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上海隨機殺人案:重建利維坦就能避免悲劇嗎?

隨機殺人事件一再出現,表明社會結構出現了很大問題,如果不從這一點入手,而只是動用權威震懾,無法解決問題。人們彼此關心、伸出援手,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才能降低發生這種事的機率,或在事情發生時減輕危害。
2018年6月29日,上海世界外國語小學浦北路校區附近,1名男子持刀砍傷3名男童及1名女性家長。其中2名受傷男童經搶救無效死亡。 6月29日,上海市民自發來到事發地,獻上菊花、點燃蠟燭,悼念不幸離世的兒童。
大陸

編者按:6月28日,上海街頭發生隨機砍人事件,造成兩名男童死亡,另有兩人受傷。警方通報稱,行兇男子是因為「生活無着產生報復社會念頭」。案發現場的圖片和視頻一時間引爆了中國的社交網絡,有不少聲音高呼加強安檢、部署更多警力形成震懾。但這種做法,真的可以防範悲劇再度發生嗎?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都觀察」(nanduguancha),作者章羅儲林,原標題為《重建利維坦就能避免「上海悲劇」嗎?》。

6月28日中午,上海市公安局徐匯區分局通報,上海市世界外國語小學門外不遠處有學生被砍,2名受傷男童經搶救無效死亡。據警方表示,犯罪嫌疑人黃某因生活無着產生報復社會念頭,進而行兇。一時之間,彷彿屬於遙遠時空的恐慌襲來,殺戮畫面在網絡上瘋傳,輿論譁然:這樣的「冷血殺人案」怎麼會出現在上海?

集體安全感在一次次這樣的事件中減弱,對陌生者的懷疑和恐懼一點點築起。網民喊殺聲一片,彷彿將殺人者就地槍決,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免除恐懼;媒體則傳達出治安加強、注意防範等訊息,配合大眾奪回秩序感、掌控感的渴望。

然而,我們是否理解砍殺者所代表的惡?從心理上將砍殺者隔離於普通人,以快速重建安全感和秩序感,是否可以預測和防範悲劇再度發生?有多少這樣的人還潛伏在暗處?

隨機殺人:社會邊緣人的大屠殺

回顧過去的新聞報導,就會發現這絕不是孤例。從2004年至今,中國發生了數十宗在公共場合無特定對象隨意殺傷無辜的案件,較著名的有南京王建強駕車行兇、成都張雲良汽車縱火、惠州李國清駕車行兇、天津張義民駕車行兇、南平鄭民生持刀行兇、泰興徐玉元持刀行兇、濰坊王永來縱火行兇、南鄭吳煥明持刀行兇等案件。而最早可追溯到的案件則是上世紀80年代的北京姚錦雲駕車行兇案。這些案件被稱統稱為「無差別殺人」案件。

無差別殺人一詞來源於日本。2006年,日本連續發生了秋葉原無差別殺人事件、八王子馬路惡魔事件,使得無差別殺人這一新的極端犯罪形式,進入了人們視野。但據考證,日本國內最早的無差別殺人事件是發生於1968年的永山澤夫連續殺人案件。

當案件發生之後,輿論習慣為不同的犯案者貼上不同的標籤:「宅男」「暴力愛好者」「底層男性」「失敗者」……期待為無差別殺人者畫出一個畫像,以預防下一次悲劇的發生。

但當我們標籤化犯罪者的時候,我們只是在不斷尋找「那個人在階級、學歷、性別、人格特質等層面跟我不一樣的地方」罷了。這與「好人和壞人」的二元思考模式相似:做壞事的一定是壞人,壞是有原因的,他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壞人。我們無法理解、也拒絕接受,那些罪犯可能原本是身邊「跟我們一樣的人」。尋找與眾不同的標籤,只因為我們害怕跟他們同類,接受同樣的教育,有類似的成長環境。

假如我們就是(或曾經是)一樣的人呢?是什麼製造了這些聳人聽聞的殺人事件?

1938年,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教授 Louis Wirth 在《都市作為一種生活方式》(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一文中指出,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所擁有的共同特質是:疏離、高度緊張與異質性的出現。

當代工業化的高度發展,導致勞動人口高密度集中,當代都市擴張。Wirth 觀察到,當人類居住到都市之後,原本在鄉村地區維繫人際互動與社會團結的初級關係幾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許多的二級乃至三級的關係。而這些異質性人口的集中,造成了都市居民的疏離與緊張。都市中的人際關係,往往是為達成目的而存在的工具性關係。

Wirth 樂觀地認為:「在都會中生活的各色人種與各族群體,可以透過共同擬定的規範(法律),由城市的居住者(residents)變成城市中具有共同公共意識(citizenship)的公民/市民(citizen)。」這個觀點相當古典,或者屬於還擁有社區傳統的美國。後來的發展趨勢我們已經看到了,無論在美國還是今天的中國,都市空間區隔不同族群與階級,政治結構越來越封閉,少部分人壟斷了資訊與資源,官僚體系怠惰。這些讓公共性建構流於形式,不斷有人被排斥出社會主流之外,成為社會的邊緣人物。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深入人心,無論成為邊緣者的具體原因是什麼,他們被社會主流視為失敗者、等待淘汰的對象,處境難以改變。這些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受害者,往往又成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忠實信徒。他們相信最強者有權利在社會遊戲中取勝,也意識到自己不在此列。

殺人,然後被殺。是他們報復與實現自我主張的一種行動。

對他們來說,殺人是重建個人聲望的途徑,他們希望自己受到眾人敬畏;同時也是一種逃避世界的方法,因為生活已經變得無法忍受。在這樣的情況下,隨機殺人不被他們視為一種屠殺,而是一種帶表演性質的「反常自殺」行為。

大眾媒體和網絡使這樣富有表演性的殺傷行為能夠成功攫取眾人的目光;碎片化的勞動狀態、疏離的人際關係,使人心神脆弱,自殺可能成為一種解脱方案。由於在充滿刺激的環境中,失敗者想行動,也想應用精力,卻無法與人競爭,更無法取勝,於是他們憂鬱纏身,從憂鬱的癱瘓麻痺中逃脱的暴力行為,有時候似乎成為了唯一的脱身方法。這個行動不牽涉到反省,也不意味着未來,卻是一種具有存在、行動、活力的明顯跡象。暴力的行動化(acting out)通常與有意識的仔細思考脱節:做就是了(just do it)。

在社會不公、貧富差距拉大、生活看不到希望的環境下,就會有承受不住的個體爆發,有些人是傷害自己(例如自殺),而懦弱的人就去傷害別人,隨機傷人殺人只是其中最極端的例子。

2018年6月29日,上海案發現場,悼念者帶來孩子喜歡的食物到場悼念。
2018年6月29日,上海案發現場,悼念者帶來孩子喜歡的食物到場悼念。

對抗魔鬼:驅魔、降魔,或指認自身的魔?

案件一出,輿論場充斥着一片喊殺聲,也有更多人高呼加強安檢、出動更多警力震懾。他的經歷並不能讓公眾理解尋常生活中的砍殺行為,人們喜歡這種思路:雖然事件恐怖,但這恐怖還是有原因的,原因是可以避免的,如加強安檢、遠離「垃圾人」等。一旦恐怖的對象有了具體所指,其影響就可以被掌控在一定範圍以內,人們不再惶恐於身旁的每個人皆有機會忽然持械砍殺。

但每個人都經過家庭、學校、工作,在教育中走向社會,這些結構環境養成了他的人格。一個人從社會結構中脱軌,社會要負擔後果,被害者及親屬、加害者親屬的後續照顧,都需要社會來承擔。只有把他當作一個人,當成社會的一份子,才能開始承擔這些。把他劃出正常體制、妖魔化他的身世和動機,無濟於事。對於此類犯罪,如果不去考慮社會結構性問題,而是期待處死更多人來預防,類似的悲劇會不斷重演。

檢視體制,不代表否定個人原因,體制和個人並非二元對立。社會不可能對每個極端案例負責。但把焦點全放在個人是簡化問題。對一心尋死的人,死刑不但不是威懾,反而成為一種鼓勵。死刑提供給兇手一種將行為合理化、壯美化的想像,甚至一種自殺的方式。

如何修補岌岌可危的社會信任與安全感?有人建議,有針對性地投放巡邏警力,落實力量重點固守,強化顯性用警措施。增加在重點區域內武裝駐守的頻率和時間,進一步凸顯公開着裝巡邏和武裝執勤震懾違法犯罪的作用。

加大警力、加強布控、安檢升級,彷彿可以驅散恐懼。可我們真的清楚自己恐懼的源頭嗎?

加強警力,無法修復無差別暴力所毀壞的社會信任,而這種社會信任,對上海這樣的一個高度複雜的晚期現代城市卻一天都不能少。當人人汲汲於自我保護,在身邊築起高牆,將任何陌生人,特別是看起來不符合主流的人,都當成潛在的妖魔,政治哲學家霍布斯看到這個景象,可能會面帶微笑:這是「利維坦」的再現。

顯然地,這種不計代價的安保邏輯,並無法透過自身來促成現代社會所必需的陌生人之間的信任,也無法創造出讓每位公民都感覺被無差別地接納的共善倫理。僅僅憑藉擴大安保,不可能長期壓抑無差別暴力。

甚且,對憧憬無差別暴力的人,警察的治安部署越看似嚴密,但警力的部署總是有限度,總是會存在着這樣或那樣的空隙;這次無差別暴力在商場竄出,下次它就必然會流動到你未曾預料到的地方;這次的暴力工具是小刀,下次必然是別的。

當下一個不幸事件爆發,我們接着又有了繼續將治安邏輯延伸到其他社會空間的理由,如此持續蔓延。因而,我們就有了「個人的無差別暴力」與「高壓的社會環境」交相追逐、彼此共生的社會。

由不斷加大的安保措施監守的社會,會讓恐慌日常化,接着就是讓瘋癲日常化。因為需要不斷尋找潛在的瘋癲因子,不斷重新劃定正常與異常的邊界,以確保存在足夠的治安對象。這樣的安保措施,不能消除他們眼中的瘋癲,而只能四處製造出出更多莫須有的瘋癲。而以恐慌滋養瘋癲,以瘋癲壯大恐慌;如是詭異的社會動態和病態的社會構造,如果說不會豢養出另一個無差別暴力事件,那恐怕是誰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無差別殺人事件一再出現,表明社會結構出現了很大問題,如果不從這一點入手,而只是動用權威震懾,無法解決問題。人們彼此關心、伸出援手,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才能降低發生這種事的機率,或在事情發生時減輕危害。

當人們共同生活在一個社會,不必愛鄰人如己,但陌生人彼此懷抱善意,對犯罪的恐懼不使我們喪失彼此信賴。這樣的社會如果可能,不會是因為暴力制裁了暴力,只能是因為我們在遇到挑戰時做出了更艱難卻合理的選擇。

而這樣的選擇,將帶領我們邁向理想中最美好的社會。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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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討論的語氣還真趾高氣揚

  2. 这不是随机殺人,目标是经过选择的。就好像911不是随機的一样,所谓随機只是别有用心的人不想让人们有所联想罢了。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谁知道呢。

  3. to 章羅儲林: 我是覺得,「懦弱」這種在文化語境當中已經有着強烈褒貶意思的詞也許可以避開啦。至於漏掉引註……總之如果能補救的話還是增加上去比較好呢~:)

  4. 是該標註來源啊

  5. 今天事发现场已经不允许人们自愿献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持枪武警。另外,凶手以前很喜欢看参考消息。我想,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6. 其实我文中所写的懦弱,是针对「忍受不住」爆发的描述,是承接上文中杀人作为一种自杀方式的进一步阐述,我没想到其他词,但如果形成一种标签,我愿意道歉
    后文所提到的句子,其实我是有标有引用的,但是编辑公众号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掉了………

  7. 這種鼓吹菁英主義成功學的社會必定會走向極端,滋生出越來越多這種「走投無路的弱者/失敗者」的問題。再不警醒就要完了。

  8. Build the wall!
    低端人口与狗不得入内
    办法还是挺多的,看当局会不会用了。

  9. 文章的作者首先批評了「標籤化犯罪者」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試圖令讀者脫離簡單的標籤化去看到作爲個體的行兇者和導致TA們作出如此行徑的原因,然後就順當寫出一句「懦弱的人就去傷害別人」,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什麼叫做「懦弱的人」?這算不算是標籤化……?
    是說鼓勵有勇氣的全都去自殘自殺麼?
    後文的「檢視體制,不代表否定個人原因」是一個很危險的表述,作者的本意很可能是針對個體分析,但看起來又很容易滑入作者批判的標籤化當中……畢竟一般人根本沒有渠道接觸到作爲個體的兇手,在滿天飛的資訊當中摘取某些片段再形成標籤也不是不可能。
    最後
    「Wirth觀察到,當人類居住到都市之後,原本在鄉村地區維繫人際互動與社會團結的初級關係幾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許多的二級乃至三級的關係。」這句和《← 典範轉移、理論教學與師徒傳承Mega Events進化史:由民族主義到資本主義的兩種都市競技場 →
    白城惡魔:誰是白色力量城市中的惡魔? - 現代性城市的發展與都市公共性的建立》(作者:董建宏/中興大學景觀與遊憩碩士學位學程,Posted on 2016/06/07,https://twstreetcorner.org/2016/06/07/jianhong_dong/)當中完全一致,橫豎是總結Wirth的觀點,這篇文章的作者若不是同一個人的話,paraphrase一下會死嗎。

  10. 在以金钱和权力衡量成功和失败的环境中必然产生这种问题,现在中国的社会所反映出的问题更严重。马克思早就论述这些问题,即对物质、货币、资本的依赖和崇拜,造成精神由物化、幻化和异化的转变。即经济关系的不合理导致人的心智丧失。在这种环境下,人种异化和退化速度急速下滑。

  11. 城市哲学大师芒福德说:人只有在思维形成完整的轨迹时,才能够正确思考和创新(大意)。马克思把言论、思想、出版和新闻这四大自由比喻为人类社会的阳光、土地、空气和水是非常科学的。所以人在被物化、异化的同时,意识形态的阻碍将让人处在随时崩溃的边缘,突发事件就不会少。

  12. 中国的时空关系,也就是城市形态是杀人的。在这种时空关系下,每个人都是待宰的羔羊。我们不仅承受着恶性资本主义塑造出的地理空间,而且还遭受着封建意识形态所禁锢,因此人的异化和物化是人类史罕见的。

  13. 参考过去的帝制 管的越严 灭亡的越快

  14. 深刻!缺乏彼此善意的社会环境滋长出无差别犯罪。有些人一直被看不起,如果他的自我认同来自别人的看法,接受了这种看法,累计到等临界点必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