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萊:房子與手
今年農曆新年,父親買了遠超往年數量的煙花爆竹,他計劃每天都放一掛。「去去疫情的晦氣。」即使身在農村,父母也同樣經歷了Covid-19的折磨。雖然之前老家的封控並沒有那麼瘋狂,除了全村大封鎖那一段時間,他們既沒有按通知去做核酸檢測,也沒有聽話呆在家裏。因為一早七點多就要去承包的工程幹活,他們每天都跑在了日常防控的前面。
但是,突然放開後的大感染,他們沒有躲過。感染後的情況百人百態。這也發生在父母身上。他們都六十多歲,反應卻各異。父親發燒了兩天就恢復了正常,但心血管一直不好的母親到現在仍然身體不適。她常常感覺無力,精神氣也只有每天的某個時段好些。那麼愛說話的她,現在更喜歡家裏清淨,一個人待著。父親因為工程款遲遲撥不下來一直忙活到除夕當天。
我在除夕之前一週回到家中。母親細數我出去工作十來年,這是第一次小年(1月25,農曆臘月二十三)前一天就到家了。她總能準確地說出我們所有人所有事件的所有時間。工作掃尾結束,第二天我跟二姐就開始掃除。恰好下半年二姐的工作因為封控無以為繼,她今年能不用除夕當天才放假從城裏趕回村裏。她也回來幫忙。
往年裏,父母幾乎要提前一個月就開始。他們親手蓋起來的大房子,清潔工程巨大。按照掃房的傳統,所有東西都必須清潔一遍,拂去舊年的塵埃,迎接嶄新的一年。農村生活很難不跟塵土打交道。當父母忙碌起來,打掃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房子如今我們已經住了十多年。每次我們姐弟四個回家,看到的都是窗明几淨,院落清爽。
我沒想到打掃可以如此龐大和艱鉅。除塵、擦拭、整理、拖地、洗衣、掃院子、掛燈籠、貼春聯,每一天我們只能做一點。直到除夕夜當天,我又發現家裏還有地方沒有打掃,比如廚房的燈罩就忘了擦拭。我常常覺得自己做起來手慢腳慢,頭腦愚鈍。好在大家好像也沒有發現。怎麼樣都好,這是母親今年的口頭禪。她如此感激我們接手,認為自己逃脫了責任。逢來拜年的親戚便說,今年多虧了我們,自己什麼都沒做。但顯然不是這樣。
勞動是如此的繁瑣和疲累。我的手每天都腫脹發熱,我的胳膊和腰每天都痠痛緊張。但父母這樣做了四十多年。他們都是重體力勞動者,打掃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最輕的。每年母親都要把年夜飯和初一以後姐姐們回來時的菜式備好。切雞、劐魚、剁餡兒。但今年她每一樣都顯得力不從心。我看着她圍着化開的帶魚和一種炸魚打轉,像是在努力集中一股力氣和決心。這些魚是老家新年必備的菜品。我讓母親教我如何處理。
但勞動也是一種手藝,它需要經年的經驗和技巧。只是一頓飯的兩盤魚,我弄了一個下午。母親卻很滿意,也鬆了口氣。她說自己弄魚弄到了六十多歲,這是第一次別人幫她弄好了魚。她又很快修正,想起來前年是三姐夫幫忙弄好的。他們一家三口前年跟父母過年,我因為疫情沒有回鄉。
魚處理完畢,我的手上就又多了一些小傷口。之前打掃不停地泡水和清潔劑燒灼,雙手乾燥又褶皺。但它們只是刺痛。母親知道後,拽着我的手,每個指頭上下翻看。「你這手是耍筆桿子的,不經用。」我再次看見她的手。它們上面布滿老繭和褶皺,每一道都曾經是一個小傷口。母親說父親今年承包的工程從夏天一直幹到冬天,她每一個手指都布滿傷口。即使是帶着橡膠手套,每天超強度的使用讓它們腫脹發熱,如針在刺。只能用止痛藥和厚實的擦手油才能度日。
對母親來說,勞動期間的手不再是手,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種工具,它不會被呵護,一切的措施都是為了讓它繼續履行手的功能。在新年打掃的一週裏,我終於體會到。當室外零下二十度的時候,我不再覺得手是需要呵護的身體器官,我只需要它完成工作,即使它已經僵硬、麻木、疼痛。因為我多做一點,父母就少做一點。每年過年回家,我什麼都不用做,因為什麼都已經被父母做完了。他們的手不再是手,因為他們必須完成勞動,無論任何代價。由此,家裏的四個孩子才會有飯吃,有學上。手可以不再是手,命也可以不再是命,只要為了下一代。無論流行的普世價值如何,他們就是如此,他們也只會如此。
父母年紀越大,對我們越開始客氣起來。我們越來越大,他們提出的要求越來越少。今年姐姐姐夫和我做的事情全部被父母視為享到了有子女們的福氣。母親總覺得愧歉,但也慢慢開始接受體力和心力都在衰老的事實,她說明年無論如何不會再去做重體力勞動。不過我們都將信將疑。她認為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才是天經地義。疫情三年,她從身邊的種種都感到年景的不好,覺得能有工賺錢是幸運。我也開始接受,一旦父母倒下,即使已經三十來歲的自己實在不堪一擊。但這一點其實常常忘記。
好在母親的確恢復了一些精神。她終於可以長長地跟我們說話。說話,是我們這個房子裏最重要的內容。平時我們在線上家族群裏說話,過年我們面對面說話。我們靠幾乎每天不間斷地說話和講述變成一個整體。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她是一個絕佳的故事講述者,也是這棟房子的靈魂。所有的故事都彙集到她這裏。舊故事與新故事,它們像新年貼在牆上的春聯,層層疊疊,去年的舊紙風化殘破,但樣子還在,今年的新紙就牢牢地覆蓋上去,任憑低溫和大風也能呆在牆上直到來年。
記者 I:媽媽學會了「父權」一詞
和很多人一樣,關於家鄉春節的記憶停留在2020年。那年離開的前一天,爸媽拉我去超市購置零食特產,街頭空空蕩蕩,寫著就地過年的紅色橫幅一角在風裏顛簸,沿路幾乎沒有開門的商鋪,只有一兩塊忘記關掉的燈牌和傍晚的一輪紅日,人們面對疫情初襲時的恐懼與蕭瑟,都集中在記憶裡孤零零的落日意象上。
時隔三年,小城的機場翻新了,新建了兩三處高鐵,市醫院在新區開了分院,市體育館爆破了舊樓,嶄新的圓形建築在舊街景裏有種說不出的突兀,而其餘商鋪建築則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疫下三年裏國進民退、基建拉動的經濟形勢,好像在眼前有了實感。
爸媽說,剛放開的那段時間裡,街上和三年前一樣蕭索,人們或者陽了,或者害怕得病不敢出門,進入1月後路上才熱鬧起來。就像春晚遺忘過去的三年一樣,除了老人居多的社區裏那些沒有貼春聯的門戶,和飯桌上提起的某某家因新冠去世或仍臥床的長輩,幸運渡過這一疫的家庭又恢復了往日的熱絡。
爸媽屬於感染較早的一批,那時物資緊缺,他們轉陰後便將手裏剩餘的抗原檢測試劑和退燒藥送給了鄰居。三年,毫無準備、囤貨與市民自助的情形仍在上演。媽媽還在抖音上訂購了十盒劣質N95口罩準備送給朋友,打開發現氣味難耐才作罷。
一位科技線的同行告訴我,抖音是去年非一線城市購買力增長最快的平台。
回家後無奈地發現,父母整日都被大量垃圾信息包圍著。我爸一人兼學兩人份「學習強國」,每幾分鐘就要到手機上回答一下選擇題。而我媽則沈迷短視頻,只要打開她的抖音帳號,大數據便會精準地將算命、民間偏方、陰謀論等信息推送到眼前。午後或飯前,只要有空閒時間,我媽就會坐在沙發上滑動幾下:「陽康後有7種食物不能吃」,「輝瑞的利益陰謀」,「XX大師某某年曾預測……」,「今天我們來學『猴子撈月』」。聽到這些信息,忍不住想偷偷給她添加或刪掉一些關注,但後來看她模仿五禽戲裏猴子縮著脖子東張西望的樣子,又覺得可愛,心裏默念著課題分離、彼此尊重,收回了手。
年前和表妹一起回以前居住的老城區逛街,老城區除了更擁堵的車流,街景幾乎沒有改變,只是過去本土的餐飲小店,被蜜雪冰城、茶百道、蜀大俠等連鎖店替換,部分中高端服裝店仍維持著經營,但連鎖的年輕化服裝品牌顯然更受歡迎,在店裏停留片刻,便能遇到一兩位熟人。
表妹是小城法院的法官助理,2022年底,她參與提議的本地《人身安全保護令實施辦法》終於獲得通過,從提議到擬稿再到通過,整整歷時半年。表妹說,最初版她和主要提議的女法官擬定了40條,將證明「較大可能性」存在家暴的「相關證據」放得比較寬,最終版幾乎刪去一半。
例如,她們在實際案件中發現,有的家暴受害者因為擔心社會壓力,到醫院就醫時往往不會說自己是被家暴,而說「磕到、碰到」等,但傷口位置明顯不是自己可以磕碰到的角度,因此在最初版人身保護令裏,她們設定只要有醫院的傷情鑑定就算是「相關證據」。但這條提議在審理時被質疑太寬泛,最終版增加了傷情鑑定的限定條件。
表妹說,最初版提議人身保護令時,最高法《關於辦理人身安全保護令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還未出台,小城院方審理認為證明「較大可能性」存在家暴就審批人身保護令的標準太寬,建議修改成和法院認定家暴一樣的「高度可能性」標準,但在開會當天,最高法的規定便落地,表妹和女法官指出證明「較大可能性」的標準與《規定》一致,領導便也沒了話說。
被厭女言論和氛圍包圍,是我和其他女性朋友們返鄉期間共同感受到的困境。做教師的媽媽無意間便會對著初中男孩的家長說:「沒事!男孩比女孩聰明,上了高中學理科成績還要往上走呢!」而書房的我,差點要拎出高中時的理化生試題一決高下。爸爸開車時遇到堵路的司機,看到是一位女性,便脫口而出:「又是女司機!」坐副駕的我忍不住回嗆:「喔,我也是女的,你不是讓我學車?」
大概是我已出櫃又態度堅決,爸媽不想在年節期間吵架,於是到家的日子裏,我們都默契地沒有提及婚育話題,不過戰火便延燒到小我三歲的表妹身上。家庭聚會期間,媽媽總提起希望表妹能帶一個男孩子回來,小姨也在一旁幫腔,我和表妹相視一笑,裝作沒有聽到。
不過意外的是,在一次陪媽媽去超市的路上,我提起「厭女」、「父權」,提起成長和生活於父權社會裏的我們都有不自覺的厭女時,媽媽若有所思地說,這樣嗎,可能我一直沒有留意。不多久,她也學會了「父權」一詞,代替了之前普遍使用的「大男子主義」。
除夕夜,為了「有年味」,媽媽在小區業主群裏偷偷購置了加特林,我們和表妹一家在附近被開發商擱置的空地上燃放,爸爸負責點火,我們負責拍照。看著火花一個個噴射到夜空,媽媽挨個拍著我、兩個表妹和小姨的背說:「願一切美好如期而至!」
我不知道她從哪裡學來的這句話,但相比過去「新年找個男朋友」「大吉大利」「新年行大運」等不知如何下嚥的祝福,我覺得有些詫異,又覺得有幾分可愛。新的一年,我知道我們大概還是會在職業、婚育、性別等問題上有著無數爭執,他們可能還是會轉發陰謀論,可能還是會因為我是個同性戀而拉黑我、再加回我,可能還是無法理解我的很多選擇,但我們都有期待美好和保留對美好不同定義的權力,美好大概率不會「如期而至」,不如,去做自己定義的美好本身吧。
M:「妳那會猶未嫁?」
「妳那會猶未嫁?(台語:妳怎麼還不嫁?)」多年前便離婚收場的二叔與我一年未見,過年劈頭這麼問候我。
我是父族中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學歷最高的孩子,但長輩對我並無事業上的期望,只希望我能順遂地走入家庭,嫁入好人家。父族中多男丁,稀少的女性沒有被當成明珠般疼愛,能幹的阿嬤複製了父權社會的壓迫,將期待放在與我同齡的堂弟身上,電話一打來,問的盡是堂弟好不好。隨著阿嬤在幾年前逝世,有些解不開的結跟著她離開,有些恩怨則撕扯地更加劇烈。
我與父族的長輩無話可說,也無太多情份,唯一疼愛我的姑姑,也在阿嬤過世之後,與哥哥們鬧翻,至此再也不參與家中聚會。女性更加稀少,似乎就更聚焦在我的婚育上。
家族中,對於過了三十歲的女子,人生只剩下嫁了嗎?生了嗎?的選項,還沒結婚代表有問題,甚至是缺陷。
我曾惡狠狠地想著,下次我要對二叔反唇相譏,你的婚姻幸福嗎?你的孩子結婚了嗎?先關心自己的孩子吧,一但說出口,我就再也不需要回父族那了。
這次,我先喝了瓶啤酒,帶著幾分酒意的我壯了膽子對二叔笑道,要辦婚禮,我沒錢啊,各位長輩來贊助我好嗎?二叔自討沒趣地離開我面前,對我父親吆喝著,「伊講無錢(她說沒錢)」,回頭對我說,妳老爸有錢啦,手還比著錢的動作。
接著,小嬸也湊了過來,「都三十了,等妳結婚、懷孕也要兩年,妳也要想想能生孩子的時間不多了」。好似女人的功能只剩下結婚與生育。
重聽的阿公也喃喃自語,怎麼沒消息,你們(我與男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我大聲向他說,在安排了,他才安心。
我的父母沒有反應,只有我一個人站上火線,被長輩們逐一以關心之名攻擊。
我望著南部鄉下的好風景,真是可惜,風和日麗,我卻在一桌菜前經歷一場內心的風暴。
在回到南部老家前一週,我在台北的住處忐忑不安,焦慮地想著不得不見面的親戚們將如何指導我的人生,焦慮到胃發炎。
在台灣,過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對我,一名離家十多年的女性來說是這樣。
不只是長輩,我與非同溫層的平輩也顯得疏離,他們的詢問並非關心,而是八卦。在小年夜,同齡的表妹以及大我三歲的表哥都帶著年幼的孩子。
表妹三十歲不到就生了兩胎,現在是一名全職媽媽。我一面跟孩子們玩,孩子伶牙俐嘴,沒有停下的時候,孩子見到人,只想分享玩具,要一起玩。表妹硬是從孩子的喧鬧中見縫插針,「你們登記了吧?啊怎麼還沒?」「那什麼時候?」我好難訴說,我跟男友多努力在經營關係、多努力的生活,我們經歷了一年的伴侶諮商,共同克服溝通的難題。我在心裡納悶,你們真想知道我的困難嗎?
我與好友聊起親戚的過度關心,她簡潔回了一句說「關他們屁事」,對啊,我的人生與他們無關,甚至絲毫沒有影響,我多想在收到惱人的問候時回敬一句「關你屁事」。
回到家中,我與父親說起健康檢查的結果,子宮內膜有一小顆肌瘤,醫生說還不大,半年後回診,父親只回我,會影響生育嗎?母親則說,半年後如果還好,就去登記吧。
我迂迴地懟了他們,一定要生孩子嗎?我去領養行不行?
我不確定母親的意思是什麼,半年後若是需要手術,她希望我先處理好再登記?還是她認為若影響生育,結婚與否就不再重要。無論是哪個答案都令人沮喪,結婚應該是我的人生、我的選擇,為何與生育綁在一塊?
我甚至想著,我要拿「不生孩子」作為對他們的反擊,我要突破「女人等同母親」的單一想像。但真實的我是想要孩子的,於是我應該要告訴他們,「生不生我自己決定」。
我沒辦法改變我的親戚,甚至在收到過度關心、指導式的回應時感到難受。我希望父母能站在我身邊,但我總是一個人在風口浪尖,甚至在回家後收到回馬槍,讓我只能快速地逃回台北。當我踏上回程的高鐵,便感到愉悅,初二的深夜,整輛高鐵上的乘客似乎也都是逃離親族的人們,疲憊、安靜卻輕鬆愉快。
我想起年節時,作家、心理師周慕姿在粉絲專頁的發文寫道希望「每個人都能用想要的方式過年」。她稱夫家外公那的親戚親切地與她聊天、關心她,卻不過度詢問個人狀況,像是生不生孩子。她認為如果大家能多一些同理與尊重,過年回家就不再是「盡義務」的節日。
我仍在每一個親族間視為重要的節日回到老家,進一名女兒、孫女的責任與義務,「回家」對我來說充滿壓力,每一次的小小反抗都不知道是否有效果。過一個好年,好難。
Ba:肉香還在,但我已經不吃肉
我鄉下煮菜還是用灶頭的。有時候燒柴、有時候是對半破開的竹子。家的正門口有一小叢竹林,我想大概是從那邊砍下來的。柴在火中啪滋啪滋的響、鍋裏傳來陣陣豉油和肉香,然後一大盤雞、鵝從熱氣中登場——這是我對回鄉過春節的記憶。
以前我最愛挑雞腸子吃。大火燜得軟爛但不缺嚼口,豉油的鹹甜味完全滲進腸子裡。疫情都三年了,我終於能回鄉過節,但我已經是個不吃肉的人。
而改變的不止我。年初四那早上,全家人、大概20個人,到酒樓吃過開年飯後拍大合照。我姐問是否是除了小舅父去上班了以外,人都到齊了?我口裡說是,但心裡沉了一下——因為其實不然。大舅父在半年前突然去世,看不到放寬後首次齊人的春節。當時法師說,遺體在夏天不能放太久,三天內要完成所有儀式。但因為當年愚蠢的隔離政策,只有身在香港的我無法出席喪禮。
大舅父死時60歲,心肌梗塞。是二舅父送他入院的,剛進手術室前,二舅父還安慰他:做完手術就沒事了。結果沒到半小時,醫生說救不活了。據我媽轉述,大舅父被護士推出來的時候,臉都是黑的。而二舅父是唯一一個看到他最後一面的人,正正因為這件事,他發了好長時間惡夢。
其實早一年,大舅父才剛撞過車。他當了載貨司機40年。一天,天黑、山路,拐彎太快,整輛車就翻側了。當時他骨折,折騰幾個月,保險公司報銷了幾千元。「他躲得到那個劫,躲不過這一個。」我媽淡然說。
我老是覺得,也許因為只有我沒有出席喪禮,一直無法釋懷,所以至今連大舅父的照片都不敢看。但也不止一個人跟我講過:其實他走得快,沒太久的痛苦。他一走,整個家就分崩離析——大舅母只能跟着兒子到廣州,忍受兒媳婦的冷暴力。85歲的外婆白頭人送黑頭人,隨二兒子搬進城市,熟悉的鄰舍沒了,耳不好腿不好,整天只對着四面牆,百無聊賴。
如今要不是新年,大家都回到祖屋聚聚,外婆應該再沒有機會回來。這一年,她兩個長孫各生了一個娃,她逗嬰兒玩時笑得份外開心。大家對大舅父的死都避而不談,好像只有我,回到祖家以後小心翼翼地探索家裡,但並沒有發現大舅父的任何遺照、痕跡。後來朋友跟我說,可能有些習俗規定,白頭人不能看見早逝的黑頭人。
大夥兒吃完飯離去時,大家都說見一次少一次了,我很不喜歡聽這種話。但的確是的,大概年初八吧,幾乎所有人都會回到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去——就像我表哥回廣州,表弟回深圳,我回香港。剩下來的,只有像我外婆一樣的老人。長大了就很明白,人總是要生存。
記得在回香港的前一天,晚上我跟一眾表兄弟去吃夜宵,在走的路上我跟並排的表弟聊生活。他現在在深圳的一所銀行工作,工資4000元左右,但租金要1000元。他說,「就很苦啊!」我拍拍他肩,勉勵說,「我也不差,租金要6、7000。」兩人相視大笑。
「那你有想回來(回鄉)工作嗎?」我問。「經常都想。」「那為什麼不呢?」「女朋友在深圳呀!」我望着表弟下巴的鬚根和竄出鼻孔的鼻毛,都快忘了他已經24歲,有女朋友了。三年前,他曾經想法很保守,說沒有錢不會談戀愛。
K:躺平的表姐,倖存的保護傘
我大概有1000多天沒有踏足大陸了,覆蓋了三個春節。我的手機上有幾個在大陸生活常會用到的APP,但我已經不記得上次打開它們是什麼時候了。這三年綑綁朋友們的健康碼、核酸碼和出行碼,在清零政策壽終正寢後我也沒機會使用。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舊人類。
我是搭乘飛機回家的。這三年零星幾次去機場,不是為了採訪移民題目,就是送行朋友。儘管港府在去年下半年跟隨國策大幅開放,頗受爭議的第三跑道也啟用了,香港機場還未恢復到以往的溫度。許多商鋪還是落閘的狀態,foodcourt的店家已截然不同。不過在飛往大陸的登機閘口,人龍總是狹長。還未通知登機,人們就堵在登機口。頗有一副春運的氣勢。
人們對新的出行政策還是很不熟悉。有人提前四小時辦理登機手續時才知道要做48小時的核酸。在登機口檢查證件的工作人員,得一位位再次檢查早已在辦理登機手續時查核過的健康申報。工作人員小聲嘟囔著,怎麼返大陸就這麼麻煩。繁複的手續記憶還未褪色。飛機落地前的廣播,提醒人們入關要有相應檢查。在我隔壁座的男子緊張了起來,連忙轉頭問我還需要做什麼。他和同伴趕著回家過年,不想多耽誤一分鐘。
落地那刻,我才真正開始感受到今年的過年,和疫情前真的不同了。那是一套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到的流程。例如,不管我再怎麼推辭,父母也一定要來機場接我。但直到登機前,我才知道原來父親還沒徹底康復,他的快測已過關,但核酸還是呈現陽性。於是父母決定在家裡等我。取而代之來機場的變成表姐一家,他們翌日一早飛北京,趕來見我一面。我驚嘆他們在春節逆流而上,況且北京疫情頗為嚴重。但他們很是輕鬆,說自己都陽過了,況且,「最危險的地方可能最安全」。他們想帶著讀小學的孩子去看看北方城市,天安門、頤和園和高等學府屬於國民教育之旅,孩子則對軍事博物館很是著迷。
買房是中國人的人生座標之一。表姐一家剛搬到新房,他們戲稱自己是最後一代,「我和你姐夫是接盤俠。我們就是最後一代了。為什麼現在年輕人這麼開心?就因為他們不買房了。」
講完房子的話題,表姐突然以一種人生做出重大轉變的口吻地對我說,「我今年(2022年)開始擺爛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開場白。表姐作為家族中的長女,一直擔待著長輩們的期許(壓力)。她年輕時懷抱雄心壯志,拼命往外走,從小縣城飛到外國生活、工作過一段時間。但生存不易,最後在長輩們的勸說下回國成家。她成為了一名老師。她對自己很有要求,在現在這份工作中安頓下來,想在教育職場上大展拳腳。備課、論文、申請職稱和不上進的學生,幾年前我們一般談論這些。
這一次,她興奮地說自己正嘗試做網紅博主,在小紅書開設了帳號。她大概知道我在做記者,覺得我是「專業人士」,想和我探討怎麼拍出好看的短視頻和做營銷,也想和我學學怎麼設計爆款標題。她在去年末買了一大堆運動器械,堆在家裡,想拍健身視頻。彈力帶和啞鈴剛運到家中沒兩天,她就陽了。年過四十表姐說她的轉變來自於爆煲的焦慮,「就是想進步嘛。但我覺得是我能力不夠,所以我放棄了,不要硬強求。」她快言快語,故作輕鬆地解釋道,「我焦慮得要抑鬱症了。」決定擺爛後,表姐天天晚上在手機APP上唱K。
回到家,冷清了不少。家裡的人少了一半。奶奶爺爺從小帶我長大,除了短暫的要在外租房讀書的時間,大部分日子我們都在一起生活。疫情爆發後沒多久,養老院成為爺爺奶奶的新家。
廚房是奶奶的領域,奶奶的家常飯填滿了我18年的味蕾。以前的年夜飯,奶奶總會熬一鍋奶白色的高湯當火鍋湯,煎好一條肥美的黃花魚,魚頭放進火鍋,餐桌上擺滿從大海裡撈起的新鮮海鮮,再盛好一疊疊炸得金黃的芋頭和五香條。我們總會在傍晚準時開飯,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飯畢,爺爺就窩到房間等待春晚開幕,父母一般會在客廳待到跨年鐘聲敲響,再回房休息。今年除夕,還沒轉陰的父親把自己關在房間隔離,戴上N95口罩,拉開一條門縫和我聊天。電視機孤獨地播放著春晚,不到十點,母親就準備回房休息了。她說家裡也很久沒打開電視了。
我的房間也變了模樣。自打我上大學,我的房間就變成儲物空間,被母親安排的滿滿當當。今年房間恢復了童年時期的空曠。我納悶著,難道母親突然走了斷捨離路線,後來才發現,爺爺奶奶的房間徹底變成了儲物房。
今年回家,首要任務就是做核酸,為了進入養老院探望爺爺奶奶。進入養老院有一系列標準流程,24小時的核酸還是必要證明,然後得給隨身物品噴上消毒劑。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遞給我一件適合180cm身高的大白和面罩。對「大白」久仰大名,這是我第一次摸到這件白色的防護服。它比想像中厚實和不透氣,在濕冷的冬天穿上頗有保暖的效果。和我一同進入的姑姑三兩下熟練地套上白衣,一邊嘟囔著,如果夏天穿得多熱。
老人們肉眼可見地更加衰老了,他們的身體被更多褶皺包籠。爺爺的身體一直有小毛病,三天兩頭得往醫院跑,做做小手術,給心臟裝上支架。他原本有著一個圓滾滾的肚子,現在肚子癟了點兒,膚色更加黝黑,老人斑爬上半個臉龐。他很愛看報,以前每天得讀上四五份報紙。現在眼睛白內障惡化了,舉著手機和我說看不清屏幕,沒法給老朋友們打電話,科技產品對他來說只是一種擺設。他們那代人,經歷過革命時期,老朋友接二連三地離開。逢年過節的,電話鈴聲是一種牽掛和陪伴。我想調大手機字號,發現已是最大。他腿腳氣力軟,要想從低矮的沙發站起身,得憋一口氣緩緩撐起身子。之前一不留神,滑落跌坐在地面上,又得一番護養。他的床頭旁佇立一瓶比肩高的氧氣瓶,一瓶能用一個月。在許多老人離開的這個冬天,這可能是很奢侈的條件了。
不知道是因為我穿著大白,顯得身形更膨脹了,還是奶奶的衰老,讓她的身子縮得更小了。奶奶走過來想攬我,舉起手,只能環抱到腰部。這個以前背著小孩子們上上落落的女人,現在就像一個孩子。她原本一頭灰黑的捲曲短髮,褪成好看的半頭銀白。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知道我深夜到家了,第一句說的是,「你還記得家啊。」她總是責難我,作為獨生女,應該早點回到家鄉照顧父母。這麼多年過去,我總在逃避這個話題,也不知道要如何「輕鬆、得體」地給出一個肯定的承諾,打哈哈如今也不管用了。儘管如此,奶奶最關心的,還是我一人在外能否照顧好自己。對老人來說,吃好睡飽就已足夠。每次打電話,檢查完基本的生存指標三件套(有沒有自己煮食、有沒有早點睡覺、工作忙不忙),就匆匆掛線,不想耽誤我的時間。
今年過年缺少了掌管廚房的奶奶,父親還沒轉陰,母親成為撐起家務大小事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她主持家中一日三餐。隨著年紀漸長,她不再是那個成日在外頭風風火火的女強人。小時候我覺得她像一個宇宙警察,操持家族大小事務,張羅兄弟姐妹和他們的孩子的未來。她是兄弟姐妹中學歷最高的,從老家小縣城走到更發達的一二線城市打拼,一輩子想的都是讓家族過上更好的生活,努力維繫和拓展自己的人脈關係。現在她老了許多,終於開始關注自己。不再張口閉口就說自己又胖了,不再老是問我自己的穿著是否時髦美麗。她開始跑健身房上私教課,說自己是姐妹中唯一還去做醫美的人。
無可避免的,對中國家庭來說,催婚是團聚時刻的必要話題。時隔三年沒見,各路長輩們彷彿積蓄了三年的能量,要在有限的相處時間中注入最大的期盼(壓力)。在母親的家族中,只剩下我和表妹還沒有成家。剛到表妹家作客,屁股還沒坐熱,表妹的父親便對我科普起來。他說,在我們生活的省份,是有一個傳統的,姐姐沒有出嫁,就輪到不到妹妹……話音未落,我就聽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坐在我身邊的表妹緊握我的手,說我就是她的Umbrella(保護傘)。
回鄉的平和心態保質期和核酸相差無幾。不到48小時,我已逐漸感到窒息。信奉中醫的母親最近沈迷艾灸療法,在家中燃燒艾葉製成的艾絨,她說這樣可以消毒。她在家中小小的空間擺上三個陶瓷罐,叮囑我要緊緊壓實鬆軟的艾絨,才能燒得久。點上火,煙霧繚繞,我一度以為穿梭到了充斥著催淚煙的那年,下意識地開始憋氣。
但那年已經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和延續著。不僅是那年 ,此後的三年,我也已經和家人經歷了截然不同的時空。
我的老家可謂是倖存者,沒有被過度防疫的封控政策摧殘過,在武漢、上海、吉林、新疆等地水深火熱的時候,這座城市仍然以安逸的節奏運轉。放開後的高峰很快來臨。來得快也去得快,如同過去許多痛苦悲傷的記憶。人們不輕易提起失去的痛苦。親戚偶爾分享資訊,例如誰家的老人平日健朗,感染後很快去世,就是缺了氧氣瓶。但話題無關醫療資源,無關放開準備不足,無關清零排和放開派之爭,無關死亡。話題很快轉向,幸好爺爺奶奶養老院配備了氧氣瓶。
在我隔著電子屏幕刷新聞都感到痛苦的那些時間,我的家人們還在和我的童年、青春期、青少年的記憶相伴。這些年,我越來越少說心裡話。面對奶奶的責難,我那無法受控的生理反應是流下眼淚。我逃避般的第一反應是沈默不語。我們之間的距離早已無法再用一道互聯網的牆來丈量,我們各自的人生也難以找到最大公約數,我暫時(或者說可見的未來都)想不到一個解方能讓彼此盡興。
时间是不是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