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磅的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來本欄目做客的楊改之,這是我的搭車記。
在大陸,有個笑話是這樣說的,一人問:「今年是哪年來着?」答者曰:「新冠三年」,另有人接下去說:「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苦笑之後只能承認,到今天已有三年,世界這個角落的我們,很多人困在自己的城市、社區、甚至公寓,寸步難行。而隨着地緣政治不斷惡化,信息審查和信息繭房越來越強,我們的信息也都在原子化,故而也有人在防火牆內真誠發問:「怎麼現在都看不到國外疫情的信息了?外國人還好嗎?」
非但外國的事情一概不知,在新聞媒體大片坍塌,大數據與算法監控強勢崛起的今天,連牆內的很多事都要口口相傳了。因爲工作原因,過去三年我沒能躺平,輾轉於好幾個城市,不斷進出隔離,算是有疫情年間的沉浸體驗。除了親身經歷各種離奇操作外,由於天生話癆,我又從幾位出租車、防疫車司機上聽來一肚子故事,也算是這年代的聊齋志異吧。
防疫車 上海
2021年11月尾,我結束在徐家匯一個酒店內的14天隔離。那時,上海可能是中國大陸經濟最好的地方,街上大小店鋪都開着,人潮不減,騎摩托車和電單車的美團閃送僱員在馬路上風馳電掣。感染新冠的人是極少數,只要圍追堵截,他們就很難禍害整個上海。嚴防死守之下,我這種從香港高風險地區來的人就格外煩人,好在+7酒店很多——+7酒店專爲強制隔離結束後沒地方去的人設置,解決了我們過街老鼠的尷尬處境。酒店前台說,酒店既得到上海政府補助,也從房客手裏拿錢,算是不錯的買賣。
好景不長,+7的第三天,我和好友在黃浦江邊散步時,忽然接到一個私人手機號碼打來的電話,對方機械地問:「你是xxx嗎?你的證件號碼是xxxxxx嗎?」因爲我一入境大陸就不停收到公安發來的短信,說要小心電子詐騙,於是戒心高駐:「請問您是哪位?」
那邊回答:「你不需要知道我個人是誰,我代表徐匯疾控。現在通知你,前天你在淮海路xx餐廳晚飯,同一時間餐廳裏有患者,因此你是密切接觸者,請你馬上回到你住的酒店,收拾好必需品。稍後會有防疫車來接你到指定地點隔離。」
對方顯然很忙,說完就掛了。我和朋友解釋一通,他安慰我幾句,又半開玩笑:「如果他們問你,別說你見過我,更別說我們還一起吃飯散步。」我回到酒店,過了兩個多小時,另一個手機號碼打過來:「你是xx嗎?我是防疫車司機,過半小時到你酒店附近地路口,你趕快下來等我。」
我按時提着箱子到了路口,十分鐘後,一輛灰撲撲的麵包車停在眼前,司機探出頭:「快上車,這裏不能停車。」那時上海馬路上沒人帶口罩,但這位司機全副武裝,身上是帶藍線的大白防護服,嘴上是N95口罩,頭上還有防疫眼罩。
司機是河北人,2018年來上海務工,受僱於一家中型旅行社,主要跟江浙滬週末遊的旅行團。他回憶這份工作收入很好,尤其和在老家跑長途貨運相比,又輕鬆又好玩。2021年,上海市政府徵用這家旅行社的旅行中巴做防疫車,專門運送陽性患者、密切接觸者和次級密切接觸者到指定隔離地點,順便也徵用了他。接我那天,他開防疫車已經兩年了。
「上海有這麼多人感染嗎?我怎麼都沒在新聞裏看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看新聞。反正我每天都要跑好幾趟。得虧有這個工作,那幾個以前和我們搶生意的旅行社都倒閉了,還是鐵飯碗好啊。」
其實他是合約工人,說不上鐵飯碗,但他顯然已經滿足了。我是這晚他要接的第一個人,第二位也在徐匯,司機把車停在某私家小區門口,拿起手機,語氣溫柔:「我求求你了,你下來吧。唉,這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疾控命令我辦事,我只是個跑腿的。」電話那邊是個情緒激動的女人,聲音細尖還帶哭腔。司機掛了電話,又打給上級求救:「好說歹說不下來,你看咋辦嘛?」領導說了好久,司機終於放鬆:「好,那太好了,我在這等着。」
原來,第二個人是位孕婦,她拒絕一個人隔離,害怕出現孕期意外事故。疾控、司機打電話給她都沒用,還把門鎖了,死也不出來。司機把車鑰匙拔出來,熄掉引擎,摘下口罩,點了根菸,笑着說:「她不來我也沒辦法,她磨蹭磨蹭也好,我還能休息下,跑了一天了。你別急,我們領導給街道、給她公司打電話了,一會她肯定就來了。」
我一點不急,藉機會問他有沒有看到拒絕成功的案例,他搖頭:「怎麼可能呢,大局爲重啊。國家讓你隔離你還能說不?上次拉了個孕婦,都快要生了,還不是去了。據說後來直接從隔離酒店去了醫院,生完繼續隔離,一條龍服務,母子平安,不是挺好的嗎?現在進醫院哪有床位給你啊。上海人就是矯情。」
我們等了半個小時,最後來了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是這個小區的居委會工作人員。兩人都拉長臉抱怨:「門真的鎖了,進不去,怎麼敲門都沒有用。」司機見怪不怪,但還是接了話頭:「那現在怎麼辦,我還有兩個人要接呢?不然,你們先看着?我把其他人送到,或者我再來一次,或者疾控再調車過來。」居委會來的男人點頭,「也只好這樣了,媽的,今天又耗在這裏了。」
車開動,把兩個喪氣的中年人留在身後。下一站是附近一個老小區,一次上來四個人。疾控只通知了一個老奶奶上車,她是次密接。但她剛剛做完手臂手術,右手打着石膏,無法獨立照料自己。同行的有兩個街道人員和一個生氣的老爺爺,老爺爺從坐下開始就用上海話飆各種髒話。他是個老宅男,從來不願意出門,但是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一口一個叔叔,硬是說服他「自願隔離」,和老伴住在一起,照顧獨臂奶奶。車開動前,街道的人又是鞠躬又是感謝,「還是老年人顧全大局啊」,方才下車,又目送我們啓動上路,好像害怕這老夫婦中途跳車一般。
老奶奶還很興奮,和司機打聽說:「街道說我們要去XX賓館隔離,是不是真的呀?」司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去了就知道。」老奶奶轉過來對我說:「我退休以前就是XX賓館的職工,街道說我們家有人自願隔離,要表彰我們,給住最好的套房。那個套房真的可好了,要是自己付錢,我可不願意。」她退休有些年頭,不久前入讀老年大學,學些閒情逸緻的技能陶冶情操,但不巧同學中最近有人查出來是陽性,一整班老年大學生都要隔離。她的老伴聽到這裏,氣到不行:「有毛病啊,現在疫情這麼緊張,天天要出門。我兩年了,除了買菜哪裏也不去,你看有人找我嗎?」
我們最後真的去了那家賓館,但不知道老年夫婦有沒有住到豪華套房。三天後的早上六點,酒店通知我立刻退房,新的人又要來了,不要擠兌公共資源。幾天之後,我居住的+7酒店又被全面封鎖——因爲有個房客的陽性朋友前來探訪。而我因爲回酒店太晚沒有參與集體核酸成了薛定諤的感染者,被趕到醫院急症室檢測,順帶連累了一整個急診醫院的醫生病人。
從上海離開是今年一月,很快江河日下。我從無法相信上海會遭遇那樣的厄運,到現在已經習慣聽到上海朋友或回鄉或移民的音訊。早上看到貴陽防疫車的慘案,忍不住和上海的朋友發信息說:「我也坐過防疫車,只是我是故事分支裏Happy Ending的那個。」
他秒回:「不,我們都還在車上,這才是最可怕的。」
滴滴 成都
去年五月我還去了次成都,忙完手上一些事情,朋友說,你好多年來沒來四川了,不如今天放個假,去市中心耍耍吧。我興致勃勃從地鐵站出來,卻被保安擋在商場門外。我的健康碼是北京給的,還沒有同步到成都。剛下好的成都健康碼裏,打開看是一片紅色。 我趕快關掉這個app,小心往四面看看,生怕被人發現我是個禍害。
五月的成都,市中心都是年輕人,不用進商場也到處都有街邊小吃,我本想着「自有留爺處」。但很快我發現,商場確實有一個不可替代的功能,空調可以降溫。不過半小時,我就已經大汗淋漓,只好叫個滴滴打車,原路回酒店躺平。
滴滴司機是個年輕的小胖子,他的汗珠比我還大還多,但是車裏沒有開空調。前後車窗倒是都搖下來,但是風很熱,根本坐不住。「麻煩你開下空調好嗎?」我終於忍不住。
小胖子嘆口氣,順着我的意思關窗開空調:「好嘛。唉,你這個空調一開,我的心都疼死了。」
這是小胖第二天跑車,他是四川巴中人,之前做建築工人到處跑。2021年不少工地都還開着,但是爲了陪新婚的老婆,他決定回成都和老婆租房一起打工。最近幾個打麻將的朋友都在開滴滴,跟他說生意不錯,鼓動他也開。他在網上選車的時候,不小心選了一輛很費油的汽車。第一天跑完剩下,發現加上油錢基本沒賺多少。於是,第二天他決定不開空調,能省一點是一點。
我聽了這番話有點慚愧,但實在太熱,於是提出給他加錢。他不好意思了:「姐,不用,其實我也想開空調你知道吧。只是,這個月哦,我真的被我老婆氣死了,她一不小心又被人騙了好多錢,最後不是還得我還嗎?」
小胖去年21歲,但已經出來打工五六年了。他的父母在老家給他談好了婚事,是本地的姑娘,初中畢業後一直呆在村子裏。兩年前兩人結婚,但妻子不願意去工地,仍然留在家。兩人雖然經常用手機溝通,但小胖說覺得妻子天天看快手、看小紅書,怕她學壞。最後毅然決然從叔叔做包工頭的工地跑回來,把妻子接到成都,兩人租了房子,分別出去找工作。
可是城市套路深,小胖的妻子來了沒多久,連連受騙。「上次有人在街上看到她,和她說她長得漂亮,可以去當淘寶模特。結果模特沒當上,培訓費、照片費加在一起給騙了快兩萬塊錢。最近好不容易我表哥給她找了個美容院上班,結果美容院老闆娘天天說我老婆太土了,臉太大了,皮膚不好,最後工資還沒有領到,我老婆先買了幾個美容院套餐,幾萬塊錢哦,老闆娘說以後從她薪水裏慢慢扣。可是氣死我了。」
我想起以前在網上看到有人分享電子書叫《農村人進城防騙指南》,城裏人常常覺得農村人不老實、愛騙人,原來農村人在城裏才是防不勝防。小胖心腸軟,他看我表情緊張,還安慰我:「其實我不怪她,她也是爲了我們這個家好嘛,也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賺錢,只是方法不對。沒關係,我多跑跑車就好,而且現在在成都,離家很近,哪裏都沒有我們四川好哦,你不要擔心我啊姐。」
又轉移話題:「姐,你是哪裏人,我聽你口音聽不出來。」
我實話實說:「新疆人。」
小胖聽了很激動,還轉頭看看我:「真的嗎?那你漢語說得很好。我前年就在新疆打工,你們那地方好大啊,但是太乾了,而且我說了你別生氣,跟我們四川比,新疆真是太無聊了,每天就是幹活睡覺。」
我好奇:「你在哪打工啊?烏魯木齊嗎?烏魯木齊還是有些好玩的東西的。」
小胖說:「不是,是在南疆,有個地方叫喀什,你知道嗎?好多人都沒聽說過的,我叔叔在那邊工地上當包工頭,我就跟着去了。」
我的心揪起來:「你們是建什麼樓?」
他說:「建學校,建監獄。」
我的心沉下去,這幾年總有人問我英文媒體說的是不是真的。其實我很多年沒有回家,就算回家,我們城市漢族社群其實離這些很遠。疫情年代,人臉識別,小區監控,誰也不會亂跑。我又怎麼知道是真是假呢?但在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哥的出租車上,真相就這樣樸素地跳入耳朵裏。他沒有什麼理由騙我。他很可能甚至不知道這是個不能說地秘密。這只是他漫長務工生涯中無聊的一段……
他還在繼續:「但是我在喀什遇到那些新疆人都不怎麼說漢話,有時候也不知道爲什麼工地上的人和他們就幹架,但是警察都是幫我們的,警察一來他們就跑了。」
到酒店門口,我從錢包掏出人民幣找了十五塊給他,車費已經從手機里扣了。他沒有推卻:「這個錢我收了,我今天也享受一下,等下客人上車我繼續開空調。姐,一路順風啊。」
上海 美團打車
還是在上海,我和幾個藝術家朋友趕時間,從市郊打美團的出租車去楊浦。車駛過黃浦區幾家奢侈品店,一位朋友感嘆自己不如工薪階層的收入高,怕是永遠也買不上奢侈品。另一位朋友說,奢侈品本來就是給中高階層消費者準備的,輪不到藝術家覬覦。司機聽着對話一個勁冷笑,我坐在副駕座看着他嘴角一撇一撇,問:「你是不同意他們說的話嗎?」
他用一隻手把方向盤前面的儲物夾層打開,扔出幾個購物小票說:「你看看,這個是不是奢侈品,這都是最近我給我老婆買的,古馳的包,芬迪的包。這有什麼買不起的,我也不是什麼中上層人,我想買就買。」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車鑰匙,甩在前面的台上:「這個認識嗎?寶馬五系最新款,比你們女人的包包值錢吧。」
後座的藝術家興趣來了,馬上伏低做小:「大哥你好厲害啊,你開網約車是來體驗生活的吧。」
司機可能等到了他想要的尊重,終於打開話匣子:「我開網約車是爲了讓自己忙一點,不要去賭博,傾家蕩產。錢,老子有的是,可惜沒時間花。」
十幾年前,這個司機從河南鄉鎮去西藏當兵。所在連隊的一個老鄉本來是連長,但中途退伍,不久後就開着一輛寶馬來部隊探望老兄弟。司機很好奇怎麼這麼快連長就發跡,於是請連長喝酒,連長說此次是來招工的,退伍後連長和一家軍工廠簽了勞務合同,工資很高,工時很短,還能包編制戶口。司機聽了馬上決定要跟着前輩走,從西藏來到江南。做了不久才發現,這是個賣命的活。他的工作我聽得一知半解,大概和安裝機械有關,但工作環境有核輻射,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傷害。
「可是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這麼多錢,這麼好賺,而且身體已經廢了。那就繼續幹吧,現在我才三十多,就可以內退了,還能拿點補助。你說我老婆跟了我,買個包算什麼?和我一同去的人已經死了幾個了,我那個連長早死了,我算着我也就三五年的命,現在身體都是病,和我結婚不就是倒黴嗎?所以她想買什麼,買!」
說下去,才知道他還有個女兒,出生就有一系列先天性疾病,長到兩三歲才發現有嚴重的自閉症。他的妻子剛剛自考研究生畢業,「不爲別的,就讓她享受一下你們這些大學生的日子,我也不用她找工作養活家庭,錢多的是。」目前,他們的生活主要圍着女兒轉,在各地找能夠救治和教育自閉兒的場所。後座一個藝術家一直和相關機構合作,熱心給他介紹了幾個。
司機一邊聽,一邊記。另一個藝術家問他:「要是你現在能回去當年在西藏當兵的時候,你還會簽約嗎,你恨你的老鄉連長嗎?」
司機不爲所動:「我,可能還是會簽的,我們這種人其實怎麼活都是賣命,我現在還賣的多一點。恨連長?恨有個屁用,他死都死了,我也沒幾天活。有時間恨他,倒不如找個和我當年一樣傻的兵伢子,讓他也簽約到我們那上班去,我還能賺筆介紹費呢。」
車入楊浦,我們到了目的地,下車是一家985大學的側門,學生們正在沿路的小吃攤閒逛。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剛坐的車也是寶馬,3系。
一個藝術家說:「寶馬毀一生啊」
唉…宝马毁人生
这篇可真好看…可是看完之后觉得背后发凉…
喜欢这样的文章!
記「新冠三年:中國人的奴化生活」
當代中國的folklore
“刚下好的成都健康码里,打开看是一片红色。 我赶快关掉这个app,小心往四面看看,生怕被人发现我是个祸害。”笑喷了
特别有趣又生动的一篇,最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一个故事,最可怕地是孕妇隔离了再生生完再隔离的讲述。
很生动的文章,尤其是拉孕妇那一段,大局观以小见大,只有鬼才在乎大局。
感谢作者!清楚看到了扭曲体制下底层的真实体验。
「不,我們都還在車上。這才是最可怕的。」大中午這句話看了毛骨悚然,不重磅特別好看啊
很貼地很實在,希望多些這類文章。人民生活實況才是最難接觸的故事
相當有趣哈哈
顧全大局相對的是犧牲小我,兩者是互為矛盾的。當需要個人為群體犧牲時,就把人從群體的保護中抽離變成一個獨立個體。說穿了不再有群體,只有被犧牲的個個體,及沒有被犧牲的特殊個體。
現實比虛構更荒唐,看完了感想也是what the hell!!!! 謝謝記者的分享,很喜歡!
看到樓下讀者「見鬼了」的評論,深感貼切。
要說魔幻現實,其實現今中國比之當年的哥倫比亞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能夠將之書寫成作品的人們……
拉孕婦、建「學校」、挨輻射,索多瑪之大,容得下13億人,WE ARE DOOMED PAL.
去拉孕婦的都是一群混賬東西。死也是孤魂野鬼。
讀後感:「見鬼了」
出書的話我預購
最後那個故事也太唏噓了
這個欄目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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