刺探情報,所以在這邊的中國人他們也不大相信。「小黃我覺得你說的是實話我才跟你講這麼多,上次說來做調研的一男一女我直接攆走了。」
亂葬崗邊的「紅房子大叔」
同樣是做木頭生意,陳大叔的生活更加刺激。
贊比亞西北邊緣的林場裏,沒有通電也沒有手機訊號。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陳大叔孤身一人和幾十個黑人住在一起,監督他們幹活。
如果你來到陳大叔的「家」,就能看到他獨特的「紅木房子」——用紅木的廢料搭的窩棚。幾十米外,就是當地的亂葬崗。
早上3:45,鬧鐘準時響起。穿著T恤的陳大叔,坐在拖拉機的車頭,與一車的黑人一起前往四十公里外的林子裏伐木。這時絕不能打瞌睡,一定要抓緊拖拉機車頭,不然劇烈的顛簸很可能將他拋下車頭,命喪車輪之下。
林場的條件非常艱苦,叢林密布,周圍的一切都可能成為致命的麻煩——鑽鼻子的飛蠅、隨時出沒的毒蛇,還有不斷故障的機器。拖拉機一壞,陳大叔就得走上幾十公里的森林夜路走出林子。如果走不出來,只能在林子裏搭塊帆布就地睡覺。有一次他就這樣,和有愛滋病的黑人住了幾天。
除了工作,陳大叔唯一的休閑,就是兩週一次的「手機狂歡」。「每兩個星期我隨卡車出去一次,那會就把手機打開使勁玩,因為可以出去充電。」可「逃離荒涼」的過程,往往沒有那麼順利。「如果沒車,我就邊走邊攔車。有的時候一天都攔不到一輛車。」陳大叔試過攔車大半天,卻只等來了一輛摩的,還得自己「客串」司機——因為駕車的黑人不會騎車載人,他只得說服車主,讓自己來開車載他一起走。
陳大叔最早是跟著一家建築業國企來了贊比亞,做了一段時間工程後選擇轉行,跟其他木材商人合夥做生意。他覺得這樣更自由。和許多在非洲的中國人不同,陳大叔喜歡往外面跑,總是喜歡去尋找大河。「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坐在河邊看著流水。」如果你看到那時的他,抑或是坐在車裏微笑著給我講故事的他,大概想不到陳大叔跟十幾個黑人打架,打不過就裝死被拉到警察局的模樣,也難以想像他一手拿砍刀一手拿鐵鍬,坐在木頭堆上震懾工人們的樣子。
混亂,寂寞和剛果金的那隻大猩猩
剛果金是非洲最亂的國家之一,外派剛果金東部,至今還能拿「戰爭補貼」。在這裏,你要面對凶殘的劫犯,還有同樣殘暴的警察。雨季,大雨下起來就像天塌了一樣,巨大的閃電不時劈進附近的森林,切斷附近營地的供電。在那樣的環境中,你只能站在門口,背對著一屋子黑暗,迎向光亮的閃電和大雨。周圍環繞著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大飛蟲。
除了險惡的環境,還有難以慰藉的寂寞。剛果金東北小鎮一個有點老舊但房屋草坪都整潔的院子裏,外派來的吳大叔常常是一個人,駐守著某家中國建築業國企的基地。偌大的院子裏,只有幾隻小羊與他相伴。出於無聊,他曾經養過一隻黑人販賣的大猩猩當寵物,但是後來有人舉報,大猩猩被政府部門收走了。吳大叔又落單了。不是沒想過回去,但是公司並不允諾——至今沒有找到願意來接替他的人。
淘金,逃命,逃離
更多中國人來到非洲,有著更明確的目的——淘金。
九零後的廣西人小張,原來就在加納淘金。這個臉上總是帶著笑容的男孩,那天赤膊在院子裏告訴我,他去淘金那段時間,正趕上加納政府決定驅逐非法淘金污染環境的中國人。他們這批淘金者遇上了軍警的圍剿,當時他背著金子,手上拿著衝鋒槍,跑上山躲進森林。「背後是機關槍掃射,沒打中,哈哈。」輕描淡寫地笑笑,好像槍口下逃生不過爾爾。和那時比,如今生活在剛果金北部小鎮的他,覺得生活已經非常安定。尤其最近沒開工,他自得其樂地照顧著樹上掉下來的小貓頭鷹。「我們已經養大了好幾隻,都飛走了。」
多少中國人的故事,在非洲的土地上,平淡流動。
可死亡,也如影隨形。
湖南李大哥的同事差點死了。打擺子,或者叫瘧疾。從河邊的金礦營地送到吳大叔醫療站的時候,他已經休克了過去。
淘金的人大多像他們這樣,之前壓根沒有邁出過國門,不了解自己要去的非洲國家是什麼樣子。甫到非洲,這幫淘金者也只想著如何一夜暴富,卻缺乏在非洲生存的基本常識。他們平時駐扎在剛果金的河邊林地裏,睡在軍帳篷中,甚至是集裝箱改造的房子裏,面對著特別嚴重的蚊蟲災害,但他們竟不知道再熱的天,也要堅持掛蚊帳,不然小小的蚊子也會帶來滅頂之禍——瘧疾。打擺子如果不及時治療,分分鐘會死人。更別提他們既沒有醫生,也沒有藥。
好在幸運之神眷顧了李大哥一行人,病人活了下來。數日後,養好了病,李大哥又迫不及待地回到林子裏去了。去調試他們的設備,希望這裏能挖到金子。
離開有網絡的小鎮前,李大哥特意和家裏的老婆孩子用微信視頻。他的女兒才兩三歲,還很小,李大哥抽著煙看著她笑得很燦爛。西裝革履的李大哥喜歡抽煙,他總是說「男人就要會抽煙才行」。
不過也不是人人都那麼好運。剛到剛果金東部時,我詢問一個朋友介紹的中國人,別人告訴我:那個人啊,去年死了,瘧疾。
(作者為中南屋創始人,長期在非洲進行田野調研工作。中南屋是一個促進中國青年走進非洲,推動中國走出去可持續發展的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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