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東手記:鴨綠江邊,誰在等待?

鴨綠江兩岸是多麼魔幻的景象:一邊是恨不得一夜之間蓋完的樓盤,另一邊是幾十年不變的稻田和世界上最缺乏資本的土地。
遼寧丹東市的鴨綠江上。

愁城

丹東,中國最大的邊境城市,與朝鮮新義州隔江相望。從丹東火車站往東,經過曾經繁華的老商業區六道口,再穿過一條鴨綠江的支流,市中心的朝韓風味餐館逐漸變成了連片的燒烤餐廳,人們露天圍坐着喝酒,架着火爐吃烤羊腿。

這裏叫振安區,丹東的大大小小工廠曾經連成一片。「綢一廠、綢二廠、綢三廠、絲綢紡織廠、卷絲廠、塑料廠、電器廠、鋼筆廠、造紙廠……」聽我說要去振安,開出租車的馬師傅先是驚訝——「工廠早就沒了,為什麼要看這些?」然後,他開始列舉繁盛時期丹東大大小小的工廠。

丹東中年人的記憶中,那是1980年代,丹東的黃金年代。今天以炒房而聞名的丹東,那時是東北少有的發達輕工業城市。「剛改革開放的時候主要是消費品不足」,從政府檔案部門退休,鑽研丹東文史的遲立安說。「那時候工廠都開足馬力生產,能生產多少,就能賣多少。」

丹東本地最有名的產品,是柞蠶絲絲綢。南方的桑蠶吃桑葉,這裏的蠶種不同,吃柞樹葉。產出的絲綢韌性高,耐用,聲名在外。

1980年代,丹東對面的朝鮮,因為蘇聯援助,經濟遠沒有今天拮据。居住在日本的朝鮮僑胞往國內寄最新款的日本電器,丹東這邊的朝鮮族邊民就到朝鮮去收購,再從對面揹回來。這些物美價廉的原裝日本電器,成為許多丹東家庭的標準配置。

但玫瑰色的日子不長不久,1990年之後,朝鮮隨着蘇聯援助中斷而陷入經濟困難的同時,丹東的輕工業也頂不住南方產品的競爭壓力走上了下坡路。柞蠶絲更韌、更耐用,但人們它嫌不夠精細,更嫌穿着容易起皺、縮水,容易留水漬汗漬,南方絲綢潮水般湧來,老國營綢廠一家接一家轉行做工業用絲和其他紡織品。

馬師傅曾經在廠子裏當機械工,前後做了差不多十年。「那時候穩定,天天都有班上,工資雖然不高,但看病方便。」到了1990年代,他也下崗了。「你知道最後多慘嗎?後來絲綢廠都不做絲綢了,全部做搓澡巾了,」他雙手脱開方向盤,做出來回搓背的姿勢:「搓澡巾你知道吧?」

搓澡巾的故事不知是不是民間傳說。然而就算這樣,大部分工廠還是倒了,一家家倒了。綢一廠的廠房和宿舍區,原先在振安的珍珠街北邊,先是轉手私人經營,然後變成了一座座樓盤。所剩無幾的幾座包豪斯風格的舊廠房,現在是一座社區農貿市場。附近零星的棚戶宿舍區,正在陸續拆遷。

「年輕人留在丹東就只能開滴滴或者送外賣,怎麼辦?找不到其他活兒啊!」馬師傅說。在丹東,普通職工的收入,現在大概是每月兩三千元人民幣上下。

在東北,並非只有丹東一座愁城。撫順、阜新、雙鴨山這些因礦脈衰竭而陷入重重危機的資源型城市,處境要更加糟糕。相比之下,根據2016年的數據,丹東雖然有接近60%的收入來源於上級財政的轉移支付輸血,債務水平卻在遼寧屬於低位。何況對丹東人來說,靠近朝鮮,總有些盼頭——2000年以來,中朝貿易呈現總體上升趨勢,而其中大部分都經過丹東。

「等朝鮮吧,朝鮮這次應該會改革開放的。」馬師傅開了十多年出租車,覺得經濟好轉的日子要來了。

港區

急速發展的丹東港,從2017年開始陷入重重危機。隨着大規模建設留下的大量債務開始到期,而新融資又變得困難,媒體上充滿了丹東港的債務違約消息。
急速發展的丹東港,從2017年開始陷入重重危機。隨着大規模建設留下的大量債務開始到期,而新融資又變得困難,媒體上充滿了丹東港的債務違約消息。

1990年代的丹東趕上了下崗潮,也趕上了對外開放。丹東本來只有一座鴨綠江邊的「浪頭港」。1988年,就在輕工業滑坡的前夜,丹東在下轄的鴨綠江口的東溝縣建起了一座海港,其後,東溝縣更名「東港市」,作為縣級市,由丹東代管。

從丹東往東港,要一路往南開接近四十公里,先是經過丹東新區,然後擦過江口的「黃金坪」——在這裏,中朝邊境不再是市區那邊的「一江之隔」,而是只隔着兩道邊防的鐵絲網。近在咫尺的距離便是種植玉米和水稻的朝鮮農人。鐵絲網對面是一塊本來打算用作邊境特區的朝鮮土地,幾年過去,仍然是耕地。一路上有不少邊民貿易的小口岸,空氣中夾雜着腥臭的味道——水產貿易對朝鮮格外重要,大貨車在這些小口岸上來來往往,把朝鮮的漁獲運到中國。

丹東港在東港市最南邊的新區——大東港開發區。經過數年的開發,衞星地圖上的丹東港已經從黃海裏搶出了一塊長十公里,寬三到五公里的港區——這幾乎是是大半個北京東城區的面積。但港區周邊仍然有些荒蕪。港區門口是一家倒閉的夜總會,一尊仿製的紐約自由女神矗在大門上。旁邊還在營業的大酒店孤零零的,門口立着塊「江海第一樓」的石碑。

從中國的海岸線從東往西,從南往北,丹東港是最東也最北的海港。2010年開始,丹東港經歷了極速的擴建發展。民營企業「丹東港集團」得到了市政府的大力支持,甚至成立了「以港興市工作領導小組」。港區的吞吐能力從5000萬噸級一路上升到億噸級。按照官方的解釋,這座港口充滿了機遇——「丹東港是我國東北東部地區的出海大通道,是連接俄羅斯、蒙古、韓國、日本最便捷的物流大通道。」

在東港,曾經的經濟頂梁柱也是輕工業——許多日用品工廠的產品通過港口遠銷韓國。後來,和丹東的其他製造業一樣,本地的工廠也被南方的產品打垮。現在,丹東港經手的貨物包括了朝鮮的自然資源、礦石、水產,東北的糧食、農產品、鋼鐵和汽車。

然而,急速發展的丹東港,從2017年開始陷入重重危機。隨着大規模建設留下的大量債務開始到期,而新融資又變得困難,媒體上充滿了丹東港的債務違約消息。港口的部分資產被凍結。「今年稍微好些了」,據東港本地人說,過去幾個月,他們多次聽說丹東港拖欠港區工人的工資。

對於這個2005年開始大規模擴張,在近兩年陷入債務違約危機的港口,東港人的說法彼此不一。有些人覺得,政府再怎麼說也會幫助解決債務問題,畢竟丹東港是市裏的納税大戶,怎麼着政府都沒法允許這家企業徹底陷入危機——近在2017年初,政府還鼓勵「銀行機構要急企業所急,想企業所想,支持港口發展就是支持丹東市經濟發展」。

而遠在丹東市區的人更對港口的發展充滿了樂觀心態。「港口的生意怎麼可能差呢?」

在丹東還有這樣一種說法,丹東港的債務,源於政治風險爆發後銀行拒絕繼續貸款。丹東港的法人代表王文良,曾經是遼寧省人大代表,全國人大代表。2016年,遼寧官場爆出規模巨大的賄選案,王文良名列其中。賄選案之後,之前的貸款開始到期,銀行則甚少批出新的貸款,丹東港開始爆出債務問題,而王則不再公開露面。

如果沒有賄選案,丹東港會否繼續獲得貸款,繼續盈利?然而事到如今,很多東西都難以假設了。

「今年春節時候甚至都忙不過來,機關單位都有人去臨時幫忙。」遇到的丹東人中,有人忿忿不平地替丹東港的現狀感到可惜:「要不是賄選案,銀行怎麼會不願意繼續貸款!」

案發前,王文良除了人大代表的身份,還身兼無數榮譽:遼寧省勞動模範、遼寧公益功勛人物、遼寧省最具社會責任企業家。

這些身份「來之不易」。丹東港外海,曾經是中日甲午戰爭中北洋水師大敗的戰場。一百二十四年前,廣東番禺人鄧世昌在絕境中指揮穹甲巡洋艦「致遠」在大東溝外撞擊日艦「吉野」,未果,船沉身殉。2013年,丹東港集團在擴建港區時,高調組織打撈了致遠號沉船遺蹟。集團其後慷慨出資3700萬元,複製一艘「致遠」。這條船早已下水,停泊在浪頭港鴨綠江邊的丹東商埠博物館碼頭,黑紅白黃四色的復古維多利亞塗裝上已經開始堆積鏽跡。

「致遠」下水時,本地媒體大篇幅報導了盛況。這條船要按照歷史,內外都原樣復原,供人蔘觀緬懷。如今,它中間的船艙開着大口子,舾裝無限期中斷了。

聊天中倒是有東港人認為港口先天不足。「水深不夠,容易淤積,競爭力比不過大連港」。但希望也總是有的,「朝鮮要是開放了,丹東港就可以發展起來了。」

未來

在丹東市區,新樓盤這幾年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在丹東市區,新樓盤這幾年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在丹東市區,新樓盤這幾年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在老城區,遲立安抱着搶救的心態,走訪拍攝了許多20世紀初日治時代的歷史建築。在老工業區,廠房大片拆除了,原址興起了一片又一片樓盤,外牆多是金燦燦的,晃着眼睛。

夾在丹東城區和丹東港之間的丹東新區,是資本的風向標。嗅着朝鮮開放的味道,從利潤率一路下滑的製造業,到被禁令層層驅趕的地產業,都不斷試探這片江邊土地。興奮,再失望,再興奮。

從城區沿鴨綠江驅車,要花二十分鐘。六月接近尾聲,「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市政府公文已經在5月下發,驅散了盤踞在新區的龐大看樓團。不過,調控的時機也有些耐人尋味。「你來晚了」,在新區樹蔭下乘涼的大爺以為我是來看房的,嘲笑我不夠醒目。早在半個月之前,丹東新區的大量沿江樓盤就販售一空了。「你看這樓,空的吧,但是都有主人了,就是不住。」

2008年,在經濟危機帶來的中央「四萬億」市場刺激下,正在「振興老工業基地」的丹東市政府,開始醖釀基於「遼寧沿海經濟帶」遠景的全新城市規劃,以圖「發揮東北地區出海通道和對外開放門戶的作用」。同年,丹東新區工程正式啟動。一年之後,新華網在的報導盛讚這個鴨綠江畔的新城區——「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丹東新城區,由一個現代化的平面藍圖變成了立體……成為丹東擴大開放、吸引投資、承接項目、樹立形象的重要窗口和載體,成為丹東實現超常規、跨越式發展的主要增長點。」

這塊近十年前政府大手一揮發展起來的土地,擁有招商引資的產業園區。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這裏的大廣場、新鴨綠江大橋、巨大的海關口岸和成片的房地產建設。我來到鴨綠江邊,一字排開的是主打中產生活品味的「新加坡城」,新鴨綠江大橋下鋪設了慢跑道、休閒自行車道,江風吹拂,像是置身深圳或青島的海濱步道。丹東新城的理想,大概是客商雲集,遊人如織,住客在江邊騎行、慢跑……

不巧的是,2013年,和中國討論新區對接的朝鮮二號人物張成澤被處決。新區的發展慢了下來,樓盤也滯銷了。據說,中國將出資在對面建設一個物流園區,並且將有高速公路直通平壤。但至今為止,大橋的朝鮮一端,連引橋也沒有建設。

但政治總是最大的變數。2018年,炒樓熱先復活了。新區房產的每平方米售價,從年初的3000-4000元,一路漲到5000-6000元——儘管新區的未來什麼都不好說,賣得火熱的新區樓盤大多空置着。沿街店鋪也沒租出去。隔江對望,朝鮮那邊沒有任何新的變化。

丹東本地人中,參與這一波房地產熱的不多。「我沒去,我沒閒錢幹這事兒。」談到新區,馬師傅表示沒有興趣。在丹東人眼裏,這裏仍然是半個「鬼城」——儘管房子都有業主,但人們買房的原因,多半都不是打算在這個努力鋪設綠化的新區居住,而是押寶朝鮮的未來。

在老一輩人的記憶中,冷戰切斷了丹東的經濟命脈。在那以前,丹東叫做安東,火車站一頭連着瀋陽,另一頭連着釜山,從中原到日本的經貿商旅,都走丹東經過。而重新打通這條命脈的主動權,現在握在朝鮮人手上。

丹東其實有兩種朝鮮經濟。一種是跟朝鮮人的生意,擠在口岸附近的幾個街區裏——機械店、電器店、水產貿易店、農機水暖店,店面不大。另一種經濟是等待朝鮮開放。等待本身已經足夠吸引,以至於成為了一場生意。它佔據了丹東市區的許多角落,還盤踞了整個新區,起了無數高樓。

在丹東,有人開玩笑說,對面的朝鮮人不相信丹東的發展速度,以為對面這些高樓都是紙糊的。但諷刺的是,朝鮮人的命運被當作期貨待價而沽,才有了這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沿着鴨綠江兩岸是多麼魔幻的景象:一邊是世界上最焦慮的資本,和恨不得一夜之間蓋完的樓盤,另一邊是幾十年不變的稻田,和世界上最缺乏資本的土地。

「朝鮮要改革開放了」,所有人都這麼說。在丹東城區嶄新的購物中心萬達廣場,星巴克和UNIQLO的大招牌閃着光。穿着襯衫,彆着領袖像章的男士陪着女士在商場裏閒逛。

「朝鮮人,可多了,他們要改革開放了」,收銀處的年輕人頗為興奮。

但人們也把懷疑掛在嘴邊。「看看吧,誰知道呢?」中朝口岸邊一家商店的老闆一邊給我找着貨架上的大同江啤酒,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見得多了。他們說了好多次了,好多次說要開放,最後都沒動靜。對面啊,跟翻臉猴子似的。」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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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是东港人,我并不觉得朝鲜改革开放会对丹东经济有怎样的改变。可能外面人都感觉朝鲜人好骗,其实被骗的大多是中国人。他们奸诈阴险狡猾。只要你是中国人他们就会对你存有戒心。最近几年东港这边的朝鲜劳工越来越多,干活也卖力,很多工厂都不再雇佣中国工人。

  2. 有一个同事就是丹东人,平时我们之前也在聊他们的那边的问题,现在炒饭炒得很严重,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能成为第二个香港。

  3. 同意楼下评价。

  4. 有视野舒服的一篇文章。赞

  5. 朝鮮就算改革開放,可是憑什麼認為會經濟奇蹟呢?

  6. 丹东跟朝鲜的经济联系也一直没断过。之前有人在朝鲜设厂招廉价女工,制成产品再返销中国。即使在近两年制裁最严重的时候,也还会有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商贸交易给朝鲜输血。其实朝鲜如果开放了,对于这些目前借助特殊渠道对朝贸易或走私的商家来说未必是好事。

  7. 端已经写过好几篇关于丹东的报道和分析了,作为小半个丹东人很高兴。丹东最近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之前一段时间旅游业还是可以的。想要看中朝边境和抗美援朝战争当中被美国炸断的旧鸭绿江大桥的人,都会来丹东。夏天的时候丹东的鸭绿江河岸常常是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