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寵物美容院,11歲的貴賓犬芝麻獨自被留下來兩次,前後加起來有8天。芝麻嚇壞了,一直拉肚子、嘔吐,不怎麼進食,回到家後,寸步不離地跟著主人。
這是主人Florence特意為芝麻設計的「分離訓練」,讓芝麻克服有如孩子和媽媽分開時的分離焦慮——不久之後,芝麻就要獨自呆在飛機的貨艙中,移民台灣,飛行時間加上抵達之後的隔離檢疫,前後需要至少7天。
「你當牠是你自己的女,會擔心牠在飛機上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今年2月下旬,在人流冷清的香港國際機場,芝麻在航空箱內瑟縮顫抖,為了安撫牠,Florence把自己的衣服墊在箱子裡,讓熟悉的氣味陪伴芝麻。
香港正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移民潮,移民和流亡的人們各奔東西,寵物亦命運無常。為了讓貓、狗、烏龜、蜥蜴等動物移民遠方,不少人焦頭爛額處理繁複程序,不惜花費數萬港元委託仲介處理移民手續,甚至花上百萬元和寵物一起搭乘私人飛機,但不是每隻寵物都如此好運。
近半年來,在動物慈善機構做義工的Alice經常接到查詢電話,上來就問能否把貓狗找「另一個屋企」。電話那頭的寵物主人通常都要在極短時間內離港,長至1個月,短至翌日。Alice所在的機構名為保護動物慈善協會(LAP),運作18年,對遺棄動物的現象並不陌生,但近來發現棄養數字不斷上升,2020年的棄養數字比往年增加15%,但不能明確確定多少來自移民個案。
而在觀塘一座工業大廈中,黃朗研正在苦惱,怎樣為大量的巴西龜、箱龜、粟米蛇、球蟒和泰加蜥蜴等找到新主人。黃朗研是香港兩棲及爬蟲協會的義工,這個慈善機構多年來收養港人遺棄的烏龜、蜥蜴等。黃朗研表示,踏入2020年,該會平均每月接到超過10宗因移民而棄養的案例,此前,每年的同類個案不到10宗;另外,因其他原因而棄養的數字也不斷上升,每年至少150隻兩棲及爬蟲類動物無家可歸,最終「蝸居」在協會的工業大廈單位中。
如果牠飛不到,我們都不會飛了
2020年一整年,陳鈞濤的公司送了至少500隻貓狗上飛機。這個數字,佔了他公司這四年來做寵物移民生意的一半。
在九龍灣的辦公室裡,他一邊和兩隻大狗玩耍,一邊對端傳媒表示,寵物移民現在需求龐大,而航空班次不多,「現在我們手頭還有300多隻貓狗等著飛」。他是一家寵物移民公司的創辦人,他打開手機Whatsapp的介面,上面彈出幾十個寵物移民客戶的群組。
「現在的客人最擔心找不到寵物艙位,其次就是寶貝的健康問題,」陳鈞濤說,以英國為例,一隻貓或狗的仲介費用3-10萬港元不等,包括檢疫、艙位、清關等費用。動物的體型影響艙位價格,體型小的約1萬,而金毛犬這樣的大狗則要7萬。倘若客戶特別富有又疼愛寵物,還會選擇私人包機或者組團包機的服務。
不久前,一個客人帶著兩隻法國鬥牛犬移民美國,選擇了私人包機,還聘請了寵物保姆來陪飛,長途旅費、寵物手續再加上保姆返港後的酒店隔離費用,花費200多萬港元。
這兩年,類似這樣的寵物移民公司數量不斷上漲,陳鈞濤去漁護署或貨運站辦手續,總見到新行家。這個行業存在已久,但以前的主流客戶是居港外國人。另一家寵物移民公司的負責人、獸醫Mathew表示,他的公司自94年創立,直到數年前,客人仍多是往來香港工作的外國人,英語老師、銀行家、跨國企業職員,這些人在全世界不同城市走動,寵物也隨之遷移;一到假期,外國人便帶著一家大小和寵物一同返國,有人甚至出差幾天,都要帶寵物一起飛。
2020年後,Mathew發現客人不同了,變成了移民到英國、加拿大、澳洲的香港人。
從事寵物移民工作近10年的梁文韻說,自己也是做了這行,才知道都市人飼養的寵物五花八門,她見過有人想帶著蜘蛛、孔雀、螞蟻、天竺鼠、蜥蜴和山羊等動物移民。
不過,不同品種的寵物若要移民,要看動物身體情況和當地政府的進出口政策。「例如一隻體重70克的鸚鵡,無論是打晶片或戴腳環,對身體都有負擔,要看獸醫評估適合什麼,」梁文韻解釋,另一方面,寵物顧問也得跟當地部門具體商討,「有些要求也不會公布出來。」而在香港頗為流行飼養的巴西龜,因被視為入侵性物種,無法移民英國。
從事移民顧問7年、目前專營台灣和英國寵物移民的陳臻瑋對端傳媒表示,倘若按目的地來算,移民台灣要比移民英國複雜得多。除了同樣要求植入晶片、打狂犬疫苗、健康證明書之外,台灣還需要在寵物注射狂犬疫苗後抽血來檢驗抗體,隨後還要等待180天才能入境台灣,前後手續加起來要花費7個月。
但即使有仲介處理手續,跨國遷徙對動物來說仍然充滿未知。自移民潮爆發,不時傳出有寵物在路上被悶死在飛機貨倉,有寵物仲介承接生意後音訊全無的消息,最終傳來兩隻寵物已經死亡的消息。還有寵物移民中介,利用水路走私,將寵物送至內地。
最初領養英短貓沙律的時候,王天儀從來沒有想過有天要帶著沙律移民。她和先生養了沙律5年,一家三口早已形成了默契的生活習慣。
睡前夫婦倆叫喚一聲,沙律就知道到時間了,走來蹭蹭他們,出去客廳吃幾口貓糧,跳到床上一起入睡。早上如果主人起遲了,沙律就跳上床輕輕咬他們手臂,拖著他們起床準備食物。不準備生孩子的王天儀,笑說自己把沙律當女兒養。
為了帶貓咪一起移民英國,王天儀l研究了很多手續。她這才發現,原來英短貓等純種貓不能坐國泰航班,因為該航空公司表示考慮到健康風險,不接受「扁鼻、短嘴或扁面」的動物,另外還有很多國家只允許寵物以貨物的形式入境。
因為寵物飛英國只能進貨艙,王天儀一度想和沙律一起坐客艙飛法國,再搭乘火車進入英國,但想到拖著行李帶著貓咪輾轉各種交通工具,路途曲折,夫婦倆最終放棄。
頭疼之下,王天儀還是拿出數萬元,請仲介處理一切。除了安全問題,寵物艙位近來也一票難求,連連漲價。以英航為例,去年寵物艙位漲價五倍,同時寵物艙位減少,進入2021年,每班飛機的寵物艙位銳減一半。最終,王天儀透過仲介搶到了3月的機票,不過貓咪要比人晚一天起飛。
「如果牠飛不到,我們都不會飛了,」帶著芝麻飛台灣的Florence說,考慮到芝麻已經11歲,相當於一個六七十歲的長者了,她總擔心牠在飛機貨艙上喘不過氣。
2013年,她收養了被養殖場遺棄的芝麻,當時,這隻貴賓犬瘦得像一隻猴子,性格膽小怕人。牠的闖入,給一家人帶來了很多溫暖。「當時我父親剛去世,媽媽很抑鬱,」Florence說,有了芝麻之後,「家裏好像有了一個小朋友」,媽媽每天給芝麻準備吃的,帶牠出去玩,慢慢振作起來。過去8年,平日星期一至五,芝麻就在母親家中生活,一到週五晚,芝麻就蹲坐在家門口,等待Florence夫婦來接牠過週末。
消失的主人
在靠近香港邊境的新界坪峯,琪姨正急著為秋田犬仔仔找新主人。今年60多歲的琪姨不便透露全名,她表示自己原來經營燒烤場,總遇見被遺棄的幼犬,開始收養和照料,後來狗越來越多,索性租下一片地,蓋了九間屋子,命名「安樂窩」。一邊照料被遺棄的狗,一邊做貓狗暫託。
一年前,一對50多歲的夫婦領著秋田犬仔仔來到安樂窩,說要出國探望家人,暫託仔仔。「一開始暫託只是3個月,後來越來越長,初初那個主人還會打電話來詢問仔仔的情況,後來只是匯錢,不再過問,」不久前,主人再致電,就說他們就要移民離開,不如送仔仔去漁護署。
根據香港法例,漁護署在接收流浪動物並評估後,會將流浪動物進行「人道處理」或送往動物福利機構,若無人認領,4日後動物依舊要走向「人道處理」的命運。而人道處理,即安樂死。「送狗去漁護署等於送死,」琪姨說,但考慮到狗場的容量有限,她必須儘快為仔仔找新主人。
從2020年年尾開始,安樂窩的電話就變得非常頻繁,人們詢問安樂窩能否接收自己不要的寵物。「狗場的開支,租金要一萬多,水電費就要三萬多了,食物又要一萬多。牠們要吃肉,我最近還添置了第三個雪櫃,」琪姨說,自己體力大不如前,無力再承擔更多被棄養的狗了。
除了仔仔以外,今年3月,同樣有6、7隻暫託的狗主人突然「失蹤」,不再支付費用,也聯絡不上。
在另一家慈善機構愛護動物協會關於棄養的網站頁面上,用紅色框框凸顯了這樣一句話——「協會接收處不斷收到來自飼主有關棄養動物的查詢,而且查詢數目非常多,每月都超過900個」。該協會發言人對端傳媒表示,真正棄養的個案沒有這麼多,2020年該會接收了396隻遺棄動物,同時,有63宗棄養因由為移民,而2019年上述數字分別為319宗和58宗。
被棄養並不只是許多貓狗的命運。許多都市人也流行飼養巴西龜、蜥蜴、粟米蛇等動物。
香港兩棲及爬蟲協會位於香港觀塘一座工業大廈,300平方呎的空間內,籠子層層疊疊,其中有被遺棄和放生的巴西龜、被海關截獲走私的箱龜,還有粟米蛇、球蟒和泰加蜥蜴。
今年18歲的黃朗研因為喜歡動物,三年前來到這個協會做義工,負責領養事宜,不過他接到的棄養電話,總是比領養多。自2020年中起,他發現越來越多人來詢問棄養事宜,幾乎每個星期會接到7、8通電話,其中70%的人會表示自己棄養是因為快要移民。
不過,領養的人數平均每個星期才1、2隻,因此協會需要照料的動物越來越多。「真的需要有人領養,我們才能騰出地方來,」黃朗研說。不過,移民不是棄養的唯一原因。黃朗研介紹說,有人會覺得巴西龜小時候很可愛,長大後佔空間,或家人不喜歡,便棄養;而搬家、分手或者生孩子,都可以成為棄養的理由。
香港現行法律難以約束棄養的行為。根據《狂犬病條例》第421章,「動物畜養人如無合理解釋而棄掉其動物,即屬犯罪」,不過根據2019年香港立法會新聞公報,食物及衛生局表示,由於難以舉證,過去5年並未有成功檢控個案。
「人身邊有很多東西,但動物身邊只有主人。」保護動物慈善協會的義工Alice說。
遇見準備棄養的主人,Alice只能盡力勸說主人重新考慮。「很老實說,我都不知道主人說的是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們會嘗試勸他,我們也不想看到動物和主人分開。」
自2014年開始,Bonny和先生Raymond就開始領養狗,至今已領養過7隻,其中3隻已經病逝。
2019年初,他們收養了Bugee。當時,Bugee被人遺棄在一條村子裏,被愛領養動物中心義工Ive救助。Ive記得,當時這條12歲的金毛犬渾身污糟邋遢,腿上爬著青苔,那村子附近有很多狗,互相搶食,Bugee的同伴為了保護牠,常與其他狗打架,一有人靠近,同伴就發出低吟的吼叫。
愛領養動物中心成立至今6年,希望為無家動物找歸宿,也改善城市人對飼養動物的概念。Ive指,人們需要意識到,流浪動物不是寵物,領養前要先多認識他們。「領養的流浪狗,不一定是一隻寵物,他們不一定會自己處理大小便,不一定知道怎麼和人類相處,最初見到人還可能會怕,」Ive說。
決定領養後,Bonny夫婦倆去更新Bugee的晶片信息,這才發現,牠的主人已經移民了。
到了新家的頭半年,Bugee幾乎不和人互動。或許因為流浪在外,牠瘦得厲害,關節也不好。Raymond帶Bugee游泳,幫助牠長些肌肉。半年後,慢慢的,Bugee開始放鬆了,會開始玩耍,朋友來家中拜訪,也興奮地叫幾聲。
除了Bugge,Bonny夫婦還照顧另外3隻狗。15歲的吉娃娃TakTak有心絲蟲,病情嚴重的話可能會弄壞心肌,導致不能奔跑。14歲的西施犬Momo則是長期病患,左眼還戴著假眼,四年來做了兩個大手術,每隔幾個月就得抽血化驗。而7歲的拉布拉多Nikka則因在繁殖場經歷不好的童年,烙下心理創傷,懼怕生人。
Bonny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丈夫一起,帶著這些老弱毛孩,一起離開香港。
一起出發
10年前,已經取得美國公民身份的Raymond,放下實驗室的工作,返回香港。後來他一直在小學教小提琴。夫婦倆本來打算,退休後才去美國,而在香港的時光,就盡可能地照顧狗狗們。
直到反修例運動爆發,兩人決定馬上離開。Raymond清楚記得,2019年的夏天,沙田新城市廣場爆發衝突後,他馬上告訴學校,自己不再續約了。而後給港人留下心理創傷的721、831事件,更是加速Raymond為家人辦理移民美國的手續進度。
與此同時,他們著手操辦4隻狗狗的移民工程。入境美國的手續並不煩瑣,最讓他們擔心的是,生性怕人的Nikka。Raymond估計簽證要在2020年下半年才能核發,但他提前一年就買了一個航空籠,先搭好籠子的底盤,再逐漸加上側面的牆身,讓Nikka適應了幾個月,最後才蓋上頂部、門閘。
「希望飛的時候,已經習慣這個籠的味道了,不是一下推牠去陌生的地方。」Raymond說。
今年3月,王天儀終於和丈夫啟程前往英國。其實移民的想法早早種在她的心裏,她覺得自己始終是不能接受2047年時「一國兩制」的消失,早晚都會走的。這些年,香港社運一波接一波,她的移民計劃也不斷提前,2020年6月30日深夜,港區國安法通過後,丈夫把王天儀拉到沙發上,張口便說,「不如我們賣樓。」
分離超過30個小時,在倫敦的新家中再次見到沙律時,她渾身震顫,王天儀抱了抱她,發現體重輕了,估計牠一直沒有進食。
後來,每當見到王天儀夫婦要離開房間,沙律總會衝上前阻擾,害怕他們再次消失。
儘管移民的想法堅定,但王天儀也設想過,「如果貓走不到,我都不會走了。你養了個女,你不會想留她在香港,要走都一起走。」
Bonny夫婦將在4月啟程,離開香港。美國路途遙遠,機票難覓,夫婦倆最後決定先帶著兩隻小狗TakTak和Momo直飛美國,而Nikka和Bugee則會遲些出發,先在寵物移民公司寄宿一段日子,再以貨運形式,途徑歐洲飛去美國。
在他們家中的一面櫃子上,幾個印有寵物相片的骨灰盒安靜的陳列著,那是他們曾經養過的狗狗,還有Raymond在美國養的貓。這一次,骨灰盒也會和他們一起出發。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王天儀為化名。)
(端傳媒實習記者張曉澄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好多時,遺棄等於推寵物去死,不但不負責任,而且對生命冷酷無情。
你可以有很多朋友,但你的寵物只有你。既然選擇了,就要照顧一生。寵物與主人之間的牽絆,不僅是照顧,更是感情的連結。如果一定要離開,請想方設法帶上你的寵物。
移民不代表不爱香港,但遗弃宠物就肯定不爱宠物。
養寵物是對一條生命一輩子的責任,移民前要安頓好。扔給別人由得牠自生自滅,主人下輩子來當寵物償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