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閨房攝影師Agnes——你不需要想著等瘦了才來拍照

在青山公路的邊上有這樣的一個小小的攝影室，赤紅蔥綠的牆壁上掛滿了俏皮性感的Pin-up girls畫報，豐乳、長腿、吊襪、大波浪的長髮與夢露似的裙襬飄飄；桌面上鋪著各樣的化妝品，綴滿燈泡的化妝鏡，塔羅、水晶、化妝舞會的面具，一片華麗派對的模樣。

衣櫃漫出旗袍羽織的一袂，桌上放置了一瓶盛開的鮮花，攝影師Agnes一頭卷髮，紅唇煙眼，貼身的小黑裙包不住豐腴的身體，鞋跟上的斗零踭（俗稱「恨天高」的高鞋跟）搖搖欲墜，落地玻璃外是一大片的碧綠青山，她站在邊上的法式浴缸旁說，「當一個人發自內心地散發出性感的氣場時，整個空間都會被其感染。」

身體是表達自我的畫布

我和其他攝影師最大的分別是，你不需要為了拍這輯相去減肥、整容、隆胸，我攝影的宗旨是在拍攝完這輯相後，你會發現外在的色相都不重要，千萬不要想等我將來瘦了才來拍照，或是趁著我年輕所以要拍照⋯⋯

Agnes說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當攝影師，更沒有想過會拍攝Boudoir photography（閨房攝影）。Boudoir在法文裡是睡房的意思，近年在香港興起一陣潮流，許多時是連著婚紗攝影一起的，算是另類的Bridal shower。無論是約著閨蜜一起拍女生內衣照，或是打著「送給未婚夫的禮物」的旗號，Boudoir也是和青春可人的女體有著緊密的連結。 Boudoir photography對Agnes而言，是為了呈現一個人在睡房裡，臨睡或剛睡醒時最真實、最輕鬆，最接近本我的的狀態，攝影師的任務是去捕捉最其中的真實。

在Agnes的照片裡，不一定會出現骨感美人，在她的專頁裡，她最常貼出的是體態豐盈，在鏡頭前眨著長長的睫毛，或是躺在毛茸茸羊毛地氈上沉思的女子。Agnes自己也是大號女孩，她深知道體態豐滿為女孩成長所帶來的坎坷，她自認是在Body Shaming中長大的，「別人都叫我肥妹仔，即使在中學階段是游水運動員，但也從來都瘦不下來。」她所面對的嘲笑不只是來自同學與朋友，也包括她的家人，時常肥妹肥妹地叫著，Agnes面對羞辱的方法是：「我很早就克服了別人對我的看法，最重要是我怎樣看自己，你愈踐踏我，我愈要證明我這樣也很好。」

於是她從中學就開始研究時裝，摸索適合自己的類型，一度剪過很短的頭髮，嘗試中性打扮——畢竟大碼女裝也不過是近幾年才在時裝界引起注意：「曾經因為自己的硬件，覺得自己不能成為很女性化的女孩，但慢慢又覺得這種風格不屬於我，當時的我喜歡上麥當娜，深受她所影響。」八十年代麥當娜橫空出世，錐形胸衣驚世駭俗，其他酥胸半露的內衣也是無限綺麗，當時當其他女同學還在穿著樸素的純白胸圍時，Agnes就決定要仿效麥當娜，穿上一片很薄的透視蕾絲邊胸圍，能隱隱看到乳頭的那種，「穿上去後我也覺得自己像麥當娜一般性感。」

穿著透視胸圍的少女Agnes不只是身體早熟，對性的好奇也同樣早熟，「我13歲開始自慰到高潮，很喜歡這種感覺，對性很感興趣。」探索身體的遊戲何止是性，身體本身也是一個充滿樂趣等待被發掘的遊樂場，十年前她和幾個感情很要好的女生朋友一起去學肚皮舞，肚皮舞舞姿強調舞者腰部和臀部的擺動，充滿熱情，Agnes在習舞中發現，舞蹈是關乎如何用身體去表達和展現情感的藝術，「我發現跳得好看的人，和技術無關，而是舞者在舞動時有沒有感覺，有沒有傾注情感在其中，身材反倒是次要的事。」

這種利用身體去表達情感的想法貫穿了Agnes的實驗，開始的時候她和女友們各自帶了漂亮的內衣在酒店裡互相拍攝，在嬉笑與親密間找到騷首弄姿的快樂——那種不為了勾引男性，單純為了展現自己美態的Boudoir photography，慢慢Agnes開始為不同的女性拍攝閨房攝影，由最初漂流在不同酒店間，到決心要架設自己的攝影室，悉心佈置出艷光四射，富有復古味道的場景，對想要拍照卻又茫無頭緒的客人，Agnes只有兩條拍攝建議：1）穿著日常最舒服最能表達到自己的衣服；2）穿上你時常幻想但不敢嘗試的造形，例如是冶艷的妝容，狂野的衣著，趁拍這輯相的時候去嘗試和滿足自己的慾望。

女人，你的身體有很多你看不見的美

Agnes既不修圖，也不叫被拍攝者擺出特定的姿勢，最多只會微調她們的動作，她著重於一路拍照一路和客人聊天，「如果對方很沒有信心，就要協助她們找尋自己的美，相機是一個輔助的工具，重點是我能不能捕捉到該個情感的瞬間。」

在過去，一般人只有在例如婚嫁、結婚紀念日、畢業等重大事件才會聘請攝影師或到影樓拍照，但近年私人攝影流行，社交媒體上時常會看到不同主題的影樓廣告，風格各異，甚至也興起了請攝影師隨身街拍的風氣。從前我們總是說，要趁青春留倩影，拍照是為了留住最美一刻，但Agnes有不同的看法。

「我拍照不是為了青春留倩影。我和其他攝影師最大的分別是，你不需要為了拍這輯相去減肥、整容、隆胸，我攝影的宗旨是在拍攝完這輯相後，你會發現外在的色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望自己，能不能透過這一輯相了解和欣賞現在的自己。千萬不要想等我將來瘦了才來拍照，或是趁著我年輕所以要拍照，誰會知道你老去時會不會也是優雅的女人？」欣賞不同女體之美在外國愈來愈盛行，連最對體型要求苛克的模特兒界也開始起用不同身材的模特兒來顯示多元，「我一直以來的核心概念是擁抱多元的身體，無論是什麼身材樣貌，都不需要很努力地改變自己去迎合社會的要求，無論我跳舞、表演、拍攝，都是想宣揚這種欣賞自己的概念。」

「每一次有客人來拍照，她們都會說出很多身體上不舒服、不自信的地方，例如肚腩很大，腳很粗，不要拍正面，要避開哪個部位不要拍，這就是為什麼她們需要影這輯相的原因！我很歡迎她們事先告訴我，但我不會保證避開不拍，照片拍得美不美，和是否影到你身體不合格的部分沒有關係，你要做的就只是放鬆。」一般商業攝影、人像攝影最大的分別是，一般攝影牽涉acting（扮演）與posting（擺拍），更強調後製精修，修圖不只是明星與婚攝的專利，在IG年代，展現「完美」的自己成為空前重要的事，全民濾鏡不在話下，每人的手機中總有修圖軟件，讓那一丟的雙下巴，一坨不該出現的腰間肥肉都熨貼在修圖的幾下手勢裡。

相比之下，Agnes既不修圖，也不叫被拍攝者擺出特定的姿勢，最多只會微調她們的動作，她著重於一路拍照一路和客人聊天，「如果對方很沒有信心，就要協助她們找尋自己的美，像心理測驗一樣，相機是一個輔助的工具，重點是我能不能捕捉到該個情感的瞬間。」那些起初讓她們感到不自信的身體部分或角度，在看到照片後都會覺得「原來我也挺美的」，透過鏡頭發掘出美的地方，那些不夠好的地方也有其獨特之處，「因為你已經有很多美麗的地方，不美麗就不用介意，不要因為不自信就忽視自己身體的美好。」Agnes這樣說。

熟悉的陌生人，睡房裡的告解

「這個社會對女性有太多限制太多打壓，女性做某些決擇時容易被指責為不乖不好，但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乖女孩呢？最重要是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做的決定是不會影響其他人，世界照常運轉，各人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你也同樣有權做自己。」

在攝影室裡的大部分時間，Agnes都在和女孩們討論愛情、慾望和身體。她認為她和女孩們的關係裡，她不是發號施令的攝影師，被拍攝者不必苦思如何迎合攝影師，相反她更想讓女孩們在這裡學習如何勾引自己。交流在鏡頭與聆聽中發生，被拍攝者利用身體去表達自己，而攝影師是要連結對方和接收對方的情感，嘗試進入對方的內心，發掘被拍攝者原本的美，捕捉當下情感的流動。

「一個人的情緒不會凝定在某個時刻，不能等待攝影師慢慢雕琢。一旦要hold住表情和姿勢，人就會用腦思考，這樣感覺就會流逝和變得生硬。」大概是形式使然，也大概是Anges露出了她對情慾極大的包容，在她的攝影室裡，時而會發生了告解的部分。

她曾經有一個客人，在每一個生命的階段都來拍照留念，最初是新婚，後來是婚姻出現問題，再後來結交了新的男朋友，但又糾結與離婚與開展新關係的中途。對被拍攝者而言，Agnes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明明兩人的生命沒有很多交疊的地方，但女孩們把自己的身體交給Agnes，願意裸露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脫去一切的衣衫，讓身體上「完美」與「瑕疵」的部分一一浸泡在花瓣與牛奶浴當中，「這種形式與氣氛會讓人較容易透露心事，有時候最深層的心事不想跟身邊的朋友說，我和客人的關係和距離就剛剛好。」距離反而是打開心扉的原因，在這裡說過的秘密，如像彌漫一室的香水，風一吹過就散走，只留下淡淡的氣息，繼續滋養這間房間裡的性感氣氛。

大概是深知女性心事，找Agnes拍照的女性年齡層很廣，年紀最大的六十多歲。她發現愈是年輕的女性，就愈多身體禁忌，「當四十歲以上的女性在她們這個年紀找我拍照，本身都應該對自己的身體頗為了解和自信，也相對有比較豐富的人生閱歷，假使她們仍然很投入玩社會標準遊戲的話，就會找影樓那種會修圖的人像攝影。」

雖然中年女子在展現自己身體時比較自在，但她們也有屬於她們這個年齡層的問題：時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符合不到某些社會對女性的標準，「我時常聽她們說，生了小朋友後就『唔好搞咁多嘢啦！（就不要幻想那麼多）』，『唔好搞咁多嘢』幾乎是口頭禪，比如說『扮得咁靚做咩，俾邊個睇？（妝扮得那麼美，給誰看？）』一方面社會認為一個母親應該要溫柔親切，不應該花枝招展，另一方面女性內心仍然有對美的渴望。其實我們每天的生活也在扮演別人想像我們是怎樣的角色，但我們的本我是怎樣的呢？這個社會對女性有太多限制太多打壓，女性做某些決擇時容易被指責為不乖、不好的，但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乖女孩呢？最重要是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做的決定是不會影響其他人，世界照常運轉，各人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你也同樣有權做自己。」

身而為女孩，深深明白對世界對女性的嚴苛，少年時性感是不良少女引人犯罪，成熟後一方面要求賢妻良女，另一方面對樸素的女子稱作肥師奶黃臉婆，三十歲未到就每天恐嚇你膠原蛋白的流失要開展一生的抗衰老工程，晚年呢？不許人間見白頭，滿頭白髮還對美有所追求就會被毫不留情地嘲笑是千年老妖，連曾經是性感代名詞的麥當娜也逃不過，六十歲時仍然騷胸翹臀，就被網民嘲笑為老不尊，都已到祖母年紀還妝扮成成人電影女角的模樣，讓自己的孩子蒙羞，「women should wear clothes suit her age（女人應穿著合適她們年紀的衣著）」，一則網民在麥當娜照片下的留言是女性之難的最好說明，女性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被世人拿起放大鏡來檢視，看看是否乎合其身份、年齡，以及，世人的想像，至於女性本身的能動性與慾望是毫不被理解與接納的。

從色相到內心，和自己的親密關係

「我們常常以為親密關係是和伴侶間的事，要和其他人建立親密關係，但其實最親密的人是你自己，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和自己建立親密關係，也沒法和別人建立親密關係。女性的成長經歷受著很多社會規範所限制，我們都忽略了要先懂得愛自己，才有能力去愛別人。」

長久的貶損讓女人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信心，也自然會覺得自己不可慾，然而愛情、慾望和身體三者密不可分，「我們對性感的想像很狹窄，波大腰細高潮樣，」那怎樣才是性感的樣子？「我們不應該把性感當成一個動機，性感是由心散發出來的氣場，真正性感的人會讓人覺得只要有這個人存在，那個空間就是很可慾的。」

性感或美麗不在乎你穿戴了什麼衣飾，化了一個怎樣的妝容，這些都是表面的實相。閨房攝影像是一道門，性感的Agnes撩起了整個空間的熱情，勾起被拍攝者的內在情感，讓她們從表面實相再帶進去內心。

「我們常常以為親密關係是和伴侶間的事，要和其他人建立親密關係，但其實最親密的人是你自己，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和自己建立親密關係，也沒法和別人建立親密關係。女性的成長經歷受著很多社會規範所限制，我們都忽略了要先懂得愛自己，才有能力去愛別人。」

要克服對身體的不自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Agnes開出了一道藥方：「第一步是多照鏡子，愈不想面對自己的人就愈不懂得欣賞自己，照鏡的時候就是要面對自己。開始時會覺得自己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當你self shaming夠了就會去發掘自己美好的地方。」我們不需要任何時刻都美豔動人，也不需要所有人都覺得我們貌若天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與判斷，然而Agnes擲地有地聲地說：「我的美麗與否和他人無關，你有權去judge我，but I don’t c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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