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準備出發了。」工作人員邊說邊將黑色帷幕拉下,我們人手一根「盲公竹」緩步向前,感受著光線從身後消失,直至完全黑暗。我們對於黑暗和未知的興奮感,很快就轉為驚慌失措。這時,導賞員Cindy的聲音傳來,「請大家跟著我的聲音走」。她用「盲公竹」敲了敲地板。
在「黑暗中對話」體驗館75分鐘的旅程中,來客依次經過公園、渡輪、街市、電影院等場景,它們與外面的世界相差無幾,唯一差別是「黑暗」。在黑暗中,健視人士是弱者,盲公竹和牆壁是我們的全部,我們挪著小碎步前行,試著用雙手去感知,導賞員的聲音像是額外的賞賜,讓我們在黑暗中得以放鬆。
Cindy熟練地穿梭在黑暗中,她清楚每一個轉彎的位置,在我們需要幫助時準確地扶住我們的手臂。她是如此熟悉這裏,我們甚至懷疑她戴了某種特製眼鏡,在漆黑中仍然擁有視野。
從「公園」離開後,我們走過一座橋,準備在「碼頭」搭乘渡輪離開。碼頭配備齊全,救生圈掛在碼頭兩側,一行六人在船尾坐下來。隨著浪花起伏,船有些搖擺,我們在發動機的轟隆隆中向「市區」駛去。
當一種感官關閉時,其餘感官便會放大。在Cindy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一座四戶住宅的唐樓前。四戶,並不是導賞員告訴我們的,而是我們摸到三個門鈴、四個郵箱後推斷出來的。
唐樓旁邊的街市售賣著各種本地食物。過去,是超市的標籤告訴我,這個是「佛手瓜」,那個叫「翠玉瓜」;但在這裏,我只能通過形狀判斷。佛手瓜有五瓣,中間有條深陷進去的縫,掛麵和公仔麵摸起來也是不一樣的,每一種食物都有其獨特紋路。
離開街市的時候剛好是紅燈,我們聽見自己置身於人來人往的街道,行人過路裝置發出不緩不慢的噠噠聲,下一秒就節奏加速,提醒你趕緊過馬路。
浸入式戲劇《不眠之夜》導演Felix Barrett曾說過:「沒有所謂正確的觀劇方式,每個人的感受都與眾不同。」正如每個人對「黑暗中對話體驗館」的想象不盡相同,卻都能真實地體驗視障人士的世界。
看不見的人,可以做什麼工作?
「你們覺得我看得見嗎?」坐在「咖啡館」聊天時,Cindy問我們。
Cindy出生時患有眼疾,7歲時發現自己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母,只有一片白霧。經醫生診斷,她的眼壓過高,也就是俗稱的青光眼。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是如她一樣的視障人士。
殘疾人士搵工不易,香港有近20萬視障人士,但根據慈善機構 CareER 2016年的調查,只有六成殘疾人士就業。
導賞員程雪君(Nicole)也是在失明六年後,才找到這一份適合自己和做得開心的工作。
烏黑筆直的過肩長髮、白色T恤搭配粉色背帶裙、雙手比著V字手勢,程雪君將妹妹為她拍下的照片用作WhatsApp頭像。
程雪君今年27歲,她在「黑暗中對話」體驗館工作了三年,早就習慣獨自出門上班。但其實,她在剛剛失明的前三年,幾乎足不出戶。
程雪君12歲被確診視神經衰落,醫生告訴她,可能10年、20年、或者50年後會完全失明。她當時並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眼睛還可以看得很清楚,以為這個病像感冒發燒一樣,過一陣子就會康復。
10年前失明的那個早上,歷歷在目。「早上我還看得很清楚,中午的時候我去睡午覺,醒來後就完全看不見了。」程雪君有時候也會想,如果那天中午沒有去睡午覺,自己現在可能還看得見。
儘管醫生早就告知她「可能完全失明」,程雪君似乎一直沒有做好準備。她形容,那幾天眼睛中總有一道光閃過,有時候看東西像蒙了一層白霧,幾秒之後又沒事,以為只是眼睛疲勞過度。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態,程雪君在短短兩分多的敘述中提到六次「不開心」、兩次「害怕」。最後就是「絕望」。
在失明的頭三年,程雪君幾乎沒有出門。儘管家人有空就會帶她出去,但多數時候會被她拒絕,「看不到前面的路,還出去幹嘛呢?」
女兒整天困在家裏,做父母的心裏也不好受。程雪君躲在房間裏哭,母親就在一旁偷偷哭。父親也常常勸導她,街上有很多盲人拿著手杖獨自出行,社會上也有機構為視障人士提供幫助。慢慢地,程雪君意識到自己不能總讓父母擔心,便開始跟著父母出門,到盲人輔導會學習使用手杖、電腦軟件等。她終於發現,就算看不見也可以照常生活。
那麼,看不見的人可以做什麼工作?有人向程雪君提到接線員、按摩師,後來,有人提到「黑暗中對話」。
沒辦法用眼睛了,我們還能靠什麼感官呢?
前往「黑暗中對話」面試那天,也是程雪君失明後第一次「出遠門」,她得自己摸索去離家15公里以外的陌生地方。當時,在地鐵站等著程雪君的是「黑暗中對話」國際導師、同為視障者的朱閩。
兩個盲人相伴起步前往體驗館,其實程雪君的面試已經開始。朱閩告訴她「左轉」還是「直走」,但也在暗自觀察她是否走路穩當。到了體驗館後,朱閩安排她體驗一次「黑暗旅程」。
「平時人們看到樹葉就知道是什麼形狀,根本不會用手去碰它。但當他們放下視力以後,就真的要用嗅覺、觸覺去感受這樣東西。樹葉是有生命的,你可以感受到它的水分。」當了一回「遊客」之後,程雪君更加希望得到這份工作。
正式成為「黑暗中對話」一員後,程雪君發現在黑暗中的自己,比健視的客人們更具優勢。有次她帶一群三、四年級的小朋友進館,結果他們一進來就怕得要離開。
「你們全部都認識的,又有那麼多同學在一起,對吧?」她嘗試鼓勵他們,並說服他們「裏面很好玩」。
「平時我們是靠眼睛去看的,現在沒辦法用眼睛了,我們還能靠什麼感官呢?」小朋友們七嘴八舌地回答:「手」、「觸覺」、「可以去聞」。對於導賞員來說,調動氣氛是一項基本功。
「我們現在要去一個神秘地方,你們快去探索一下有什麼東西?」程雪君一聲令下,小朋友們就認真去摸樹葉是什麼形狀,爭先恐後回來「邀功」。
走出學校,才了解殘障人士的艱難
「黑暗中對話」目前有34名視障導賞員,其中11名為全職、23名為兼職,都是朱閩招進來的。
朱閩9歲入讀上海市盲童學校,1年後,先天性青光眼終究奪去了他的全部視力。不過,幼年失明並未給他帶來很大打擊。
半大不大的時候,朱閩喜歡跑到校外的餐館胡吃海喝。視障小朋友之間分工明確,有人負責探店,有人負責認路,有人負責跟老闆溝通。
朱閩說著笑了起來。「一桌子菜擺上來,炒田螺、炒鱔糊、皮蛋豆腐,大家嘴上說『不要吃那麼快,有的是時間』,卻又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搶。」老闆看不下去,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你們說是慢點吃,結果每個人都在搶。你們是不是都以為對方不知道啊?」
視力剛剛消失時,朱閩學習特別認真,是老師眼中的懂事小孩。他形容為「一般人面對困難的普遍反應」,但適應黑暗生活後,他就被打回原形了。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教物理的胡老師,普通學校老師教電阻,多用燈泡亮度來表示電阻大小,但胡老師會用喇叭裝置替換燈泡,並讓學生通過摸電阻和線圈來感受電流變化。
朱閩認為自己還算幸運,進了一所好的學校。在他看來,學校是個很好的環境,可以讓人免去社會上的許多麻煩。「我是在重新參與社會服務後,才了解到殘障人士的處境還有很多艱難之處。」
「黑暗中對話」從德國空降香港
朱閩目前擔任「黑暗中對話 」國際導師及「對話體驗」共融顧問,簡單說就是招聘和就業。
2007年,朱閩通過美國盲人學校推薦,參與「黑暗中對話」德國總部為當年達沃斯峰會舉辦的領袖工作坊。那一天,朱閩接待的「貴客」中有一位中國北方城市的市長。這位市長感慨到,以前看到殘疾人走在街上,以為政府工作做得不好,但其實殘疾人願意出門才是好事。這番話讓朱閩意識到,「黑暗中對話」能夠迅速改變普通人對視障人士的刻板印象。
相隔不到半年,「黑暗中對話」德國創始人在香港社會創業論壇上的演講,吸引了香港企業家張瑞霖。人生已過半百、經歷兩次大病的張瑞霖,發現財富與快樂並非等號關係,他想用自己的經驗為社會問題尋找解決方案。
親自去德國體驗後,移植「黑暗中對話」到香港的想法,在張瑞霖心中逐漸成形,剛巧又找到空置一年的近萬呎場地,而且租金非常便宜。
同一時間,朱閩正在以色列和德國慕尼黑參加培訓。當他再次來到香港時,便收到了張瑞霖的邀請,希望他來帶領和發展一個視障同事的團隊。
創辦「黑暗中對話」時,朱閩曾建議由香港的視障朋友負責培訓業務,但張瑞霖讓他眼光放遠點,「你不要擔心自己搶了香港視障朋友的工作,你來是為了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
在朱閩看來,張瑞霖確實為「黑暗中對話」帶來不少商業性格,「我們不是做幾場工作坊,上兩次報紙就滿足,而是要做成一個自負盈虧、可持續運營的社會企業。」
「黑暗中對話」為視障人士提供工作機會,但說服視障人士成為導賞員並不容易。從招聘宣講、初訓面試到具體培訓,每一個環節都要照顧視障朋友的想法。
朱閩告訴端傳媒記者,有些視障人士能力很強,但總是不切實地低估自己,而且對他人的評價特別敏感。他提起一位後天失明的朋友,曾在海外讀過書,還做過幾年工程師,因為擔心未通過會被周圍的盲人朋友笑話,最終沒有報名應徵導賞員。對此,朱閩剛開始無法理解,承認「過去只了解自己的失明情況,不知道視障在不同人身上會產生不同的故事」。
朱閩繼續講起了他的「培訓經」:「如果有朋友的家庭對他不好,你就會有一種責任心,去幫她提升信心,或者讓她不那麼沮喪,因為她把自己交給你這個機構;如果是家裏很喜歡她,你也有責任感,因為她的家庭那麼重視她,你也要讓她的家人放心。」
市場不會特別照顧社企
成立9年以來,「黑暗中對話」體驗館迎來逾36萬人次的參與者,在旅遊平台上,它的評分也名列前茅,香港旅遊發展局也將其列為香港特色博物館。然而,體驗館依舊逃不過租金上漲問題,在今年九月面臨結業。
「黑暗中對話」由19個股東集資560萬港元創辦,在沒有政府資助之下,曾在營業第一年收支平衡,第三年開始派息給股東。但是,在商業的叢林裏,「做好事」的社企並不會得到市場的特別照顧。
「黑暗中對話」行政總裁朱月如在接受傳媒訪問時表示,來自同行的競爭讓「黑暗中對話」感到壓力。體驗館2010年開業時,市場還沒有同類服務,別開生面的黑暗體驗不難吸引到消費者,但「近幾年什麼體驗都有,貧窮、逃出香港、甚至生老病死,睡棺材都有,這些體驗背後不少有政府資助,他們收取票價還比我們便宜。」
近年來,「黑暗中對話」也嘗試了不少創新活動,但體驗館仍未實現收支平衡。副行政總裁黃錦豪也承認「僅憑體驗館不能賺錢」。早年在微軟開發無障礙科技軟件的經歷,讓他意識到創新對於社企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黃錦豪希望普通人與殘疾人士的對話體驗,既不局限於「體驗館」內,也不局限於「黑暗」中。
在黃錦豪看來,已經舉辦七屆的「暗中作樂」音樂會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創新。過去,黑暗體驗活動都在體驗館內進行,但「暗中作業」打破空間限制,只要將燈光熄滅,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化身「體驗館」。所有入場觀眾,都要靠視障義工帶路,緊握繩子一步一步摸黑找到座位,雖然知道歌手就在台上,但觀眾卻完全看不到,而表演者也需要視障義工的幫助,才能順利登台演出。
今年9月發布的「多元共融集市」也是新嘗試,既有蒙眼作畫、點字藝術等與視障相關活動,也有單手折紙等反映其他殘疾人士境遇的創新活動。黃錦豪認為,體驗館是固定的,但是「多元共融集市」是移動的 。未來,它可以是「無聲」,甚至在「輪椅」上,體驗的空間也可以從室內走向大自然。
虧了錢,賺了社會價值
對於「社會企業」來說,商業盈利和社會使命如何平衡始終是個難題。即使受到政府的政策優惠,或者消費者的道義眷顧,社企同樣面對虧損和倒閉的風險。
有研究指,政府綜援派出1元,受惠人只能獲得1元,而社企每獲得1港幣的投資,可幫助弱勢群體額外賺取0.77港幣,在9.3年(香港社企存活期的中位數)內「投資回報率」可達720%。
聽上去很理想,現實是否真的如此?香港政策研究所2010年的研究顯示,56家社企中,只有13家實現可持續經營,其餘大部分是受到母機構的資源補貼和政府補助才得以生存。儘管《透視香港社企實況》研究報告指出,62%的社企在2012年達到收支平衡或取得盈利,但其中有幾家完全靠企業經營的能力實現自負盈虧卻不得而知。
就「黑暗中對話」而言,儘管體驗館常年虧損,但黃錦豪始終認為他們虧的只是金錢,如果從社會價值衡量,「其實是賺了」。相比社企能賺多少錢,朱閩則更關注有沒有殘疾人在勞動市場就業,他們的工作有無意義、是否穩定。
來自中國大陸的朱閩認為,「黑暗中對話」能夠生根發芽,確實得益於香港這片土壤。與「黑暗中對話」同行九年,曾有前來參加工作坊的企業職員告知朱閩,他們的父母也是視障人士,語帶驕傲地細數父母的能幹之處。「相比之下,我認識的很多內地殘障朋友的孩子中,為父母而感到自卑的比例就很高。」朱閩感慨香港社會多年來推行關於平等共融的公眾教育,如今終於看到了成果。
過去幾個月,「黑暗中對話」一直從兩方面著手, 一邊和原業主商討能否繼續續租,一邊尋覓長遠的新館址,爭取讓體驗館留在香港。黃錦豪向端傳媒記者說,「我們正在尋找更大的場地,應該是個亞洲級別的,會成為香港一個重要旅遊景點。」他補充道,「其實我們很有信心。」
用黃錦豪的話說,社會正在往「共益」的方向前進,「我多你少,你少我多」的傳統思維,應該變成「我不夠,你那裏有;你不夠,我那裏有」。體驗館面臨的租金問題,「只要我們守得住社會使命,我們不夠,人家還會給。」他們正在尋求政府的幫助,希望可以用優惠價錢長期租借政府空置用地作永久會址。
「黑暗中對話」體驗館最終撐過這個寒冷的9月,體驗館與業主重新簽訂一年合約,宣布於原址繼續營運一年。但一年後,體驗館會否面臨同樣的情景?
我係專登從廣州去香港體驗依個黑暗中的對話,印象真的非常深刻,和文中敘述的一樣。但不一樣的係雖然裡面係漆黑一片,但係好神奇在腦海裡係會自動添加顏色和形狀,摸摸蔬菜聞聞味道等~~~~成個過程結束後我覺得好多嘢自己原來從來都無注意過,例如交通燈的聲音點樣區分,點樣用棍確認路況,到最後和導賞員Simon Say goodbye見到光噶時候發現要學會感恩,其實自己已經好幸福要好好珍惜,謝謝黑暗中對話!
都是十月底了,所以现在是怎样?
曾經的西藏盲童學校,培養出很多資助就業的人士,放下成見,看見光明。
有次曾經在附近(好像是美孚?)本來說想去看看,沒想到同行的朋友一臉難色,問起來她才坦露原來是視障人士。她一只眼睛已經看不見,但在我面前卻一點症狀都沒有,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視障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