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起擔任台灣行政院政務委員的唐鳳,由於其「最年輕政委」的身份,以及推動口罩實名制等數位措施的成功,被日本媒體冠上「天才IT大臣」的稱號,並一躍成為新一代「網紅」。同時,她14歲離開學校自學的經歷,也在台灣點燃對自學的熱烈討論。
1990年代就離開體制內教育的唐鳳,是台灣最早接受自學教育的學生之一。她在《唐鳳: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一書的自述中提到,她原本有機會保送台北的明星高中建國中學,最終卻決定放棄,在國中畢業前選擇輟學,在家自主學習。14歲的她對父親說:「課本上的知識落後網路十年,我想學的,在建中(建國中學)學不到。」
和唐鳳同輩的台灣人,有自學經歷的少之又少,除了因為當時實驗教育(又稱體制外教育)的概念尚未普及,也由於台灣設有《強迫入學條例》,規定所有屆齡公民必須接受小學和國中的義務教育,且沒有任何關於自學的法律支持。唐鳳有機會接受自學教育,還要歸功於她當時國中的校長特別「包庇」,允許她不用到校上學。
1990年代中期之後,在推崇體制外教育的家長們(包括唐鳳母親李雅卿在內)的推動下,台灣的體制外教育開始有所發展。1997年到2001年間,台北市政府因應一群家長的請願,推出一個五年專案計畫,成為台灣第一個允許合法申請自學的縣市。然而,同時期台灣的其他縣市仍強力執行《強迫入學條例》,高雄市甚至有警察到教會共學團體強抓學童入學的例子。
1999年,台灣政府公布《教育基本法》,鼓勵私人興學,首度提供實驗教育辦學的法源;2011年又修訂《國民教育法》,允許辦理非學校型態的實驗教育。但以上兩部法規都未訂定細則,實際執行完全仰賴負責掌管教育的各縣市政府意願。這十多年間,實驗教育在台灣各地的發展不只有限,也參差不齊。
到2014年,推動實驗教育人士殷殷期盼的《實驗教育三法》終於通過,訂立了學校型態、公辦民營、非學校型態等實驗教育的完整法規,並強制地方政府制定申請實驗教育的辦法和配套機制,保障體制外教育學生的權益,隸屬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的個人自學生也是其中之一。
自學:一種權利的爭取和實踐
《實驗教育三法》通過後,台灣實驗教育開始多元化發展,較知名的機構有屬於學校型態實驗教育的苗栗全人實驗中學(1995年創立,2009年立案),以及非學校型態實驗教育的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2016年立案)。另一方面,根據法規,學生和家長可自行撰寫自學計畫,向地方政府教育局申請,使得全台灣自學生人數快速成長。根據台灣教育部公布的數據,2013年全國實驗教育學生人數僅2,264人,到了2020年便成長到1.9萬。
不過,與台灣目前從小學到高中約250萬的學生總數相比,選擇實驗教育的學生依然只佔極少數。大多數家長對於申請自學的細節仍缺乏了解,或是抱持懷疑態度。2007年成立「保障教育選擇權聯盟」、倡議「教育選擇權」的陳怡光認為,實驗教育的立法僅是基礎,要讓所有公民都享受到完整、多元的受教權,還需要更多的資訊推廣。
「教育選擇權是人權一部分,在憲法保障的範圍內。我們本來就有權利選擇要怎麼受教育,而政府提供(自學)的選擇只是其中一個選項。(可惜的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非常少,障礙來自於資訊不對稱。」他說。
陳怡光的孩子從小學就開始個人自學。2002 年,陳怡光與波蘭籍妻子魏多麗從美國回台,發現台灣的幼稚園「把孩子整天關在室內,全校共用同一個固定作息時間表,安排一大堆課,學生和老師按表操課」,讓推崇自由學習的他們感到匪夷所思,決定自己在家用蒙特梭利教育法(由義大利心理學家Maria Montessori提出,強調尊重孩子天然的心理、生理和社會性發展的教育方式)來教育孩子,並在2004年申請個人自學。
陳怡光指,在台灣推動自學的過程本身就是一段「公民不服從」、挑戰體制的抗命史。在台灣近年來因政治體制相對開放,讓多元的教育選擇成為可能之後,選擇自學,正是一種主張權利的實踐:「我覺得只有在公民意識非常健全發展的社會,我們才有辦法(擁有)改變生活方式的力量。(要防禦台灣)不只是靠國防而已,還有靠公民的力量。當我們教育出的下一代願意挑戰制度,挑戰威權,願意為自己的權利主張的時候,我們就不用擔心外來的欺負。」
另一方面,實驗性教育也為不滿升學主義至上、分數掛帥的僵化體制教育的家長和學生提供了一個出口。台灣政府從1990年代開始推動一連串的教育改革,試圖將教科書內容和升學管道多元化,建立更有彈性的學習環境,卻似乎未能有效降低學生的就學壓力和升學主義風氣。台灣的國中和高中學生每天上課時數平均長達9.5小時,是全世界上課時數最長的國家之一;升高中和大學的考試,也依然以國文、英文、數學等主要科目的分數作為評定標準。
不少推廣多元教育的人士,因而將實驗教育視為達到真正適性教育的解方。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校長小野就曾在媒體採訪中表示:「每個孩子都不一樣,只能用一套機制應付所有孩子,是體制教育最大的問題。」
台灣現行的實驗教育法規給予學生極大的自由和權益保障。申請個人自學的學生不需按照體制學校的課綱內容撰寫學習計畫,可以根據興趣安排任何課程。通過每學年自學成果審核的自學生,在完成法定修業年份的學習之後,也能取得同等學歷,參加高中、大學的入學考試,甚至報考公務員。
僅管法律條文完善,實驗教育管道蓬勃發展,台灣社會仍普遍存在認為自學成本過高、只適合「有錢家庭」或「天才兒童」的印象。相較於公立學校,私營的實驗教育機構學費確實較高,例如全人實驗中學一學期的學費為12萬台幣,目前已停辦的「跑蛙自學團」國中註冊費為2萬5000台幣,而根據台北市教育局訂出的學校收費標準,目前公立高中一學期的學雜費約8000台幣,公立國中則免學費。此外,在家進行個人自學的學生,大多也必須長期負擔每小時數百至數千元台幣的家教費。不過,在社區課輔班輔導自學生多年的老師高瑋呈指出,雖然經濟條件是自學的一大門檻,靠著非政府組織資源和志工網路,家境較困難的學生依然有機會取得學習資源充足的自學環境。擁有善於傾聽、引導的自學陪伴者,反而是順利進行個人自學更可遇不可求的條件。
另一方面,自學給予學生充分選擇自由的學習模式,也引來一些外界對於學習成效的質疑:像是自學生在沒有系統性指引的情況下,學習的知識是否紮實;離開強制學習的環境之後,較缺乏毅力的學生是否會在學習遇到困難時輕易選擇放棄,以「找興趣」為藉口而不斷更換課程;以及自學生選擇與大多數同儕不同的學習方式,是否更容易產生自我懷疑而帶來額外心理壓力。曾在多所實驗教育機構任教的黃瀚嶠就曾撰文提醒,自學並非解決所有學習問題的「靈丹妙藥」,也不是一種「沒有問題、不用努力、不用負責、沒有面對的學習方式」,且在看似自由的自學環境裡,學生依然必須面對無法達到自我期許、遲遲未能培養出特長等壓力。
選擇離開體制內教育的學生,究竟得到了怎樣的學習體驗?端傳媒採訪了自學生、讓孩子選擇自學教育的家長,以及在社區課輔班輔導自學生的老師,談談他們經歷的自學,以及自學教育的困境和解法。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自學生王逸聖
我覺得政府法規的重點應該放在怎麼追蹤自學生離開學校之後的發展,而不是離開學校就放牛吃草。
王逸聖今年19歲,桃園人,目前是清華大學不分系大一學生。2015年國中二年級下學期開始個人自學。父母是一般上班族。
我從國小就喜歡看新聞,網路新聞、電視新聞、報紙都看。2014、2015年台灣發生太陽花運動、香港發生雨傘運動的時候,有關民運的討論特別多,激起我對公共事務的興趣。上國中之後,升學壓力比較大,考試很多,一天連續上七堂課,學什麼都是學校安排好的,就會想為什麼要念這些科目,投入時間到公共事務上好像更有意義。剛好那時看到可以申請個人自學,就覺得我可以試試看。
當時我把自學計畫書、申請書都寫好了,才跟爸媽說。爸爸一開始覺得大部分學生都在學校裡走過來,為什麼我需要不同的管道,但後來說可以申請看看,抱持「不積極反對」的態度,陪我走完送件的過程。我們家就是這樣,不太會去要求小孩一定要做某件事。
但學校是反對的,校長覺得我的成績沒達到全年級的前5%,他覺得只有學習頂尖的學生才適合申請自學。但我那時候成績不太好,是因為我對在學校學習沒什麼興趣。校長一開始不想幫我送件到教育局,不過他實際上並沒有這個權限,我們可以自行申請,通不通過是教育局決定的。後來我爸媽幫我跟校長溝通,校長就答應了。
申請通過之後我自己安排課程,找老師教學,或是去外面上課,到處參加工作坊、研討會、論壇,蠻像大學生的。離開學校之後,所有時間都回到自己身上,一天的行程長怎樣都由我自己決定。開始自學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重新找回對生活的主控權。我的父母理解我在學習上有自己的規劃,通常不會介入。
當然它不是一個很容易的過程,很多人在初期會有撞牆期,像我剛開始安排了太多課程和活動,想按照計畫執行卻沒有成功。高中之後比較懂得更有效地利用時間,也更有明確的目標,開始實質性地參與一些公共事務,累積經驗和資歷。我認為每個學習者都有可能面臨無法達到目標或必須改變學習目標的問題,但學習本來就是這樣的過程,應該要以當事人的角度去判斷這是否是「逃避學習」,迷茫和想通的過程也許也是重要的。
16歲時,我應徵教育部國民及學前教育署青少年諮詢會委員,參與了兩屆,把自學的情況和困難反映給政府,一起討論怎麼解決,像是推動自學生打公費疫苗、申請就學貸款等等。我也擔任過新北市政府青年事務委員會委員、桃園市政府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促進會兒少代表,在那些場合有很多學者、教授參與討論,我當時對法規不太了解,跟他們對話起來很有挫折感。反思之後,我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所以寫信給中原大學法律系的教授,申請旁聽他的法律課程,一聽就是兩年。讓我感動的是教授發現我在課堂上表現不比其他學生差,把我當他的學生一樣關心我,還邀請我去期末聚餐。
實際參與公共事務讓我更深入地摸索自己的興趣,也對大學的學習情況建立了一定的想像,所以後來決定考大學,後來透過「特殊選才」(台灣的大學入學管道之一,由各校透過書面審查、面試或筆試甄選學生,不需要全國入學考試的成績)的方式進入清華大學。我現在在大學主要學的就是法律課程。
自學真的多花不少錢,要請私人家教,上很多課程,所以很感謝我父母的支持。開始自學之後我才發現,教育其實是一個國家投入非常多錢的領域,離開學校都是要自己花錢的。高中自學生有補助(一學年最高6萬7120台幣),但小學和國中沒有。有些自學生可能會去打工,不然就是家長付錢,我覺得某種程度上自學也有經濟的門檻。
有些學生選擇自學的心態是逃離學校,本身對學習並沒有沒想法,但我覺得把時間還給他,他還是有機會發展自己的東西。我覺得政府法規的重點應該放在怎麼追蹤自學生離開學校之後的發展,而不是離開學校就放牛吃草。
在追蹤自學生學習狀況方面,每個縣市的做法都不一樣。像台北市和新北市每學年會要求自學生以「發表會」的形式展示學習成果,作為評估自學計畫執行情況的依據,但不是每個學生的學習成果都適合通過幾分鐘的發表會來展現,而且每個審議委員的寬鬆程度不一。桃園市和宜蘭縣我覺得做的比較好,審議委員會個別訪視自學生和家長,針對學習計畫落實情況、教學資源、學生身心狀況等面向讓家長自評並提供意見。此外,桃園市還設有「桃園市自主學習3.0實驗室」,提供自學生各種軟硬體的學習資源,像是找專家設計提供給自學生的課程,和大學媒合讓自學生到大學上課等等。
自學生黃思穎
爸爸希望我多看看學校以外的世界。
黃思穎今年14歲,台中人,2015年國小四年級開始個人自學。母親開中醫診所,父親輔助診所的社群經營。
我在小學三年級下學期遇到了一個非常死板的老師,他是那種非常以成績為重、很寵成績好的同學的老師。那時我爸爸有幫我請家教,所以我所有科目的學習進度都是超前的,在班上成績很好。我數學已經學到五年級,但學校還在教三年級的,所以我上課都在睡覺。
但我有個好朋友成績超爛,那個老師常常在課堂上公開說我的朋友成績不好,直接公布她的分數,有一次我就站起來說:「老師,不是所有的學生都適合你的教育方式好嗎?而且她的英語非常好,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不是功課不好的就一定是壞孩子!」老師想跟我槓又槓不起來,我感覺他很討厭我,但因為我成績好動不了我。有天那個老師問我要不要自學,我爸爸也剛好一直都有在看自學這個制度,就幫我送了申請書。
我覺得在小學四年級那個年紀,雖然不想去上課,但不會發自內心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自學。那時候選擇自學基本上還是爸爸幫我決定的。
我爸爸跟我說當初讓我自學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希望我多看看學校以外的世界。還在學校的時候,他就經常讓我請假帶我去山上,甚至是去日本。但學校不太能容忍這種方式,每次我一請假,老師就會把我沒去上課那幾天的作業直接丟在我的桌上,要我當天寫完。
第二個是希望我能走菁英式教育。他發現我在學校學的東西,在學校以外也能學到,所以選擇帶我脫離體制內教育,學習的內容不變,但能更自由地運用時間。一開始爸爸可能只是希望我在學科上比同齡人學得更快,並沒有真的要讓我在思維上有什麼特別突出的改變。但在我自學的六年期間,他也有更多的體悟,有天他跟我說:「學校現在教的東西在之前的年代可能有用,但現在網路科技這麼發達,未來你們需要的能力一定跟學校教的有很大不同。」這跟自學圈的有些觀念剛好疊一起。
自學以來我有過一段非常自卑的時期,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自學。剛出來自學就是「排毒階段」,每天睡到十二點,每天都在玩,沒有找到一個平衡。一開始覺得超好玩超棒,享受不用去學校的快感,但大概過了一段時間就發現「天啊我都沒有在做事情」,才開始振作起來,想想要做些什麼。
現在我主要的課程有數學、鋼琴、素描跟攝影史,大部分的課都是我爸爸推薦給我的,但後來也都變成我喜歡的課。其實很多課也是我上了才知道我喜歡,或是上了才知道我需要。我覺得就算我上的這些課跟「正常」學校裡的課程很不一樣也沒關係。我已經打算不考會考(台灣的高中入學考試),高中繼續自學,以後也不一定會上大學。
我的經驗是自學審查還蠻容易通過的,如果審議委員不滿意會叫我改課表,然後就可以通過了,成果報告我都丟我的部落格就可以,聽起來是不是超級簡單?但台灣現在自學的人還是不多,我覺得主要是家長沒空陪伴,要不然就是很多人不了解自學這個體系,會感到不安。如果家長不知道怎麼讓孩子學習,就會擔心一出學校就歪掉了。
我有時候壓力也蠻大的,覺得自己頭上飛著一堆家教和課程的錢,還有我父母的時間成本。尤其是我爸爸,他花了很多時間陪我。
高中以下的自學生都要在學校掛學籍,只要跟學校說要申請自學就可以。我們會掛名在一個班上,但對於班裡的同學來說,自學生就是個幽靈人物。我有時會回學校送註冊單或參加一些學校活動,但通常沒有同學會認出我。我有試過跟其他同學聊聊,但他們的話題都是手遊、抖音、直播,我可以跟他們聊起來但我不想。
很多人認為自學生未來無法跟社會銜接,我覺得真是莫名其妙。自學生大部分都在校外,沒有被場地侷限的問題,比較多跟不同人接觸的機會,通常還更早知道外面的社會長什麼樣子。但當然也要看家長給他們接觸到什麼東西,以及自學生本人的生活方式。就像有些人即使出社會了,也不一定會接觸到很多不同的人,所以也不是絕對。
自學生家長林睿育
《實驗教育三法》給自學生的彈性非常大,但多數家長還是很不安。
林睿育是臺灣瑟谷實驗教育機構負責人,兩個兒子都選擇實驗教育。
我一直都有關注實驗教育,所以兩個兒子上小學之前,曾經跟先生商量要不要找森林小學(基於人本教育的理念學校),但後來先生還是覺得「我們也是讀體制學校長大的,為什麼他們不可以?」
後來我們搬到新北市新店的花園新城,就讀這裡的體制小學。這個社區有不少在體制外教育模式中學習的學生,包括很多自學生,社區連結也比較強。我想要我小孩有個放學後可以跟同學一起玩的童年。
但是哥哥到中年級、弟弟到一年級的時候遇到情況不理想的老師,過度「認真」, 像是要求寫「林」字兩隻腳要一樣長,「安」字兩個肩膀要平等等。小孩好不容易寫了兩頁的生字,結果每一個字都要改,每一格都被紅筆標示不合格。老師在下課或空檔時間常常因爲要求秩序或規則而罵人,甚至用掉半堂課。後來家長聯合起來跟學校抗議說這個老師不行,但是校長也無能為力,因為老師並沒有「犯錯」,甚至可以說是很「認真」,只是全班的家長和小孩都受不了這種「認真」。體制就是一個保護傘,只要進去這個體制裡面,老師就是被保護的,很難改變老師教學的方式。
那時候想要幫小孩找出路,看看能不能進種籽親子實驗小學(台灣第一所由家長創辦的實驗學校)。弟弟很幸運進去了,但高年級名額很少,哥哥就沒能進去。弟弟進去種籽之後,我發現那裡老師和學生的關係比較平等,跟體制學校差太多了。家長在校園裡也覺得非常療癒,從聽老師和學生怎麼講話就能受到很多啟發,接收到教育能量。
哥哥升國中的時候剛好《實驗教育三法》通過,就加入社區裡一個很早期的自學團體「赤皮仔」。但我發現一個很可惜的地方,《實驗教育三法》給自學生的彈性非常大,不需要跟國家課綱學習,也不一定要考試,但多數家長還是很不安,所以在「赤皮仔」還是會學國文、英文和數學,還是希望學生去考高中。我覺得這就失去了走體制外教育的意義。後來弟弟上國中的時候,我就跟幾個理念相近的家長另外辦了自學團體「跑蛙」,收中學階段的自學生。
我們家兩個小孩目前都不想上大學。小孩自學久了,自然都會發展出自己的方向,像是哥哥的專長在烹飪、藝術、音樂這些方面,就比較沒有念英文和數學,但國文有在讀自己有興趣的書,英文有去上有興趣的課程,只是不是體制學校的課和進度。
哥哥覺得自己想做和想學的事都不一定在大學才有,而且他都已經在做了,所以去讀大學除了那張學歷,對他來說沒什麼意義。最後他連高中的自學都沒完成,現在是高三的自學中輟生。我覺得,他如果仔細想過之後覺得他現在人生過得很好,也不需要那個學歷,為什麼要為了申請自學而一直做成果報告?他沒有動力做這件事,我覺得也ok,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再自己去處理就好了。
現在哥哥已經開始工作,在小學生的實驗教育團體教小孩烹飪。他在高中自學中曾去一個蠻有名的餐廳工作,非常有興趣,學了不少。他也有在玩音樂,做錄音、收音的工作,我參與創辦的瑟谷教育推廣協會的podcast就是他幫忙錄音的。
我們有時候會煩惱自學的小孩都在某種保護傘下,有辦法找到工作嗎?事實上,他們有更多時間探索興趣和發展特長,會比一般小孩更早接觸到工作場域和就業機會。
我覺得自學最大的困難是家長的認同。很多孩子想自學但家長不認同,18歲之前申請自學一定要家長同意。這中間有很大的世代差異,家長會把自己的經驗套在小孩身上,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長大的,為什麼你不可以?」但是世代變化太大了,不應該這樣類比。
從體制教育的觀點看來,有些人可能覺得自學生是在「逃避學校」。但我認為,我們無法幫別人判斷他是不是在逃避學校,或是只是選擇了更適合他的學習方式。我們也無法判斷他面對困難付出了多少努力、該付出多少努力才叫「足夠」,更無法決定別人該對什麼有興趣,該在什麼時間學哪些東西、學到什麼程度,甚至他該不該一定要有個「興趣」。這些都是很個人的,即使對方是小孩,也應該要尊重。
體制教育可以改進的地方罄竹難書,但是體制有它的剛性,是穩定的必要,所以它很難改變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覺得重要的是家長要不害怕觀念跟別人不一樣,像我的爸媽和姐弟對於我的小孩離開主流教育就很反對。我覺得這倒不一定跟教育程度有關,而是價值觀和取捨,以及安全感從哪裡來。如果對人或自己沒有足夠的自信,就會緊緊抓著主流價值觀不放。
我孩子接受實驗教育的過程中,也曾因為和大部分同齡人選擇不同的路,而產生心理壓力和自我懷疑。這時候我會站在孩子的立場,傾聽孩子的想法,因為只有真正的理解,才有真正的接納和支持。像是哥哥提出想停止高中自學時,我一開始也不太能理解。我雖然早就能接受小孩不一定要上大學,但很自然地以為起碼會有高中學歷,跟他溝通之後發現他知道這個決定需要付出的代價,現在的生活也安排得很有意義,仔細想想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理由。多聽孩子的想法讓我有更多元的觀點,進而消除壓力和懷疑,並能衷心欣賞、欽佩自己的孩子,視他們為一個值得尊重的獨立個體,而不只是我的孩子。
「愛小孩」是滿足小孩真正的需求,而不是滿足家長自己的投射。滿足家長自己的投射叫「寵小孩」。自由和責任是很重要的平衡,但這個自由應該是讓小孩有真正的選擇,而不是讓他好像有選擇,但其實沒有。如果小孩沒有真正的選擇權,那他就不應該去負那個責任。就像我們告訴小孩說讀書是學生的本分,國文、英文、數學這些主要科目沒學好是你的責任,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實際上小孩從來沒自己選擇去哪個學校、學哪個科目,這些都是我們為他們安排好的,是社會讓他們做的。
輔導自學生的老師高瑋呈
體制學校是基於語言和邏輯智能設計的,我覺得這是一個IQ的霸權。
高瑋呈在台北市社區課輔班「魔豆學院」擔任輔導老師,目前任職四年。
魔豆學院是一個中學課後班,主要支持社區裡一些符合社會福利條件家庭的學生。學院免學費,經費來自募款。我們的理念是陪伴學生自主學習,有學群的機制。如果學生選擇「讀書學群」,我們就會討論怎麼支持他們學習體制學校的科目,但實際上我任職的四年裡很少人選這個學群,也沒有人選擇完全順從課後班課程安排的「聽話學群」,大部分學生都選擇玩樂、休息,探索其他專長,把在體制學校裡消耗在迎合和應對上的能量,透過身心放鬆「補血」回來。我們的教室有很多不同區塊,有電腦,有地方可以躺著睡覺,有書本、電子鋼琴、格鬥器具、廚藝教室,面向很多元。
目前魔豆學院有4個自學生,分別是汪汪、花花、家明和小春。汪汪高中一年級申請自學,也是魔豆的第一個自學生。他國二就已經有點像自學生的感覺,不怎麼管學校課業,一直學習不同的東西,而且在人際互動中發現自己和別人的煩惱不太一樣,感覺其他同學好像比較不會去想未來要做什麼,他在學校找不到歸屬感,後來我就跟他討論要不要申請自學。汪汪在教室會做一些興趣探索,像是彈琴,社工會教他用琴鍵抒發心情。他還會設計桌遊,也幫忙架設魔豆學院的網站。
汪汪的媽媽在檳榔攤工作,是低收入戶的新住民(移民後取得台灣國籍人士)單親家庭,因為完全沒上過學,不知道學校是怎麼一回事。我跟她說自學是合法承認的,通常家長只要聽到這個都不會有太多意見,所以《實驗教育三法》通過對我們跟家長溝通很有幫助。
花花高中休學過兩次,身心有點狀況。我剛開始只是聽她說話,幫她調適壓力,過程中發現她覺得自己很差勁、很敏感,無法適應人際和課業。從我的角度來看,會覺得這不是事實。我跟她說,你覺得自己太敏感,可能只是感知力比較豐富,換個角度來看,這也可能會是特長,只是因為學校的制度沒有彈性,讓你覺得自己表現很差。我順便介紹自學給她,沒想到她一聽眼睛就亮起來,問我說:「我可以自學嗎?」
其實她休學的兩年間一直都在自學電腦繪圖和水墨畫,她畫的水墨畫非常漂亮。我跟她提到這點之後,她才發覺「原來我休學兩年不是在耍廢」。她的母親是單親外配(外籍配偶),很支持她自學的決定。
家明有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小學五年級才從大陸來到台灣。他之前在大陸曾經被家暴,媽媽後來改嫁。來台灣之後,他因為東北的口音被全年級霸凌,所以有個防護罩,不太願意相信人,很容易受到刺激,或者會用激烈言語激怒別人。他跟我一開始是偏向諮商的關係,我花非常多時間處理他的人際關係。後來他跟我學武術和靜坐,就改變了非常多。在魔豆學院的四年間,他的人際關係成長了非常多,從被全部人討厭到現在可以交朋友。
他覺得他在學校的經驗都不是很好,有天問我說:「你覺得我的特質應該念什麼科?」我說:「你語言這麼敏捷,蠻喜歡看時事思考,你要不去讀社會組,要不就自學吧。」他後來選擇自學,還自己回去說服父母。
家明國中是游泳校隊,兩個月前去考了潛水教練證。他媽媽開卡拉ok店,非常有人脈,剛好有認識潛水教練,就幫他準備潛水教練考試。閱讀是適合他的學習方式,上次還拿心經、兵書跟我討論,最近也在籌劃YouTube節目,想討論一些他覺得被大家視為理所當然,但實際上不合理的議題,用搞笑的方式讓大家反思,像是「上課睡覺有什麼大不了」。我覺得他是一個口才非常好的人,肢體也很好。
小春的爸爸是學校警衛,高中一年級後休學一年,現在準備申請自學。他國二來我們這裡,喜歡綜合格鬥,就從志工那裡拿到一些護具、圈套,上網查訓練方法教我們怎麼陪他訓練,之後參加特殊升學考試,考上某高中的體育班拳擊隊。
他從14、15歲就會自己去查營養、身體解剖的知識。進體育班後,他發現有些學校裡教的資訊和他在網路上看到的不一樣,讓他很困惑,加上因為國中不是拳擊隊,被視為「外來的」非科班生,遭到學長霸凌欺負,讓他決定休學。休學一年後,他還是想練綜合格鬥,自己找到了適合他的道館,靠打工賺訓練費,同時準備自學申請。此外,他還想學推拿按摩和中醫經絡,也很喜歡討論哲學問題。
我覺得在學校人際關係出現狀況的,或者使用網路自學能力非常強的學生都很適合自學。某些技能在網路上的學習資源特別豐富,像是寫電腦程式、剪影片,自學就可以達到很高的程度,像我們班有人自學剪影片學到可以接案。
我認為個人自學最大的侷限就是經濟狀況和陪伴者。一般我們輔導的自學生如果遇到經費問題,我們會先看看有沒有共享資源,沒有再找網路募資。例如之前一個學生阿宏用過一個方式,先在我的社群網路上說明他的狀況,再把願意投資他的人加到一個臉書聊天群組,取名「阿宏的料理空間」,讓他在上面寫心得、更新照片。我的一個朋友每個月固定給他兩千塊(台幣)。
如果經費還是不足的話,下下策就是自掏腰包。上面提到幾個自學生的家庭中,真正經濟比較有難題的只有汪汪,我們用共享資源來協助他自學,像是有老師會彈琴就可以提供教學,他要學的其他東西則剛好不太需要用到錢。
解決經費問題之後,要不要建議小孩自學,要看他們有沒有願意陪伴自學的陪伴者。我不會說陪伴自學生很輕鬆,因為其實很不容易,需要細膩的觀察、適當的介入與不介入。一個孩子從學校出來,他的自學能力不會馬上就恢復,這是一個過程,要有人陪著他去釐清他正在經歷什麼情緒,他的學習策略要怎麼調整,讓他知道他要付出什麼代價,有什麼好處。具有良好「傾聽」、「陪伴」素養的陪伴者,可遇不可求。
在輔導自學生的過程中,轉換課程是很常發生的。我們會花相當長的時間、慢的節奏,陪著學生去摸索自己想要持續投入的學習主題,不會一開始就要求速效的成果。我不會把「一直換課程」當成是一個問題,而是在接受這個事實的狀況下,透過展開對話,引起反思,讓學生有機會意識自己的變化,透過後設的反思,形成對自己有意義的認識。這樣的過程是緩慢的,但卻是最根本的「自我當責」。我們可以捫心自問,這點有多少大人做得到呢?埋頭去迎合他人的期待,其實容易得多,但很多最後換來的都是中年的迷惘。
學習的方法百百種,有人師徒跟學,有人喜歡直接行動,有人則適合與人合作。自學生會想要換課程,有可能是因為課程進行的方式不符合他的個性或天份,或是課程難度過高或過低,甚至是「課程」這種有結構的學習方式並不適合這個學生。因此,把「換課程」和「逃避學習」劃上等號的人,可能需要覺察一下自己觀念上的盲點和限制是什麼。
如果是國中和高中,我覺得對於大多數「非學術性向」的學生,體制學校的課程對生命沒什麼幫助。這不是對體制學校的偏見,而是很多面向可以論證的事實,像是過度注重學業成就,導致「不適合學校」的學生逐漸落後、被淘汰;課業時間緊湊、面相單一,阻礙學生發展其他特長,忽略個體差異。其實體制學校在學業上也顧不好,要不然補習班不會這麼多,而且也不重視人權,只一味強調老師的權威不得反抗,不解釋原因就強迫學習。
魔豆學院的學生都來自社會上較弱勢的家庭,95%都處於課業落後的狀態。他們看到課本就會怕,大部分都不會升到大學。我覺得他們的成績好不起來,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我在這裡四年沒有遇過例外,完全沒有。我設了這麼多學群,永遠沒有人是選擇讀書的學群,很極端,而且落後的科目一定是一樣的——數學、英文、理化。
有資源的家庭從起跑點就會抓高,成為不公平的循環。體制學校是基於語言和邏輯智能設計的,課本、紙筆測驗看重的都是語言和邏輯,我覺得這是一個IQ的霸權。我常跟學生說,成績不好就是兩個原因,一是你運氣不好,因為你的天賦不是語言和邏輯,再來就是你沒有錢,無法接受夠多的訓練,在考試上贏過別人。
我覺得努力在體制學校的學習過程中是影響最小的因素,我看過很多很努力的學生成績還是一塌糊塗。他們很努力,但是因為前面沒有跟上,所以後面追不回來,然後學校老師的做法會惡化這件事,因為他們讓這些學生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罰寫,這是非常不公平的事情。反而是放掉課業的學生如果得到適切的引導,比較容易走出另外一條自信的道路。
看著很感嘆。體制內外的教育目標應該是一致的,就是讓學生掌握知識、思考方式、生活技能。體制內教育欠缺的地方,在於單一評價體系以及僵化的授課模式;體制外教育的優勢在於「因材施教」。同齡人不乏中思維敏捷,但卻被一兩門固定課程(如外語)折磨得苦不堪言,導致學業成績不佳,甚至產生自我懷疑,這種對人性變相的扼殺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很無奈。
話說回來,體制外教育推廣最大的阻力,在於背後的門檻,這點文章中有提及,「魔豆學院」作出的探索值得敬佩,但要實現規模化相信有很大難度。家境較好的學生先天擁有更多的資源和出路,大陸有句調侃,「我要是不適合這份工作,就只能回去繼承百萬家財」,而家境較差的學生幾乎沒有退路,接受體制內教育提供的那套符合主流價值的課程,拼一張大學文憑,是更保險、更現實、更體面的解決方案。
结合端去年底的文章《逃离义务教育》食用
我就是在中国接受在家教育的学生,目前在港中大深圳就读。
推薦一個關注台灣實驗教育的podcast《越育》。
@Jonnie 用學科去劃分知識的領域這點,就是自學要打破的迷思之一,自學並不是放棄學習,而是用跳脫一般學校教育的框架,重新思考與實踐學習。
但是这样是否也会陷入教育功利化的思维模式呢?体制教育固有其不足,但是我觉得这些基础学科的内容本身还是很有必要去学习的,只是其考核方式过于死板。
读完有大开眼界的感觉。确实像文中所说是台湾的公民社会已经比较发达了,才能有这样的合法和有社会支持的自学制度。好羡慕能这样长大的孩子,是受到大人尊重的成长方式了。
好文,很完整的介紹自學相關的內容,也提供不少思辨
「天才IT大臣」最早是日本媒體給的封號,不是台灣媒體(「IT大臣」這個詞本身就是日文,台灣只會叫數位政委)。
大家都知道,在職業領域以前讀的書十之八九用不上。還要自己再專業進修補上需要的知識。除了唐鳳所說的IT,譬如經商創業就是適合自學的一門課,也是學校不會教的課。如果小孩對營商有興趣的,青少年創業並非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