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深秋,我收到了一則消息——一則仿若「死亡通知」一般的消息。
那是一個信封,裏面有一張輕飄飄的紙,寫說⋯⋯有一張皇家法令,一張認證了你的新國籍的royal decree,已經在X月X日簽好了。「恭喜你。」移民官員留了一封信。
恭喜你,在一個月前,在你還不知道的那一刻,你已經悄悄死了。
看著那封信,我的身體僵住,然後失聲哭了一會兒。
不孝
數日後,一個不久前失去了爺爺的朋友來訪。我不太懂得怎樣在這種時刻說話,就自顧說起了一直困擾自己、偶爾會發生的「瞬間」。不時的、有一瞬,我會忘記祖父母們是不是已經去世了?要頓一下、想一下:「哦,他們都死了。」但大腦仍會遲鈍到不相信,非得要停下其他思緒,花一點時間去認真想一下,才真的「記起」他們已死的事實。
第一反應當然是自責,我到底果然是多麼的不孝,連這樣的事情都會「忘記」——我會是不孝的人,這一點在過往幾十年的人生中得到反覆提醒,好像刻進骨子裏。我從不反駁。我是不孝的,因為我遠行;我是不孝的,因為我未將自己的未來與家人的未來綑綁;我是不孝的,因為我不曾服侍在病榻——我是不孝的,因為我將無法服侍在病榻。
爺爺曾住院很久,期間有機會回國探望一次;同病房還有一個病友,同樣有個孫女、似乎也曾在英國留學,但那個孫女已經在病床前照顧許久。爺爺見我來,高興地介紹我,說這也是出國的孫女。那個女生客氣笑笑,說:「你爺爺可為你驕傲了。」——這句從從病床一邊傳到另一邊我的耳朵裏,變成了:「你可真是太不孝了。」我於是只是怔怔站著,不去看身旁的父親;不久後,他會透過媽媽告訴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病倒,女兒卻不會在床前,這令他多麼難過。
「不孝」這個陷阱,多年來仍令我極為困擾和痛苦。可倘若我能允許一秒鐘,就一秒鐘不被自責佔據的話。
對面
我仍然牢牢記得與祖父母走過的那一段人生。
我記得,梅雨季節,連綿的水從青瓦落下,我會坐在石頭門檻上,拿著一隻小小榔頭,敲著一堆過年剩下的山核桃,仔細撥出核桃肉,挑幾顆大的給奶奶。奶奶只是坐在一旁椅子裏,戴著不是老花鏡而是近視鏡,在不知做什麼。
我記得自己倚著院子裏的洗衣台,一群人散掉,剩下我和爺爺的時候,尷尬的我不知能說什麼;只聽著鼻子大大、彷彿禿了一輩子的頭的爺爺,用一種絕對真相的語氣說:「你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聽老師的,老師是不會錯的,你不能去說老師錯了。」
父母與爺爺奶奶的家,中間隔著幾百米的稻田和一條小河。爸爸和爺爺如果要吵起來,爸爸就會在我家院牆這邊往對面嚷嚷。聲音飄呀飄,我就瞇著眼睛找爺爺的身影,從廚房門口出來,又從我打核桃的客廳門進去。不知他在想什麼。然後猛的一句,「好了!」從對面傳來。
我們總是喚另一邊為「對面」。在父母家,爺爺奶奶家是「對面」;等我蹦到爺爺奶奶家,父母家就成了「對面」。我的童年,大概就是無數次的「到對面去」。
外公外婆家就離開有些遠了。媽媽嫁來父親村裏,在我的視角中,「瞬間」就學會了「我們這邊的腔」。她不會在家說自己的「腔」,於是我也學不會那種「腔」來和外公外婆說話。不會說媽媽的娘家腔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那些嫁去或搬去大城市的舅舅姨媽們的孩子,如果只會說普通話,更幾乎值得驕傲。
但我記得年節探望外婆家。媽媽會在廚房裏,與看著火的外婆說很久的話,有時我傻傻站一會兒,聽不懂,就走開。外公是一個握著長長煙斗的老人。重重的咳嗽,吧唧吧唧抽一口煙斗。比起「對面」爺爺奶奶家,外公外婆家裏的氣味更加陌生;也不會有山核桃。但臨走前都會有一大鍋的米糊湯,喝了就走了——那是一段很長的路,從公路到外婆家,要路過一個大水庫,一個小清泉,好幾條小溪。
也許,他們已死的事實,未曾改寫我與他們走過的那一段生命,而當我記起多年前的片刻的時候,他們是否在當下已經不在人世好像並不重要。就像那些老掉牙的說法:親人會活在我們的記憶裏。
但——有一天,我會不會也「忘記」,遠方的父母是不是還「活著」?
六親
對祖父輩的「忘記」還有經久的時間與真實的死亡做證,又或有疏離感、或因未曾真正處理過他們離去的哀悼的可能性在,但「忘記」父母——且是極其親密、關愛我的父母——實在包裹著太過強烈的不安。
11歲那年,第一次去寄宿學校,我拿著5毛錢坐上穿梭在村落的破舊巴士,屏住呼吸一言不發,如臨大敵;而後慢慢發生的,長大、張望、嚮往,與之同時發生的嘗試和行走,家鄉一再變成那個偶爾「回去」住幾日的地方,一週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一年一次,數年一次。
在雖不設歸途、卻也未曾有過明確目的地的年紀,偶爾往回看,家鄉與父母的座標,仍然清晰——然後,這份清晰開始慢慢消失。
消失的速度極慢,並且覆蓋著一層偽裝和一層篤定:原生家庭和那個小村落,與我不過是一臂之遙的偽裝;原生的我與今天的我,必然緊密勾連的篤定。
很多次,酒後,爸爸會說「把你送去北方上大學真是我最大的錯誤」。這時候,我就會去想像那個尚不知未來是什麼的瘦弱小孩,用大把大把的時間,從這邊跑到對面、從對面跑回這邊;時間真的是均衡的嗎?那十年和這十年,根本不是一樣的計時吧?我特意去搭了仍在一趟趟走的公車,爬上了「對面」老屋背後的小山。原來,熟悉的山頭,會從那麼高那麼大,變成那麼小那麼矮。
異鄉的我,十數年、數十年,與父母之間野蠻生長的隔閡、撕裂、距離,即便我常常讓潛意識不要去看到,還是會在不留神的時候竄出來。偶然與友人談起祖父輩死亡的這一刻,就令我不自覺把這份距離與「生死存亡」的決絕及其道德陰影並列。
就像祖父母一樣,我與父母的關係,也已經切斷了嗎?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我又要跳入「不孝」的陷阱嗎?
雖一閃而過,卻在這個入秋的午後,令我窒息許久。
另一個朋友說,「你聽過嗎?六親緣淺。」
是這樣嗎?
我問朋友,你知道六親是哪六親嗎?你知道打字軟件接著「六親」,就是「不認」嗎?
遠方的朋友繼續答:「我在很多年前就有過一刻,在那一刻回頭看,就已經看到,那就是一個分界線。」
我常常會躲閃掉父母的眼睛。屏幕那頭的眼睛。疫情開始後,就沒能把回老家放在議程上了。其實恰好是疫情作為替罪羊罷了;大流行病之前的那些歸途,匆匆、擠壓,一樣殘酷,我總會失語、或說不好聽的話、做無用的事、買無人喜歡的禮物——它們從箱裏被掏出、又瞬間消失在家中的無數物件之中。
手機小小的屏幕裏,媽媽說她的頭髮變得很稀稀落落了。我說你再給我織一件毛衣吧。爸爸瘦小到仿若不存在。我很難與他耐心講述什麼,我害怕看到他的示弱。
是嗎,哥哥的孩子們長得很快嗎?不是的,我沒有想要生孩子;所有人都要做的事情,其實我也不是非得要做;好了,我要掛了。過些天再打給你。
我很好的。我真的很好。我在陽台上種蔬菜,廚餘我會埋進土裏沤肥。不,當然肯定不能先像老家那样,用人尿一起沤。好呀,我可以去公園裏收一些樹葉埋進去。
掛了吧。媽媽先掛。我要控制通話時長,如果講太久,她的情緒會慢慢變糟;我也會開始失語。我猜她會在掛電話那一瞬有點想哭,於是我就去工作一會,忘掉這通電話。
記憶則會不聽話地飄一會兒。爸爸扁擔曾擔過的尿桶;地裏瘋狂生長的土豆;冬日必備的手織暖鞋;腳趾凍瘡的癢和痛。
這種時候我也常常會不確定,在那一幕幕記憶中的場景中,我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大概四五歲,大概十來歲。偶爾的,我也好像會分明看到當下的自己,倚著洗衣池,蹲在廚房口;在母親懷著盯著灶台的火光,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座緊緊拽住座椅。
我好像就只是一個「觀察者」。只是看著,用那時的眼睛看,也許也是在用現在的眼睛看。
我真的是在怕我忘了是否父母還活著嗎?我分明,是在害怕我自己已死吧。
墓碑
收到移民局的信的那天,剛好打了一針COVID-19疫苗,第四劑了;我總是有強烈的反應,渾身每一寸皮膚都會痛,痛一整天。第二天半睡半醒間,在手機裏與人聊天。有同行朋友發來一些關於離散的想法;我便提起昨日收到自己有新國籍的消息時,情緒複雜。
他說他也有過相似的時刻。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一次,「感覺自己在解綁,像木乃伊一样一圈一圈地解開繃帶,去發現裏面的,血肉模糊的自己。」
我說,我好像是被亂棒砸了一輪,「就好像明明一切都已經發生了,但這一刻,把一路很多的選擇、經歷、情緒,攏在一起,砸成了一座碑。」
繃帶下,血肉模糊;亂棒砸出來的碑,沉重到喘不過氣。
所以會是一座墓碑嗎?所以也許是一座墓碑吧?——對著手邊筆記本上寫下的「你死了」三個字,我這樣想。
除了兒時密集地、如同縮在洞穴一般地居住在農村老家的那十多年,我隨後的生活、思考和選擇,彷彿與那些稻田小房和小溪流無關了。我不知道怎樣處理這種撕裂;每每回老家,不超過一日,我必會發信息給遠方的伴侶——「你可不以提醒我,我這個人是真實的,我在離開之後的人生,也是真實的?」不然,我怕我會被這個「家鄉」吸走。
以某種像是「客人」的方式回到對於兒時而言仿若是整個宇宙的老家,有時像是酷刑。
感官會發生化學反應。眼前可能有很多未曾改變的,也有一些改頭換面的;但即便只是林子茂密的雜木,不同季節特有的空氣的顏色和味道⋯⋯如果認不出了,折磨記憶;如果歷歷在目,折磨現實。
我不想睡自己的房間。不想午夜醒過來,看著天花板想像,也許一切都未發生過,人生還要從有記憶開始,再來一次。我沒有過什麼無法回視的創傷經歷。僅僅是載了一整個少年的房間,太過滿溢、而又像是用水泥把物件通通封住了而已。
一條長長的路,走得久了,卻不曾接受,明明身後已無參照。
聽著殘忍的那塊「墓地」,或許是一個許可吧。這裏的死、此刻的死,不是停止、不是終點、也不是告別,而是新出現的一種關係、一條分界線、和一個視角。
很多年前,收到爺爺死訊那天,我恰好在印度瓦拉納西恆河邊。擁擠、骯髒又充滿活力的這座城市,是一個死亡去處,河水是用來洗去罪孽的、然後臨死之人就也可以在河邊等死。火葬會立即進行,下水道衝向河道,把清晨火葬留下的灰燼衝走。有很多很多用來祈禱的小油燈;我也點了一盞,在夜很深了、在瘦狗在河畔猶猶豫豫找食物的時候,我把那盞輕輕的椰片製成的小燈,放在河面上,慢慢飄走。
看著那一點點光,我想起了奶奶去世時、我也在腦海中生出過的一個念頭:到底是,之於我,他們死了;還是說,之於他們,我死了?
我會想像:我的母親,當她出嫁,離開那個生育她的村子,進入父親的村子,聰慧地改掉她的「娘家腔」之前,她也曾回頭看,並也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分界線」嗎?我的奶奶,當她作為一個地主女兒、幸運地嫁給了根正苗紅的農民的時候,她也曾回頭看一眼家裏私塾的門,並悄悄關上嗎?
她們,也曾有過意識到自己、或一部分的自己「已死」的時刻嗎?在她們的心中,可曾也曾生出沉重的「墓碑」?而如果這是我想像中、她們的人生分界的話,那麼,她們心中的墓碑是「娘家」嗎?那麼我呢?對於我,這座墓碑是「母國」嗎?
這令我再次不安,躁動著在腦中尋找武器,想要打碎這層層疊疊的父權規訓。
一張輕飄飄的紙就將一部分的我殺死了——這讓我很委屈、很生氣,我無法釐清這個漫長的「走向死亡」的過程中,都是誰的選擇、都有哪些取捨,我抓不住失去了的。而我會將這樣的感受比做「死亡通知」,大概也是因為,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意識到我其實需要哀悼這個過程——又或是,我的每一次回憶,都是我在grieve我失去了的一切,但都只是下意識的,並總是會被中斷。
後知後覺的我,終於第一次回頭,並看到那條分界線了嗎?
定格在記憶中的祖父母,未必已死;我與父母充滿傷痕的關係,仍將在撕裂的現實中,活生生地疼痛下去。而我認真寫下這些內心獨白——因為,從11歲離開那個小村落、轉進宿舍角落的被窩到今天,我終於開始接受自己「離開」的程度了。
是時候,對接下來離散的日子,說一聲:你好。
泪流满面。
人生就是手握流沙吧…
至親在故鄉死去,自己卻因疫情無法親眼證實。像是事實又像是一個漂渺傷心的夢。每次想起都只可以懷抱苦苦和後悔活下去。
謝謝作者把在遠方流浪人的感情刻劃出來,好像感到被治癒了一點
笔触好像作家龙应台啊,非常喜欢。
多有共情。
不过纸怎么就把你杀死了?它最多提醒你了一下吧。人确实是慢慢死去的。
為何一定要膩在父母身邊,天下這麼大,人這麼多,就一定要在原生家庭身旁才對?
「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头,就当我在外地旅游」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