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時間2017年7月21號晚上的聖地亞哥,當動漫界的奧斯卡Eisner頒獎典禮開始的時候,獲得六項提名的新加坡漫畫家劉敬賢(Sonny Liew)正在穿越擁擠的人群往現場趕。作為被寄予厚望的大熱門,這個戴着眼鏡,白皙斯文,經常笑眯眯的70後大男孩看起來頗有點自己筆下漫畫人物的萌態,在這個「大日子」裏,他的樣子也和平時毫無二致——頭髮蓬鬆,穿了件黑色T恤套優衣庫的連帽衫。
「沒有打扮一下嗎?」端傳媒記者問。「Eisner獎是一個休閒的典禮,人們就像平時做任何其他事一樣來參加,」他答。
就這樣,不慌不忙陪着全家人一起入場的劉敬賢已錯過了第一項頒獎——最佳字體,這個提名他沒有獲獎。而剛剛坐下,他就聽到了「《陳福財的藝術》(The Art of Charlie Chan Hock Chye)榮獲最佳作家/畫家」的聲音,一直覺得「萬一沒得獎事先想獲獎感言好傻」的他就這樣又驚又喜地上了台。
很快,最佳出版設計、最佳美國版國際漫畫作品(亞洲)也接踵而至,這個第一次斬獲Eisner的新加坡男生一拿就拿到了三座獎盃。「我處於一種驚喜交加的狀態,我記得自己剛聽說Eisner的時候想過哪怕獲得一個獎項有多難,更別說三個了!」劉敬賢這樣回憶那個夜晚。
首獲國際大獎,官方卻保持沉默
或許因為國家太小,強鄰四圍而危機感常在;或許因為儒家文化影響,對於榮譽格外珍惜。在民族主義的微妙情緒下,新加坡似乎是一個非常在意國際嘉獎的地方。在這裏讀報紙,你常常會看到樟宜機場被評選為全球最佳機場、新加坡護照全亞洲最好用、國立大學或南洋理工大學在亞洲高校排名拔得頭籌、新加坡在國際清廉指數排名中傲視群雄等等讓新加坡人自豪的好消息。
去年在巴西里約熱內盧,21歲的小飛魚約瑟夫·斯庫林(Joseph Schooling)為新加坡奪得史上第一枚奧運金牌的時候,整個獅城都沸騰了。總理李顯龍第一時間在臉書發出「最熱烈的祝賀」,並盛讚斯庫林「使我們驕傲」。從總統陳慶炎到其他內閣部長們,也都紛紛表達歡慶之情。新加坡國會甚至專門通過了特別表彰動議,肯定斯庫林取得的成績。
而相形之下,劉敬賢獲獎之後,新加坡官方的態度大相徑庭。從內閣官員到國會議員全部沉默。唯有國家藝術理事會在劉敬賢獲獎兩天之後於臉書發了一條帖子:「祝賀劉敬賢週末獲得三項Eisner大獎!我們很高興一個新加坡人的藝術成就獲得國際認可。」這個連作品名《陳福財的藝術》都回避提及的遲來的祝賀立即引發了不少新加坡網友的批評和嘲諷:「惺惺作態」、「被迫表態」、「有選擇的藝術理事會」。
故事要回溯到2015年5月29日。劉敬賢這本具有諷刺批判風格的漫畫小說《陳福財的藝術》出版之前一天,原本批准了8000新加坡元津貼撥款支持的國家藝術理事會突然宣布腰斬這一補貼,理由是這本漫畫小說的「敏感內容不符合我們的資助條件」,並進一步解釋這些內容「可能會破壞新加坡政府及其公共機構的權威性與合法性」。
那麼,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漫畫小說?
《陳福財的藝術》系列漫畫虛構了一位新加坡的優秀漫畫家——陳福財。陳福財在二戰後長大,彼時的英屬馬來亞和新加坡殖民地正在為獨立和自由展開鬥爭。陳福財用手中的畫筆創作出一系列短篇漫畫,記錄了那個充斥着反對、抗議和暴動的時代,凝固了包括「冷藏行動」、「光譜行動」等鞥新加坡52年建國歷史中若干個最具爭議的瞬間。
有趣的是,主人公雖然是虛構的,他視角中的歷史卻都是真實甚至殘酷的。與新加坡的官方歷史不同,作品從另一種角度呈現了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和他的多年政敵——林清祥的故事。
與「正能量」新加坡故事格格不入的歷史版本
與李光耀並稱新加坡獨立運動雙雄的林清祥出生於一個新加坡福建移民社區的平民家庭,後來成為工人領袖,領導了一系列罷工運動。
相比李光耀出身中產、受到英國精英教育、篤信社會民主主義,並獲得温和派和右翼支持,林清祥一直接受華校教育,深受彼時中國左翼思想影響,在工人和下層民眾中極具號召力,在獨立運動中代表激進派和左翼。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為了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爭取國家獨立,李林二人曾攜手建立人民行動黨,並赴倫敦參加新加坡從自治到獨立的憲制安排的會議,儼然是當年最耀眼的兩顆政治明日之星。
然而,在李光耀成為新加坡自治後第一任總理後,雙方深層的政治分歧鴻溝日漸明晰。後來,林清祥另組反對黨,隨後遭到李光耀鐵腕的鎮壓,被捕入獄。在1963年至1969年被單獨囚禁期間,他健康狀況不斷惡化,曾試圖自殺。出獄後,林清祥宣布退出政壇。1996年因心臟病去世,終年63歲。
如今,林清祥是被新加坡官方刻意淡化的歷史人物。而《陳福財的藝術》温和而又隱晦地挑戰了處於壟斷地位的主流修史。在劉敬賢的畫筆下,林清祥被還原成了一位「震撼人心的演說使得很多新加坡人相信他們能夠從英國獨立出來」的工會領袖,一位在李光耀政府治下被投入監獄、從此噤聲的悲劇人物。
除此以外,他也記敘了1987年新加坡政府的「光譜行動(Operation Spectrum)」。20多位知識分子、天主教徒、戲劇從業者等被未經審判而以「馬克思主義陰謀破壞新加坡既存社會和政治制度」為由逮捕,很多人遭到毆打和虐待。
同樣,幾十年來新加坡政府官員們使用法律武器起訴反對派政敵誹謗罪、常常使得對方傾家蕩產的歷史也在「陳福財」的記錄範圍之中。
這些歷史都與新加坡政府長久以來建立的「正能量」新加坡故事有些格格不入。在官方版本和教科書中,壓制監禁這些左翼異議分子是防止新加坡如同亞洲一些鄰國那樣落入共產政權的必要舉措,人民行動黨把新加坡人從共產陰謀中成功拯救了出來。
「你覺得你是一個勇敢的批評者嗎?」端傳媒記者問劉敬賢。
「我不會這麼說自己」,他很温和,並不像想像中那般鋒芒畢露。
相比激昂的反對,劉敬賢的方式顯得「潤物細無聲」。他通過大量的史料提供了敘述歷史的「另一種選擇」,比如英國解密的檔案展現了林清祥可能被羅織罪名遭遇了不公的監禁。他也相當具備批判性,深度探討了新加坡政府多年來對於媒體的嚴格控制。他還充滿想像力,有一個章節裏,甚至想像出了歷史發展在某個時點如果不同可能出現的平行宇宙:林清祥當選新加坡總理,而李光耀被迫流亡柬埔寨。
問及書中史料的來源,劉敬賢說都是有關新加坡的各種角度的書籍資料。他會使用重要的文獻進行事實核查,也訪談各種當事人,但更多是為了對於六七十年代的新加坡生活和出版行業有感性上的了解。為此,他跑了很多趟國家檔案館查詢電子化的歷史檔案,「但是無論新加坡還是英國的資料,仍然還有不少沒有解密」,劉敬賢遺憾地說。
為了規避嚴酷的誹謗訴訟,他盡了最大的努力研究資料,並反覆與歷史學家核查自己解讀的準確性。在漫畫出版前,他甚至請了律師把關,確保不會帶來官司的麻煩。
內斂而謹慎的劉敬賢說自己並沒有野心想要提供修正歷史的另一個版本,「這樣就顯得似乎是要直接對抗主流歷史敘事了,我希望的是提供一種更包容的,能更加體現歷史的複雜性、矛盾性和豐富性的版本。」
自我審查紅線仍在,漫畫成為最好的媒介
1974年出生於馬來西亞,五歲移居新加坡的劉敬賢並沒有經歷過五六十年代的暴力動盪,接受的也是「主流」英文學校教育,為什麼卻會對自己出生前的歷史如此痴迷?
「人類就是講故事的物種」,劉敬賢說。「我們講述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文化。而歷史代表着極其豐富的,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過去和我們自己的故事,所以我怎麼會不對歷史感興趣呢?就跟人們喜歡恐龍,喜歡智人,喜歡中世紀或者喜歡二戰一樣啊。」
在言論和媒體充分自由的地方,「喜歡歷史」或許與其他任何興趣沒有區別;但在威權政治中,在官方話語體系依然擁有使人感到恐懼和不得不進行自我審查的力量時,這或許就可能帶來一些代價。
如今回過頭來看,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撤回津貼似乎是一件塞翁失馬的事情,這本身迅速成為了爭議旋渦,使得原本可能比較小眾的漫畫小說一下子被拋上風口浪尖,帶來了關注效應。兩年後的今天,新加坡官方對於劉敬賢獲獎的尷尬沉默有着同樣的效果。過去一週,新加坡各大書店裏,《陳福財的藝術》銷量都比平時翻了好幾倍。
但劉敬賢顯得非常清醒,「社交媒體上的熱點關注效應是一把雙刃劍,短期內會幫助提升這本書的知名度和銷售量,但同時這可能會讓一些人認為這本書是反政府,甚至反新加坡的,使得一些人不敢問津,尤其是學校和圖書館。」
這不是杞人憂天。在新加坡媒體行業,有一個人所共知的概念——「OB markers」,意思是那些大家心知肚明、不可逾越的自我審查紅線。在《陳福財的藝術》的出版公司Epigram Books舉行的一場論壇上,一位教師就表達了擔憂,國家藝術理事會的撤資或許意味着對於新加坡近現代史的解讀確實有一條隱性邊界,教師們不能跨越。
近年來,新加坡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狀況有開放和靈活的跡象。例如,民眾通過社交媒體和互聯網社區,很容易看到批評人民行動黨和政府的言論;李光耀故居是拆是留,也一度引發李家兄妹在臉書上的言論戰。而劉敬賢遠遠不是「異議分子」或者「黑名單人員」,他的工作室在由國家藝術理事會資助的位於黃金地段的藝術園區,國家藝術理事會還資助了他的新作品,官方主辦的大型藝術節活動邀請他數次參加。在讀者中,他的曝光度和認可度也相當高,沒有「被噤聲」的遭遇。《陳福財的藝術》斬獲了新加坡書籍大獎和文學大獎,主流媒體對於他和他的作品都關注不斷。
劉敬賢並不是對抗者,他希望以包容性來對待歷史,「我讀了很多關於歷史的漫畫書,意識到任何漫畫作品或其創作者都會隱含其所處的時代和地域。所以我就產生了一個念頭:何不就通過漫畫家的漫畫視角來講述新加坡的歷史呢?我想不到任何不使用漫畫來講述歷史的理由——歸根結底,漫畫就是一種媒介,和其他任何媒介沒有兩樣。」
「不要以為它只能用來展現超級英雄或者報紙上的小幽默,」劉敬賢這樣覺得。
在那種家父式治理的國家,誠屬難得。
发稿记者现在人在德国。
居然还可以出版甚至大卖,在某国早就被彻底噤声了。
居然还可以出版甚至大卖,在某国早就被彻底噤声了。
我们英语老师还特别骄傲地告诉我们这哥们儿是我们初院的毕业生来着hhh
覺得這樣一個人好特別,既能勇敢地表達自己的看法,亦懂得保護自己盡可能不受迫害,提供了更全面的歷史給予民眾。
我想任何媒材都是一個表達想法的方式,沒有所謂的高低貴賤,反而是創作者在思考時,就已經被主流產業限制自己所能創作的主題,也許我們也可以看到音樂談科技、動畫談政治,還有小說談經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