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軍事入侵烏克蘭已逾三個月,歐洲各國除了譴責及制裁俄羅斯,亦相繼提出以擺脫對俄能源依賴為目標的新能源策略。歐盟一向頗為依賴俄羅斯能源供應,去年有超過六成的進口能源來自俄羅斯--從俄羅斯進口的天然氣佔歐盟總消費量的40%以上,進口的石油佔27%,進口的煤炭佔46%。在全球制裁俄羅斯的大環境下,電費水平大幅上漲,歐洲各國的能源貧窮問題也漸漸浮出水面。於是強化能源獨立,就成了歐盟各國的抗俄新運動。
同時間,歐洲各國還必須兼顧2050前淨零碳排的氣候目標。在兩者兼顧的前提下,擁核與反核成了最大的路線之爭。根據最新統計,歐盟已約有4分之1的電力來自核能,而英國與法國等還有大規模的新核電廠興建計畫。如今歐洲已儼然掀起一場由英法領軍的核能復興運動,但歐盟國家中,德國仍堅定反核,即使短期內要維持高度燃煤,亦在所不惜。
法國:發展綠色核能經濟
「未來5年會是新的時代,不會是上一個任期的延續,上一任在此刻終結!」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另譯:馬克宏)在艾菲爾鐵塔前發表勝選演說時,對著歡呼的群眾如此說道。在4月24日第二輪選舉中勝出的他,是20年來第一位連任成功的法國總統。
在烏俄的戰火下,外界大多關注他的外交與歐洲政策,較少注意到在他的「新時代藍圖」中,馬克龍也提及將「透過投資與全新的規劃,以創意和國家的創新,要讓法國成為一個生態永續的國家。」而他想像中的生態永續的法國,是增加再生能源和興建最多達14個核子反應爐的「綠色核能經濟」。
一改之前強調要讓法國降低依賴核能發電的立場,馬克龍如今積極地推銷核能。戰爭爆發前的2月初,馬克龍已宣佈新的核能計畫,包括自2028年起興建6座核子反應爐,預計於2035年前啟用,以及必要的話,將再追加興建8個核子反應爐。
在宣佈新核能計畫的同時,馬克龍甚至明確地說道:「核能復興的時刻已經來臨。」
法國本來就是核能大國:據統計,2021年法國56座核反應爐的發電量高達3,607億度電(360.7TWh),供應全國約7成的用電。此外,法國已是全歐最大、世界第三大的核電生產國(全球佔比13.3%,略少於中國的13.5%)。
左翼反對核電的意見認為,核電的投資擠壓了對綠能的投資。此外,綠能發展中至為重要的風力發電,尤其是離岸風場的開發,也因為受影響的地方和漁民團體等,以海洋生態被破壞等理由強烈反對,在諸多的反對力量集結下,過去10年來,法國風電的投資與發展嚴重落後於預期的目標。
根據法國民調機構Odoxa去年底的一項調查結果,雖然風能仍是法國最受支持的能源、高達63%,但比起2年前,風能的支持度下跌了17%,核能卻是上升了17%、來到51%。風能雖然被視為較低污染的能源,但多數民眾反對在自家附近裝設風機;核能發展則在近年動盪的國際局勢下,被視為強化法國的能源獨立的途徑,而且也是能穩定供電的重要能源。
英國:擴大投資核能、最多將興建8座反應爐
在英吉利海峽另一端的英國,則是在烏俄戰爭爆發之後,率先於2月底全面停止進口俄羅斯能源,也持續提高核能在英國能源策略中的關鍵角色。
三月中,英國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另譯:強森)在投書電訊報的評論中,更以英國脫歐的口號「奪回控制權(Take back control)」來突顯核能的重要性,為了達到能源獨立,除了必須充份利用快速且便宜的再生能源外,「也需要太陽不照,風不吹的時候可以依賴的基載能源(base-load fuel),,所以現在正是對核能押下一系列高額的新賭注的時刻。」
沒多久,約翰遜繼續加碼推銷,三月底在對國會提及未來能源計畫時更說道:「再生能源非常棒,尤其離岸風力有非常大的潛力,但核能也是。」他甚至以法國的56座核子反應爐相比,認為1956年就開啟全世界第一座商業化核電廠的英國,如今不該落後法國這麼多。
根據2020年資料,英國共有11座核子反應爐,核能發電量約為500億度電、目前佔全國發電比例約16%。
一連串的試水溫之後,約翰遜政府於4月初正式提出的「英國能源安全策略」中,明確地列出擴大核能發電的具體計畫,目標是「再度以英國一度領先的科技領導世界,」達到在2050年前,可有佔比25%、24GW的電力來自核能。因此,取決於實際計畫的進度,可以興建最多達8個核子反應爐。
執政的保守黨與主要反對黨工黨都支持核電,英國為何如此地「非核不可」?英國薩賽克斯大學科技政策教授史特靈(Andy Stirling)在接受《Forbes》訪問時分析,如同美國和法國等核武擁有國,「非核不可」是因為民用核能與國防核武的發展息息相關,而藉由稅收等財源打造的核電基礎建設與供應鍊,也可以用來支持軍事的核武活動,否則僅為軍事用途而發展會太過昂貴。
不過,約翰遜的核能計畫被批評為緩不濟急。目前興建中的欣克利角核電廠(Hinkley Point C),2016年即被批准,預計最快2026年才能開始供應電力。此外,核電廠的高額造價甚至會讓過去一年承受高額能源帳單的英國家庭雪上加霜,最近連英國商務大臣關浩霆(Kwasi Kwarteng)都坦承,依目前興建的財務規畫,家戶的電費短期來說還會再上漲。
荷蘭跟進以核養綠、比利時被迫非核目標延後10年
在英國和法國積極的動作之外,荷蘭也重新表達了對核能的興趣。理論上,位於荷蘭東北部的格羅寧根省(Groningen)有世界前十大、全歐最大的天然氣田,自1960年代開始開採以來,荷蘭的天然氣向來自給自足,甚至可出口德、比、法等國。但長期的開採導致當地地層下陷,地震也越來越頻繁,於是在2014年始逐步減產。根據荷蘭國家統計局的資料,自2018年起,荷蘭反而成了天然氣的淨進口國,其中15%進口自俄羅斯。
為了填補格羅寧根天然氣田減產的能源缺口,並兼顧2050年達到碳中和(carbon neutrality;指二氧化碳淨排放量為零的狀態)的目標,去年底,荷蘭的聯合政府在跨政黨協商後的5年發展計畫中提出再生能源加核能的能源策略,指由於核能可以補充太陽能、風能和地熱等再生能源的不足,讓國家減少天然氣進口的依賴,不僅境內唯一一座1973年即開始商轉的核子反應爐,將在安全無虞的情況下延長運轉,並將興建兩座新的核電廠。
戰爭爆發加深了能源轉型的急迫感。荷蘭首相呂特(Mark Rutte)在三月初率團訪問法國討論烏俄情勢時,更於巴黎政治大學的公開演講中,強調必須加速擺脫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現在是轉型至其他替代能源的時刻,包括核能。」
對於核能發展,希臘則提出了一個有趣的作法。希臘曾經意圖發展核電,但1981年在雅典附近發生的一場嚴重地震令公眾對核電廠安全產生疑慮,加上該地區頻繁的地震發生率,希臘在遂中止境內核電廠發展計畫。
由於本身不具備發展核能的地理條件,希臘於是尋求與鄰國保加利亞合作,在他國興建核電廠。今年初,以降低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為由,希臘更宣佈了正與保加利亞協商興建核反應爐的新計畫,預計在保加利亞境內的 Kozloduy核電廠址上,蓋一座新的核反應爐,未來電力會由二國共享。
這場預料之外的戰爭成了行銷核能的契機,但同時也衝擊了反核國家的能源規劃。例如比利時就率先被迫延後了2025非核家園的目標。
2025非核家園的目標是現任比利時政府組成的關鍵。當初經歷了各政黨協商超過一年的時間,最後綠黨開出2025年前非核家園的條件被接受,7黨組成的聯合政府才終於成局,能源部更由綠黨的絲特雷滕(Tinne Van der Straeten)擔任部長,親自執行比利時的非核家園計畫。
但烏俄開戰後,全歐團結抵制俄羅斯,各國紛紛設法取代俄羅斯能源。比利時的聯合內閣在經過一番激烈辯論之後,決定了因整體能源危機的衝擊,做出延後10年淘汰核能的決定,即使比利時的俄羅斯進口能源佔比不高。原本預計明年除役的兩座核子反應爐將持續運轉至2035年。
對於這個戲劇性的變化,比利時能源部發言人迪托杜瓦爾(Jonas Dutordoir) 表示,戰爭之後,比利時重新檢視了可以確保能源安全的各個選項,決定讓兩座核反應爐延役只是一個「保障能源安全且兼顧能源轉型」的方法,比利時的最終目標還是要使用100%的再生能源,目前正和核電廠所屬的法國能源公司Engie協商中,確認延役的可行性與安全性。
這些新核能計畫以擺脫對俄羅斯化石燃料的依賴為發展的理由之一,招來緩不濟急的批評。歐洲原子能協會(Foratom)會長德斯巴澤耶(Yves Desbazeille)在接受記者視訊採訪時表示,正因為核電廠從興建的決策到供電的前置時間長,從決定興建核電廠到開始供電,至少要10年的時間。因此,核電系統運轉的時間應是越長越好,也要及早規畫和準備它們除役之後的替代機組,不要等到核電機組退役了才發現我們需要它供電。「這正是我們現在在歐洲所看到的,很多國家決定把核電機組淘汰之後,才開始發現他們需要能源,但卻沒有B計畫來彌補能源的缺口。」核電的發展關鍵,還是整體電力生產的系統性策略。
德國:綠黨堅定反核、短期內將維持高度燃煤發電
相較其他歐洲國家,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最深的德國,尋找替代能源的壓力更為巨大。根據路透社報導,德國2021年自俄羅斯進口55%的天然氣,2022年第一季雖然減少進口,但仍高達40%;而德國大約15.4%的電力和25%的工業生產都仰賴天然氣能源。
在兼顧抵制俄羅斯與能源安全的考量下,德國由出身綠黨的副總理兼經濟與氣候行動部長哈柏克(Robert Habeck)帶領,於四月初提出了加速轉型再生能源的對策,將擴大再生能源投資,將再生能源的發電佔比從2030原訂目標的60%提升到80%。原訂在2040達成的,再生能源發電佔比100%的目標,也提前至2035。理想上,德國希望在兩年內擺脫俄羅斯能源。
至於核能呢?直到2022年,德國仍靠核能提供約5%的電力。為盡速脫擺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國內出現了讓最後3個核電廠延役的呼聲,德國16個邦之中進口俄羅斯能源最多的巴伐利亞邦(去年的採購金額達56億歐元),其邦長索德(Markus Söder)即呼籲讓核電廠延役3至5年,極右派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fD)」議員伯恩哈德(Marc Bernhard)甚至在聯邦議院質詢總理時,要求讓去年底甫除役的核電機組重啟。然而,哈柏克堅決地表示,今年底零核電的目標不變,12月將關閉境內最後的3座核電廠,如期完成非核家園。
這個加速的去核展綠作法行得通嗎?
德國權威的能源政策專家、達姆施塔特應用科技大學能源經濟學教授哈洛德(Sebastian Herold)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加速再生能源的擴大應用符合氣候治理的方向並且能強化能源安全,「但是要達到2030年前再生能源發電佔比80%、2035年前接近100%的目標,不只是非常有企圖心,而是幾乎不可能。」
他解釋,因為在這個綠能目標的情境下,德國不僅需要大幅地加速風力發電機和太陽能板的裝設,電力系統也會需要大量的「綠氫(green hydrogen)」來支援風力與太陽能不足時的狀況,「而這在設定的時間點之前要達到是不可行的。」
不僅如此,他也指出,未來可取得的能源還要考量生產成本的問題。很多其他國家具備更好地發展風力和太陽能發電的自然條件,在新的能源策略下,德國的能源密集產業如化學業和金屬業是否還能維持競爭力是一大問題。「反過來,這也意味著相關的德國產業可能必須徹底地改變才能夠生存。」
德國和比利時同樣由綠黨主導能源政策,同樣主張反核,卻在路徑上有不同的彈性。哈洛德說:「綠黨是最堅定要求環保以及碳中和的政黨,同時間,他們將反核優先於反煤,而這當然是互相矛盾的,」此外,德國綠黨是在反核運動下成立,「非核家園是他們基因的一部份,即使最近的(戰爭)事件也不能改變甚麼。」
2011年的福島核災,讓德國更確立了非核家園的政策,但德國反核的同時卻也高度依賴燃煤發電,因此爭議不少。依去年的統計,煤碳是德國電力生產的第二大能源,約28%的電力來自燃煤(對比之下,法國燃煤發電佔比1.1%,英國則是2.4%)。在提出再生能源加速發展的計畫之後,哈洛德指出,德國也已針對燃煤發電達成共識,在接下來幾年內燃煤電廠將繼續維持運作或者至少保持在備用狀態。
對於德國在能源危機下仍堅定反核,長期推動歐洲核能產業發展的德斯巴澤耶認為,這是因為反核是深植在德國人心裡的主張,是無法理性辯論的議題,至於為什麼?這對他來說也是個謎,如果看數字、看事實,讓核電機組延役明顯是德國合理的選項,「但他們寧願重啟天然氣、甚至燃煤電廠,也不讓核電機組延役,這個決定是不理性的。」比利時的狀況和德國不同,不像德國有很多的燃煤電廠可以補上能源的缺口,「這對氣候來說很不幸,但接下來就是會走到這一步。」
核能足以取代俄羅斯天然氣?
既然歐洲多國借擺脫對俄羅斯化石燃料的依賴為由,合理化這些新核能計畫的啟動,那麼關鍵的問題是,至少就電力生產而言,核能足以取代俄羅斯天然氣嗎?
哥倫比亞大學能源政策中心全球研究學者科爾波(Anne-Sophie Corbeau)有超過二十年能源產業工作經驗。就短期而言,她認為核能的幫助恐怕有限。根據歐盟統計,以2020年的歐盟發電情況來看,天然氣和核能的佔比都在24%左右,兩者不相上下。
她解釋,歐洲如果要增加核能發電量只有三種方式,一是讓德國和比利時預計2023年除役的核電機組延役,其次是重啟德國去年剛除役的核電機組,最後則是提高法國的核能發電量,因為法國的核電廠通常有較低的容量因數(實際發電量佔額定發電量僅約7成),可提升發電量的潛力較大。然而,即便能克服安全性與燃料補給等挑戰,上述三種方式全都成功,比起2021年的水準,2023年也僅能增加約3%的發電量。 而且要德國願意重啟核電機組,恐怕是極度困難。
因此,科爾波認為,2022和2023年基於核電廠運轉現況與除役的規劃,「短期來看核能會是個能源的問題而非解方,因為接下來兩年,整體的核能發電量預估會逐步下滑。」
那麼核能是否有作為歐洲長期穩定能源的潛力呢?科爾波表示,長期而言,因為核電的前置時間冗長,願意發展核能的國家必須現在就開始興建新的核電廠。
戰爭令核電更昂貴
而馬克龍宣稱核能復興的時刻已經來臨,英、荷與希臘等國更以戰爭為由合理化新核電廠計畫,連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也在近期訪問倫敦時公開表示,日本將利用核能減少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這一股核能復興的力道是否將進一步擴散?
「我認為烏克蘭危機不會成為全球核能復興的大動力。」台灣環境規劃協會理事長趙家緯博士表示,一方面是時間的問題,目前興建已經太晚了,不可能對當下的能源供給有任何影響,另一方面則是核能的高成本問題也不會因此改變,成本甚至可能再往上飆。
趙家緯指出,自從2011年的福島核災之後,歐盟境內的核能機組就要定期進行壓力測試,確認各種極端狀況下的核能安全,但也一直被批評未將戰爭的發生納入壓力測試的情境中。結果此次的烏克蘭危機,俄羅斯把核電廠視為戰略點,即使目前情勢仍在發展之中,但很可能在戰爭結束後,各國核能機組要加上對戰爭因應的測試,「而過往每次壓力測試完之後,各國的核能機組運轉成本都會再提升。」
科爾波則認為,戰爭使得歐洲國家加速能源轉型以擺脫天然氣,這給了原本就依賴核能的國家例如法國不少的安慰,畢竟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對於其他有核能的國家如比利時,他們的核電機組如果不延役,就會對天然氣需求更大,所以接下來可能會有其他的國家跟隨腳步擴大核能,「但我不認為任何原本就反對核能的國家會因此改變立場。」
相較起戰爭的因素,科爾波特別指出,今年初歐盟執委會將核能有條件地納入「歐盟永續金融分類標準(EU Taxonomy)」,這個以引導民間投資在達到碳中和所需項目上的分類,把核能投資定義為符合永續性的金融投資,目的就是在支持對核能的投資,這應該也幫助了核能的發展,是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因素。
等於是,今年起支持核能的國家因戰爭得以合理化新核能項目的發展,連募資都相對地更容易。
擁核或反核,始終是國際能源轉型路徑的最大爭議。反對者認為核電的前置時間、高額成本與廢料處理等問題仍然無解,支持者則認為可24小時穩定供電與低碳排是核能的極大優勢。一場烏俄戰爭,讓擁核與反核方立場更堅定,同時也為能源發展帶來重大啟示:無論發展核能與否,必須假想所有不預期、不可能的情境,然後做好準備。
同意樓樓下 @Deadone 的說法,很好奇為什麼會反核先於反煤,實在難以理解
只要绿色不要科学,德国不搞核电,找搞核电的法国买电用,只要自己看不到就好?
不错的文章。希望端之后能再邀德国政治的观察者,发一篇文章讨论一下德国国内的环境政治如何使重视环保的绿党宁愿使用煤炭这种高排放能源而不愿使用核能?
「將戰爭的發生納入壓力測試」
太荒謬吧,除了地下碉堡能抵禦導彈攻擊外,我不認為地上建築物能在戰爭中保存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