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住城中城?

發生大火的城中城大樓,坐落在昔日高雄最繁華的臨港地區,曾吸引無數追逐「高雄夢」的外地青年來到此地。
台灣 公共政策 基礎設施 災害

10 月 14 日,凌晨近三點,住在高雄鹽埕區城中城大樓 8 樓之 18 的蔡秀子,剛喝了些酒,在床上正要恍惚入睡。

突然間,她聽見一個急迫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某個操台北腔口音的男子,正用台語大叫「火燒喔,緊走喔」,一連喊了三次。

蔡秀子趕緊起身,穿上輕便的外衣,打開套房的房門。走廊上空無一人,沒看見火、沒有煙,也沒有火警警鈴聲,但她還是半信半疑地走向走廊盡頭的電梯。雖然大樓裡有兩部電梯,但只剩下這部仍在運作;蔡秀子抬頭一看,發現電梯剛好正要下來,於是趕緊按了下樓按鈕。

電梯門一打開,裡頭是住在 9 樓的毛國運——她認識他,他們在樓下喝酒聊天時,他偶爾也會加入,大家都叫他「國仔」。國仔一臉驚慌地和她說,「緊咧、緊咧,緊入來。火燒啊。」

到了一樓,電梯門剛開,簌地一片漆黑。停電了。

剛步出電梯,蔡秀子就聞到濃烈的燒焦味。她心想,她在城中城住了十多年,熟門熟路的,閉著眼睛都能走出大樓,於是她和國仔開始沿著牆走,終於從大有街上的出口離開大樓。繞到府北路一看,蔡秀子嚇傻了:停在騎樓裡的數十多輛摩托車已經燒了起來。

再過一會,摩托車附近又傳出了巨大的爆炸聲響。蔡秀子嚇得哭了出來。就在此時,消防車的聲音開始從遠方傳來。

2021年10月14日,城中城大火的生還者蔡秀子。
2021年10月14日,城中城大火的生還者蔡秀子。

劫後餘生:「喝杯酒,壓壓驚」

同一天凌晨兩點半,住在城中城大樓對面的鍾莉花(化名),在睡夢中因為一陣劇痛而醒來——罹患類風濕性關節炎的她,膝蓋狀況最近愈來愈惡化,半夜經常痛得睡不著覺。

睡在她一旁的同居人聽到了鐘莉花的呻吟聲,也醒了過來。他決定起身打開電燈,幫鐘莉花泡一碗從藥局買來的成藥,也幫自己泡一壺茶。

鍾莉花是雲林人,十多年前和來自屏東的丈夫結婚,婚後在屏東的花卉農場工作、栽種一種叫「天堂鳥」的花,但過沒幾年,她就和丈夫離婚了。一年多前,鍾莉花在高雄認識了現在的同居人,一起搬進這間屋齡已經四十多年的套房,月租四千五,她靠著在賣夜市賣首飾、皮包的收入,兩個人拼揍分攤,還算負擔得起。

鍾莉花剛喝下藥,他們養的狗「維士比」突然激動地在套房裡四處亂竄,不斷對窗外狂吠。鍾莉花的同居人於是向窗邊探頭過去,一掀開窗簾,對街的城中城大樓底部便傳出了一陣爆炸聲,冒出熊熊火光。

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鍾莉花與同居人。
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鍾莉花與同居人。

鍾莉花連忙拿起手機打 119。

眼看火勢愈燒愈大,熱氣也開始越過街道,傳到了鍾莉花住的大樓來,於是她和同居人決定下樓,一方面關心火場狀況,一方面有個萬一,逃命也容易一些。她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剛到樓下,騎樓旁已經站了不少被消防車吵醒的大樓住戶。

火勢快速從一樓向上延燒,也橫向波及到了城中城一樓的一間二手電氣行,堆在路邊的電冰箱、洗衣機也跟著燒了起來。大家愈來愈焦急:城中城樓上有不少住戶,但自從消防隊抵達之後,還沒看見任何一個城中城的居民從裡頭逃出。

消防員最後在天色微亮時,逐漸控制住了火勢,鍾莉花和同居人稍微放下了心,於是回到自己的公寓套房。鍾莉花最近已經不在夜市擺攤,改在工地裡做粗工,雖然工資被人力派遣公司抽成之後,實領只能拿到一千台幣,但至少有做就有錢,再怎麼樣也比賣皮包穩定。但一整晚沒睡,膝蓋又還在隱隱作痛,她決定今天休息一天,上了床倒頭睡去。

10 月 14 日傍晚 7 點,城中城對街的騎樓邊上,幾個男女圍著蔡秀子坐在矮凳上;一旁的馬路上,工作人員正忙著來回穿梭、架起鷹架,準備拆除大樓的帷幕玻璃,外牆上還留著被火舌燻黑的痕跡。

「我們秀子姐的命是撿回來的。」阿得一邊拉開啤酒罐的拉環,一邊如此說道。「我一知道她逃出來,馬上就帶了幾瓶啤酒來給她壓壓驚。大姐就是愛喝而已。」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阿得和蔡秀子認識不到五年,最初是在附近一起喝酒、聊天認識的,有時也會在城中城樓下聚會。「我進去過一次城中城,坐過一次電梯就嚇到軟腿了,那個電梯,感覺總有一天會從樓上摔下來,真的很舊。會住這邊的,就是比較沒錢、弱勢的人啦⋯⋯這裡就是三不管地帶,以前很風光,後來沒落了。」

阿得之前就覺得,這棟大樓的環境確實很不安全,也聽說佔用一樓空間的人有在吸毒,出事只是早晚問題,只是沒想到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大火。根據初步的火場鑑識,起火點可能就是位於一樓茶具行後方的隔間,而事發之前,一位長期借用該房間的男子,才和一位女子在裡頭喝酒聊天,並點燃檀香驅蚊,但可能因為檀香未熄滅完全,才導致大火發生。

蔡秀子之所以會住進城中城,還是因為錢的問題。

十五年前,蔡秀子急需用錢,於是便把高雄市區的房子賣了;為了找個地方棲身,又想省錢,最後她住進了城中城。「我住的套房一個月房租兩千(台幣,約合 555 港幣、460 人民幣)而已,加管理費五百,便宜嘛。」

以前身體還行的時候,蔡秀子會在工地做臨時工、剷混凝土,一天現領一千台幣,但五年前她退休了,現在每天都在愛河邊的公園喝酒聊天。

蔡秀子說,他的丈夫、兒女都在台北;兒子看到新聞之後,有打電話來問,但沒有南下來看她,「台北有疫情嘛——但他很孝順,會幫我買單。我兩個孫也很帥。」蔡秀子還說,她之所以一個人住在高雄,是因為「在這裡生活習慣了,一個人也自在。」

蔡秀子逃過一劫之後,一整天都沒有闔眼。她在裡面的好些朋友、鄰居,後來都沒有逃出來。「如果晚一分鐘出來,我就死了。」話沒有講完,蔡秀子又哽咽了。

然而,許多住戶沒有像蔡秀子這麼幸運。這場城中城大火最終導致 46 人死亡、41 人受傷,是台灣戰後史上死亡人數第二多的單一建築物火災,僅次於 1995 年的台中「衛爾康西餐廳」大火。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在大樓放下鮮花悼念。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在大樓放下鮮花悼念。

高雄城中城:產權複雜破碎、位於都市衰退區域

時間回到今年九月,接到一通來自業主的電話時,在高雄一間房屋仲介公司任職的薛彥宏(化名),其實原本是想婉拒這個物件的——那是一間位於城中城 8 樓的小套房,「大概 8 坪大(約 26 平方米、280 呎),屋主開價 60 萬,總價不高,所以就算成交了,也沒什麼效益。」

但最讓薛彥宏頭痛的是,業主居然從來沒去過這間位於城中城的套房,自己也不清楚屋況,甚至連套房的鑰匙都沒有。

薛彥宏一問才知道,原來這間套房,竟然是現任屋主莫名其妙繼承而來的。「她是在丈夫過世了好幾年之後,才突然收到政府通知,要她去辦理這間套房的繼承,於是她才知道丈夫生前居然有這一筆房產。」

後來薛彥宏只好硬著頭皮,帶著業主的委託授權書前去城中城找「自救會總幹事」,又請了鎖匠來幫忙開鎖,才終於進到那間已經廢棄多年的套房。「我第一次進去,覺得那裡很像電影裡面,香港早期的那種舊大樓,而且因為沒人住,感覺陰氣很重⋯⋯住戶大部分都是六十到八十歲的老人,有坐輪椅的、走路不方便的。」

城中城從7到11層,每層樓都有大約 40 戶;至於 6 樓的空間,今日雖然已經閒置,但過去繁盛時,地下 1 樓曾有歌廳和溜冰場,1 至 4 樓是百貨商場,5、6 樓還有電影院。若從台灣的都市法規和「土地使用分區」來看,城中城所在的位置屬於「商四」用地,也就是典型的「住商混合大樓」,除了商業使用之外,確實也可以作為住宅使用。

在薛彥宏看來,業主委託他銷售的這間套房,就是城中城一直難以改建、空間難以獲得妥善利用的一個縮影。

首先,城中城的產權格外複雜、也特別破碎,而城中城之所以複雜,是因為有些權狀在歸戶時,只有歸到房子、沒有歸到土地,換句話說,這間套房僅在「地上物」的部份有清楚的產權保障,土地產權方面的紀錄卻付之闕如。但,這也不是典型的「地上權」案例(台灣有些房子清楚界定屋主僅有房屋所有權、沒有土地所有權,價格亦相對便宜),他只能猜測,是四十年前權狀登記時造成的疏漏——他接到的這個物件,產權就是「只有屋子,沒有土地」。

此外,四十年前的許多業主,今日也都已離開了人世,如果沒有處理好繼承事宜,就會像他的物件一樣,「有些屋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屋主」,甚至還有多位後代一起共同繼承的狀況。

「我還看過一個套房,居然是十幾個人共同繼承。以業界來說,我今天如果要都更,為了一個 8 坪(約25平方米)的套房,要去找十幾個人協商,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就不太會去處理。」薛彥宏對端傳媒說道。

另一位當天在第一時間便趕赴現場救火、但不願具名的消防員對端傳媒指出,這場火確實並不好救,因為「火載量太大」——也就是火場裡易燃的東西太多,導致火燒不完,而城中城裡私人空間堆放的雜物,就是「火載量」的其中,也側面反映了城中城產權複雜、管理困難的情形。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一個燒焦了的公車站牌。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一個燒焦了的公車站牌。

這棟居住了超過120戶的大樓,甚至沒有像台灣其他的公寓大廈一樣,依照《公寓大廈管理條例》選出「管理委員會」,導致政府即便試圖治理,都如同掉入了神祕的「三不管」地帶:

根據高雄市消防局記錄顯示,消防局在2019年至2021年間,曾經到城中城進行過4次消防安檢,但都在1-2樓就遇到阻礙,無法進入。高雄市政府甚至向媒體展示當初的照片,畫面中,通往樓上的通道,被住戶以鐵門與鐵鎖封死,無法進入。

雖然根據台灣《消防法》規定,若規避、妨礙、拒絕消防檢查、複查,是可以按次罰鍰與強制檢查,而消防局也確實對此發出了「限期改善」的通告與公文,但因為大樓連管委會都沒有,連想罰都找不到對象可罰。

想要聚集這裡的居民,做到選舉管委會、讓政府進門執行基本的消防安檢工作,都如此艱難,更何況要取得所有權人的同意,進行都市更新,根本如同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即便沒辦法進行大刀闊斧的總體拆除、都市更新,大樓依然可以進行局部的空間修復。城中城內部的空間為何會閒置毀壞至此呢?

對高雄房地產非常熟悉的薛彥宏認為,宏觀的原因,主要還是和高雄商圈轉移、舊稱「鹽埕埔」的鹽埕區由盛轉衰有關。

說來諷刺,像城中城這樣住商混合大樓,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其實就是因為鹽埕埔曾經就是高雄最繁榮的鬧區,也是外地人進入高雄的門戶,而這個繁榮的故事,得從高雄港的誕生說起。

日本殖民台灣之後,將打狗港(打狗為高雄的舊地名)視為在台灣南部築港的優先選址,於 1908 年之後陸續經歷了三次築港工程,並在港口邊使用築港疏濬而得的泥沙,填埋了哈瑪星和鹽埕埔兩個街區。

同樣是在 1908 年,當時剛全線通車縱貫線鐵路,將終點站延伸到了港口邊;直到 1941 年「新高雄驛」營運之前,從外地搭火車前來高雄的旅客,都會在鹽埕埔的車站下車。

歷經幾次「都市改正」(亦即都市計畫)之後,原本以鹽田地景為主的鹽埕埔,便因為同時擁有海港和鐵路的「雙門戶」特性,而逐漸發展成商業繁榮的市街,並成為外地移民聚集的落腳處,直到二戰結束之後,該區位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今日鹽埕仍有不少澎湖籍移民後裔,就是這麼來的。

然而鹽埕區終究盛極轉衰,人口在 1967 年達到巔峰之後,便開始開始一路減少,背後的主要原因,則和愛河以東的住宅區、商業區發展有關;再到 1980 年代,鹽埕區的頹勢逐漸成為定局,而 1989 年鹽埕地下街的大火,以及 1992 年高雄市政府大樓的遷移,就是這波頹勢的最後幾個關鍵標誌。

薛彥宏觀察,自 1970 年代開始,城市的發展重心逐漸從鹽埕轉移到了南高雄,近期又轉移到北高雄,因此像舞廳、電影院、大型商場這樣的經營業態,在鹽埕區已經不會具有任何吸引力,開了就是賠錢。

「再加上城中城 6 樓以下的空間,原本是設計成商場、戲院、舞廳的,如果我今天要承租利用,這個空間不一定會適合我,這時候勢必就要花一大筆錢改造,對業者來說不划算」。

然而令不少人意外的是,城中城的這個物件刊登之後,其實收到過不少人的詢問。「對投資客來說,這個套房的總價非常低,買了之後不管是要收租、還是要重新裝潢轉賣,都是相對成本小、效益大——不過我目前遇到有意願的買方,大部分都是想買來直接收租的。」

據薛彥宏的理解,有些建商之前也在城中城收購過一些套房,雖然數量不多,但也看得出都市更新的勢頭已經蠢蠢欲動。

不過薛彥宏認為,如果沒有公權力的介入,單憑市場機制,城中城要都更也並不容易。「這裡一坪的市價,就是 2 到 5 萬(台幣),建商今天要用 1 萬跟你換,屋主當然不會覺得划算,因為他拿著這筆錢到外面買房子,連頭期款都付不起。」

2021年10月16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場拜祭。
2021年10月16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場拜祭。

針對這個問題,銘傳大學建築系教授王价巨接受端傳媒採訪時指出,產權複雜、缺乏市場誘因,確實都是城中城難以改建、都更的重要因素,而這類案例,在桃園中壢、台中市區也都能看見,而且一般都座落在火車站附近,反映的就是商圈重心移轉、屋齡老化的衍生問題。

然而,王价巨也提醒,都市更新之後,周邊租金也會跟著提高,勢必便會排擠到底層的人,「但他們終究不會消失,只能去找到下一個負擔得起的地方⋯⋯那如果我們因為都市更新,而讓底層市民無力負擔居住空間,那麼政府應不應該出手介入,介入的程度為何?」

此外,王价巨認為台灣市場運作的規則很明確,就是按照現有的法規走,然而台灣的立法速度緩慢,現有的法令,又通常無法應付極端的案例——而且這種極端,指的不只是市場中的低階物件,也包括豪宅這樣的高階房產,而這種現象反映出的,就是法規的落後、以及房屋市場的兩極化。

循此,王价巨認為,這個問題並不只是都市規劃、消防層面的問題而已,應該拉到更高的層次、被當作一個社會問題和價值觀的問題看待,而其中的關鍵問題就是:居住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基本權利?

「在我們的憲法裡,居住其實不是我們的基本權,所以我們只能透過市場機制,來決定自己買不買得到房子。」但王价巨也提醒,台灣的住宅市場,並非建立在真正的「供需理論」之上,因為在真正的供需理論裡,供需雙方的立基點必須是平等的,但「我們的政府對建商比較友善,給建商的貸款比例,通常會比給購屋民眾的貸款比例還要高,而這也反映了我們的政府,其實更怕建商倒閉,供需雙方的立基點根本不對等」。

王价巨指出,再放寬點談,城中城反映出的,其實就是台灣整體的居住正義問題,這些都是國安問題——「有些人會說,這樣是不是把一個火災問題,一下子拉得太高,可是如果你仔細想,高房價讓人們買不起房,間接造成少子化,而社會邁入高齡化之後,老年人又無法找到安身之所,只能被逼到自己負擔得起的地方,空間又小、品質又不好,當然就不會有錢去顧及到消防安全的問題,這些問題全部都是連在一起的啊。」

「老實講我其實不太樂觀⋯⋯我們現在只能期待,二十年後這件事情可以在我們的社會裡面變成一個被討論的議題,就像以前的『無殼蝸牛運動』一樣,可以透過社會運動的模式,讓政治人物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議題。」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

「我是教跳舞的」:移民們逐漸老去的新故鄉

今年 60 歲的林潔英和鍾莉花一樣,也住在城中城對面的大樓裡。

但林潔英顯然認為自己跟其他住戶不同——她的那間套房是自己買的,不像其他住戶都是租的。「這棟大樓還很新的時候我就買了,我一開始買在 11 樓,房子 115 萬,裝潢就花了 150 萬!30 年前我還教跳舞,一個月收入 30 萬,很有錢的。那房子買了之後,我根本就沒來住過,是給學生住的,反正我錢根本用不完。」

城中城火警發生時,林潔英是被消防車的警笛聲驚醒的。她原本以為是她住的大樓失火,於是趕緊下樓查看狀況,幾乎整個晚上都在關心救火狀況,在樓下看累了,就上樓喝點酒。

和大樓裡的其他住戶相比,林潔英的氣質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媽媽級的就會知道。我是跳芭蕾舞的,我三十年前有個好大的劇團,叫『風之舞團』,以前我每年都會在高雄的中正堂表演,一張門票兩千塊,都客滿的,你去查就知道。」

或許是因為她逢人必講,大樓裡的住戶都叫她「教跳舞的」。

林潔英口中那間 11 樓的套房,後來被銀行拍賣掉了。「以前我有錢嘛,大家都知道跟我借錢不用還的。後來有個朋友說要跟銀行借 200 萬,要我幫忙『作保』,我想說,我一個月賺 300 萬嘛,200 萬算什麼。結果到了銀行,行員要我簽文件,上面又沒寫金額,後來我才知道我保了六千萬!」

林潔英說,後來朋友倒了這筆債、逃去美國,害得她直到今日都仍未還清,只要名下有財產,就會被銀行收走,只好用兒子的名字,在這棟大樓裡買下 5 樓一個 8 坪大的小套房,和兒子一起住。

為了教跳舞,林潔英說她當年忙到沒有時間結婚,這個兒子,是 30 年前高雄市社會局「要她收養的」。「他們跟我說,林潔英,你現在這麼有名、這麼有錢,有個媽媽有個小孩四歲、要給人家,後來我就給了他媽二十萬,把小孩收養進來。」

現在的她,和兒子一起住在八坪大的套房裡,家計全靠在夢時代購物中心美食街工作的兒子維持,月薪兩萬多。兩張床侷促地擠在各種家當之中,唯一整齊擺放的,是掛在一旁的許多套舞服,還有幾張學生家長和她合照的照片。

2021年10月15日,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林潔英。
2021年10月15日,居住在城中城對面公寓的林潔英。

林潔英和人講話時,不時會脫口而出幾句廣東話,她說她的媽媽是香港人,「以前他們住在香港那個什麼山啊?看得到香港夜景那個。」

「太平山?」

「啊,對啦,就是太平山。」

愛跳舞的林潔英,說她不只跳芭蕾,國標、民族舞什麼都會,城中城大樓裡三十年前那座舞廳,她也去過不少次,「裡面有舞廳、溜冰場,有國宮戲院,還有一個好大的百貨公司,好風光的。」

然而自從城中城沒落、店家撤走,加上 1999 年第一次發生火災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踏進城中城一步了。

「我沒有朋友在那邊,我覺得裡面的人很沒有水準⋯⋯以前是有錢人才住鹽埕埔的,現在有錢人都出國了,只有窮人留下來。你知道嗎,我聽別人說,高雄就是地底的那條地龍死掉了,才會變這麼窮。」

這種商圈沒落、街景蕭條的印象,曾於 1997 年至 2002 年間,在城中城一樓店面經營汽車美容的林恩慧,也有深刻印象:他們剛開店時,租金還要 15,000 台幣,後來卻不升反降、愈來愈便宜,等到他們結束營業時,月租已經只剩 8,000。

林恩慧記得,1997 年他和丈夫來開店時,城中城沿街的店面,就已經只剩下他們的店面是有在營業的;大樓外牆,當時也只剩下證券公司的招牌、以及國宮戲院的名字仍高高掛著,但裡頭早已閒置多時。

不過汽車美容的生意,起初還不算太差,「戲院的老闆那時候還住在樓上,都會來我們這邊洗車」,而且有八成的客人都來自鹽埕以外的地方;1999 年城中城第一次火災時,他們因為太忙,甚至都沒注意到火災的災情。

2021年10月15日,城中城大火罹難者家屬許世銘。
2021年10月15日,城中城大火罹難者家屬許世銘。

另一位罹難者家屬許世銘,就住在林潔英的隔壁幾個單位,但他比任何人都關心城中城的大火——因為他的弟弟許世昆就住在那裡。

他和弟弟年輕的時候,從台中過來高雄投靠親戚,當年高雄景氣正好,港口、工廠工作機會都多。十多年前,他們聽說鹽埕區便宜,於是便從火車站附近的房子搬了過來。

許世銘因為有了家庭,所以不方便和弟弟同住,但兄弟倆感情好,他弟弟為了更靠近許世銘住的地方,於是搬到了城中城大樓一樓的隔間套房,平時則在城中城一樓僅存的一家茶具店工作。

大火發生的前一天,許世銘的弟弟剛好休假,傍晚許世銘照例去了一趟他的住處,和他吃飯聊天,晚上七點半就離開了。「凌晨三點我被消防車吵醒,打了通電話過去,沒有人接,就知道凶多吉少了。」

隔天一早,高雄市政府在大樓旁成立了指揮中心,說會幫許世銘追查,於是他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半,終於接到消防局的電話,「他們說找到一具焦屍,要我今天去殯儀館驗 DNA。」

已經將近兩天沒有睡覺、沒有進食的他,從殯儀館回到了事發現場。自從台灣疫情爆發之後,許世銘已經失業了快半年;他現在最擔心的,是自己付不出弟弟的後事費用。認識他的鄰居圍在他的身旁,一邊遞給他一罐啤酒,一邊安慰他,政府一定會幫他處理好所有事情的。

許世銘拉開啤酒罐的拉環,開始坐在騎樓下接受接受電視記者的輪番採訪,採訪過程不時會被社會局社工的來電打斷。勉強地回答幾個問題過後,他低頭喝了幾口啤酒,突然漲紅了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大樓附近拜祭。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死者家屬在大樓附近拜祭。

一場大火之後:搬?不搬?能搬去哪裡?

鍾莉花一覺醒來,已經接近中午。她聽說消防員從城中城大樓裡抬了一些屍體出來,趕緊下樓查看。

府北路上封鎖線外,已經圍著許多媒體記者和攝影機。她想起,她住的大樓有兩百多戶,共用的逃生梯晚上好像也會上鎖,萬一也發生火災,肯定也一樣危險。於是她趕緊拉了幾個記者過來,看能不能請市議員也關心一下她住的大樓。

聽記者有興趣,鍾莉花大方地說要讓記者看看她住的套房。走進電梯裡,鍾莉花用感應磁扣啟動電梯;電梯門一旁,還有管委會跟廠商簽約、裝設的大型螢幕,在播放多媒體廣告。雖然老舊,但這棟大樓畢竟有立案登記的管委會、有管理員,和城中城不同。

鍾莉花抱怨,她的同居人也是殘障人士、眼睛不好,如果發生火警,根本很難逃得出去。雖然已經不賣首飾、皮包了,但她的房間裡,依然堆了很多之前批來的貨品。

「其實我們最近一直在想要不要搬走,因為這邊太窄,房間裡的東西不管再怎麼搬,都還是一樣窄。」鍾莉花又指了指牆上已經壞掉的櫃子,抱怨房東對屋況不聞不問,壞的東西也不會修,「冷氣之前冷媒沒了,我們還自己花錢請人來灌。」

但他們找不到適合的房子——要像這裡這麼便宜,又有獨立的衛浴設備,還要離市區近、找得到工作機會,「這種房子要去哪裡找?」

不過城中城大火之後,她看著窗外剛燒毀的大樓,心裡更想搬了。

(實習記者吳冠伶對本文亦有貢獻)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放下的鮮花。
2021年10月15日,高雄城中城大樓,市民放下的鮮花。

讀者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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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台灣早年房屋買賣過戶時,常發生代辦的代書漏掉土地,只過戶房屋地上權的狀況,造成後人極難處理,土地繼承人們不認帳的情況。

  2. 這種大樓其實很多啊…共通點都是法規未完善時的早期建築,產權超複雜量體又超大、通常都是老年人跟樓鳳營業用、通常失火過、有一堆鬼故事、位於沒落的舊市區
    光是西門町,以前也盛極一時的萬年、前身是白恐時期刑場的獅子林、知名自殺勝地西寧,就都是類似的大樓

  3. @coldspring 誰出錢改造?政府?要是一棟物業沒有管委會沒有自我管理能力就代表政府要親自出馬出錢出力幫忙改造,對其他自我管理良好的物業公平?

  4. 詳實生動的報導

  5. 謝謝這篇報導,李易安寫人物跟環境總是在故事之外還有故事

  6. 一幢大楼产权复杂又有什么,非要拆了开发才叫妥善利用空间吗?甩手不管老楼火灾隐患才是问题

  7. 韩国瑜说高雄“又老又穷”,城中城就是象征性的标志。

  8. 這篇看完有《剝削首爾》一書的既視感⋯台灣的居住正義問題何時才會被執政者重視 唉

  9. 原来高雄也有一座九龙城寨啊…

  10. 2021年版的中華商場
    城中城住戶的人設跟故事
    還真的跟影集差不多
    天橋上的魔術師可以拍第二季了

  11. 2021年版的中華商場
    天橋上的魔術師可以拍第二季了

  12. 鹽埕區的食肆老店很多,外地人來高雄千萬別錯過這個美食區,正港高雄人誠摯的推薦。
    然後文中地上權那段我想揪錯一下,台灣公寓大廈管理條例規定房子跟大樓共有持分應該合併移轉,但是城中城興建完畢的日期,早於這部管理條例,理應不溯及於城中城樓房移轉,但是以我經歷過的case,地政機關才不管你法規是否可以適用,只會跳針的說第四條第二項規定應合併移轉,單獨要過戶房子未連同土地持分無法受理·······
    所以移轉問題的根源,詳細來說應該是要討論到這邊,也跟地上權無關。
    甚至連法院執行處公文請求查封債務人房子,地政人員也會說沒有跟土地一起查封不可以喔,但是債務人就只有房子這項財產啊,而且都還沒真正法拍掉,還沒討論到過戶移轉,只是要進行查封第一步就被地政人員搞GG了。

  13. 悲剧落幕_众人唏嘘表示:

    “人是风里走雨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