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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失去了隱喻和諷刺的能力?
具體時間我已記不清楚了。但是至今我還清晰記得,2009年,由於08憲章事件的波及,當時羅永浩創辦的牛博網突然被關閉,twitter和facebook也被屏蔽,一場「和諧社會」的整肅正如火如荼的展開。然而在網絡上卻出現了一首很不和諧的歌曲:「草泥馬之歌」。原諒我在這裏將歌詞抄錄一遍,因為,儘管才過去了9年,但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這首歌了:
在那荒茫美麗的馬勒戈壁,
有一群草泥馬。
他們活潑又聰明,
他們調皮又靈敏,,
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草泥馬戈壁,
他們頑強,克服艱苦環境。
噢,卧槽的草泥馬!
噢,狂草的草泥馬!
他們為了卧草不被吃掉,
打敗了河蟹,河蟹從此消失,
草泥馬戈壁。
原本一首節奏歡快的兒歌(該歌來自於動畫片《藍精靈》主題曲)被翻唱成了一群草泥馬在馬勒戈壁上打敗河蟹的版本。如果你今天再問年輕人這首惡搞歌的含義,大多數估計會不知所云。事實上,當時這首歌所諷刺的矛頭就是「和諧社會」的網絡言論審查。
河蟹者,和諧之諧音也。那時,YouTube還可以在國內上,當時僅僅一個月,這首歌的視頻在上面的點擊量就達到了140萬。除了這首歌,還有很多好玩的圖片,比如戴着三塊表的大閘蟹,都在當時的網絡上流傳一時,儘管有審查,有刪帖,但是這場網民們所發起的草泥馬反抗,似乎還是非常成功的。文學界的老前輩沙葉新甚至還在全國戲劇文學學會第四次代表大會上公開吟誦了這首歌。以至於《紐約時報》特意發了一篇文章,標題就是「A Dirty Pun Tweaks China’s Online Censors」,並且還樂觀的總結道:「While China’s cybercitizens may be weak, they are also ingenious.」
所以說,2009年,儘管網路言論空間已經受到嚴重的限制,但是,網民們依然可以在用隱喻和諷刺進行反抗。
2010年,著名的異議藝術家艾未未在上海搞了個河蟹宴,據說來了上千人。雖然艾本人在北京被禁足無法參與,但大家還是去他在上海的工作室吃了大閘蟹,網絡上聲援的更是不少。當時的政府對於這種堂而皇之的公開諷刺似乎沒有應對之策,隱喻和諷刺的對抗在繼續。不過這一年穀歌退出中國,Youtube被屏蔽。
2011年,全國網信辦成立。這個機構在剛成立之初的三年看上去並沒有太大的威力,據百度百科上的數據,到14年9月,其處理的舉報才68萬件。然而2014年9月,香港佔中行動開始。同時在浙江温州,則圍繞着教堂爆發了一場延續一年多的抗拆鬥爭。這一年,谷歌在中國大陸徹底被封殺,一起被屏蔽的還有本來只是網民們曬美照的Instagram。網絡言論的寒冬已然降臨。
2015年10月15日,文化部剛剛開通微博,發了一條人畜無害的招呼貼,就立即被13萬網友群嘲(見「文化部剛開通微博,結果被13萬網友黑出翔」)。大家將由來已久的怨氣一股腦兒發泄到文化部頭上,該條微博直到2017年9月9日,依然有網友特意翻了兩分鐘跑過去罵。是的,人們已經無法再明目張膽地在歌詞中打敗河蟹了,只能欺負欺負當時還惹得起的文化部。
但2016年的中國網絡已經很難再有隱喻和諷刺的空間了,國家網信辦官網得意洋洋的宣布,該年僅僅第一個月就處理了舉報262.9萬件(相當於之前三年總和的四倍)。別說是諷刺,稍稍爆個粗口都成為了禁忌,紅極一時的Papi醬就因為在視頻節目中說髒話被廣電總局要求整改。終於,那隻翻雲覆雨之手伸到了網絡娛樂領域。
2017年初,陳昇、黃耀明、林夕等藝人被封殺,他們的歌曲從各大在線音樂平台下架。
2018年初,新版初中歷史教材將原本單列為一課的文化大革命併入到了「艱辛探索與建設成就」章節中,並將原本對文革的評價性用語「錯誤」、「動亂」、「災難」等詞語刪除。當然,這並非最後,最後的還將在最後。
當草泥馬之歌在網路上瘋狂流傳的時候,學者崔衛平曾經在微博上寫道:「這首歌的潛台詞是:我知道有些話你不讓我說。你看,我完全配合,對吧?我在唱一首動聽的兒歌,我是一批草泥馬!儘管全世界都聽到了,但你不能說我犯法。」然而那是2009年的中國網絡,而如今,哪怕你在微博上發表關於袁世凱,關於1984,關於戊戌變法,關於司馬昭之心,甚至想發個「不要臉」或「不同意」,都會被立即刪除甚至封號,更不用說唱這麼一首如此明目張膽的反歌了。
不過,儘管這些年來網絡言論控制越來越緊,但有一個事實也無法否認:那就是網絡上的信息和人氣遠比09年要熱鬧得多了。當時一首草泥馬之歌達到140萬的播放量就已經覺得很厲害了,然而今天隨便一篇微信文動輒10萬+,更不用說快手、抖音上隨便一個短視頻就幾十萬瀏覽量,直播網紅們的百萬粉絲,以及人氣偶像微博下的千萬評論。也就是說,儘管網絡空間上的尺度在越收越緊,但與此同時,網民們所產生的內容卻絲毫不見衰減的跡象,反而越發的豐富多彩。
說到這裏,突然明白,原來《1984》和《美麗新世界》並非是只能選擇一個的,事實上,兩者竟然是一起牽着手引領我們走向未來的。2014年1月,學者周濂在香港沙田寫下了如下這段話:「人們一邊被禁止閲讀書籍,一邊自發地不再閲讀書籍;一邊被剝奪獲取信息的權利,一邊又深陷垃圾信息的汪洋大海中;一邊真相被隱瞞,一邊真相被淹沒;一邊是被砍伐殆盡的文化荒漠,一邊又瘋狂生長着毫無價值的雜草和荊棘……」
是的,儘管我們失去了隱喻和諷刺的能力,但至少還剩下波茲曼的「娛樂」或者赫胥黎的「幸福」,和那一片名實不符的歌頌聲。隱喻意味着穿透歷史的洞察,然而若歷史已被篡改,那麼又何從穿透呢?諷刺意味着揭穿虛假的清醒,然而若虛假等於幸福,那麼又何須揭穿呢?
我們何時失去了隱喻和諷刺,始於我們接受這個虛假的歷史。
不熟悉 ACFUN 的大家可能不知道,《草泥马之歌》的原唱是洛天依的原声山新(原视频已消失)。她当时还参与了绿坝娘的“音源创作”,详情可以翻大王的博客……
近十年后,山攻攻所带领的商配团队和团系进行了密切的合作(比如幽舞越山和已经跳槽的米琪小连杀)
,而且她本人参加了@共青团中央 的“网络青年节晚会”,有兴趣可以上哔哩哔哩看。真是令人唏嘘不已,为什么就这样明珠暗投了QAQAQ
哦对了,我是山新和北斗企鹅的½个粉丝。
亲身感受是,短暂的fb tw Utube开放,其实并没有什么决定作用。当时更多的解构还是来自于墙内的,只是,在一方面压制的同时,这套解构方式,不知不觉被(例如青团)收割了。
比如,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看端传媒了,因为我的vpn都用不了了😂
之前偶然想到,比我小一点的朋友们,从一出生就有墙。非常恐怖。
“和谐教我、难和谐就牺牲”
内陆二线城市00后。尝试了解却无从发声,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知道该相信谁,只能往脑子里填充信息。没有要讽刺隐喻或反抗的欲望,因为没什么用。
那時,YouTube還可以在國內上,當時僅僅一個月,這首歌的視頻在上面的點擊量就達到了140萬。
現在點擊量130萬多點
@Brill 比心如止水更可怕的太多了: 生不如死; 好死不如賴活; 欲死不能; 像動物一樣活著,活得不如動物…現在的朝鮮,56-76年的中國,達豪與奧茲維辛,30年代蘇聯的政治清洗…但願中國不會走回到那些年代,聽說中國又出現紅寶書了?
@不配 山水有相逢。小波曉波倒是覺得年輕一輩會比我更好,可能只是我不足夠了解他們。個人體驗來自與知識青年交朋友的經歷。
反对。90初后还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遥想当年,草泥马之歌发表时我们正好成年
我倒是覺得不完全是政策收緊到沒有了隱喻諷刺等消極抗爭的空間,還要考慮被加強版洗腦環境控制的一代人開始成為社會年輕主力,即90、00後一代。
70、80後,包括我本人,上學時學校裏老師是可以放下書本講一些“題外話”的;我剛接觸互聯網時,是沒有牆的。這部分年紀雖說不上很大,但開始被生活壓力所困,而且也不能期望每個人都會把一件困難的事情當作終生目標。
90及00,成長環境中很難聽到不同的聲音,要期望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在這種“受嚴密保護”的環境下覺醒那些意識,有點難。
隱喻和諷刺说明我们还抱有一丝幻想和期望,而现在,什么都没有。还有什么比心如止水更可怕的呢
好文! 沒有看過[美麗新世界],不敢猜測。
記得[草泥馬之歌]有[元首的憤怒]版本,不知在中國的網路上是否能找到[元首的憤怒]系列。
說到[和諧],有一事印象深刻。該詞剛出來那年,在中國某一沿海城市街邊目睹一餐館老板和城管的對話。餐館老板在路邊電線桿上掛了一廣告牌,城管正拆除并批評老板[你們在這裡搞廣告牌,不和諧嘛!],老板回[你們這樣子砸掉我們做的東西,不和諧嘛!],差點當場笑噴,民眾不傻,知道[和諧]是拿來騙別人的。
還有一個網癮戰爭的視頻短片也應該被歷史記錄。我是贊同中國爭取自己的國家利益,以及應該具有愛國心。但是對國內的各種管制只能說一句草泥馬。再怎麼搞惠台31條,就憑中國大陸各種敏感詞和網路長城,能吸引台灣老百姓的心才見鬼。還有各種自媒體流量號,為了收入,各種「震驚」各種「毒雞湯」,把地攤小報直接轉向網路。反而有一定深度和思想性的因為各種敏感、忌諱而被撲殺。
也许,正是十年来<<美丽新世界>>的兴起养活了<<1984>>。
中国的互联网寡头都听从党的命令,这个没有错,但二者并不就是一条心。企业最看重的是利益,在互联网上表现为流量,十年前互联网已经兴起,但尚未达到今天全民上网的程度,那时候时政议题是网络上重要的一部分,是可观的流量来源,对于企业,即遇上“和谐令”,出于利益考量,也会倾向于拖延推诿或是枪口抬高一厘米。然而今日,互联网的受众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娱乐至死,根本不关注公共事件严肃话题的“屌丝”群体已然成为主体,对互联网企业来说,“得屌丝者得天下”,犯忌的时政话题带来的流量已经微不足道,麻烦却不少,不如彻底切割了事。
另一方面,国内互联网审查的第一实施者是互联网企业而非政府,对图片视频的审查是需要大量人力财力的。正是如今墙内互联网的如火如荼,才使得寡头们可以雇佣数以十万计的审核人员,把“不和谐”的声音斩尽杀绝。
@自芳
說得極好。
這篇文章完美說明了我反感膜蛤的原因。10年之前隱喻和諷刺還是勇敢的反抗,如今卻已經墮落成抖機靈的段子。我覺得,當人們感慨『這也能膜』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淪落到為了膜蛤而膜蛤的境地了;當反抗本身被流行文化宰制,反抗的意義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