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新店下大雨,滂沱雨勢劈哩啪啦像用炸的,從大坪林捷運站走到讀書共和國那棟樓,膝蓋以下褲管濕到會滴水,不過還好到郭重興的冷氣辦公室後,沒多久倒也乾了。外頭雨聲沙沙,郭重興談興十足,講他大稻埕老家當年富豪級的阿公,講他喜歡的書跟作家。他提到日本小說家藤澤周平(Shuhei Fujisawa)、美國偵探小說大師錢德勒(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英國小說家勒卡雷(John le Carré)等人,他說,想成立一家專出華文小說的出版社。
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見面,2011年。
他辦公室裡的桌椅櫥子全是台灣木製古董,細緻中看得到歲月斑駁,那氛圍跟他不論來者何人,開口必先滿口台語的風格頗為相配。他說起台語有那麼一點自顧自的調調,對方未必全都聽懂;不過他會自由切換,該講國語時還是講國語,否則,有時我還真擔心他跟那位祖籍上海的太太會溝通卡卡。
「他想的不是小確幸,而是大格局」
郭重興對出版有高度熱情,後來我比較了解他,知道他想的不是小確幸,而是大格局,「出版如果要爆量,一定要國家面臨巨大的改變。」他說。
什麼是巨大的改變?他說,日本明治維新所迎接的那個時代便是:全盤西化。當時,日本舉國上下沉浸在富國強兵的亢奮氣氛中,岩波書店的岩波文庫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誕生,龐大的書籍種類與銷售量,一路在日本現代化的過程中伴隨社會成長。
書與國家,還真有共生共榮的關係在。
「早年的上海也有這樣的味道……」郭重興說的是商務印書館,王雲五籌備的「萬有文庫」1929年開始在上海發行,書種多、外觀樸素、價格實惠、對知識的普及極有貢獻,後來到了台灣也做出可觀成績,影響甚鉅。
從這角度看,出版這事很難純以商業角度衡量,郭重興領軍「讀書共和國」近20年,他的熱情很單純,就是相信書的力量,相信提升閱讀是台灣唯一的希望,期盼舉國上下能透過書,有一種憧憬未來的快樂氛圍。他逐漸花白的頭髮跟鬍子,除了越來越像肯德基爺爺之外,慈祥的模樣似乎也讓他的樂觀有越來越大的說服力。「讀書共和國」旗下目前有39家出版社,一群勤奮打拼各有專擅的總編輯,帶領著年輕編輯在這艘大船上,每天跟著郭重興快樂出帆,那畫面想想還蠻感人的喲。
可是書畢竟還是個商品。排行榜的幽靈整天在出版業的天空遊蕩,教你不想它也難。作為一個出版集團的領導人,我問郭重興:「你覺得你精不精明?」他笑笑說:「看你精明怎麼定義囉!」我這問題可能有點白目(編按:白目一詞源自於台灣俚語,形容搞不清楚狀況、不識相),生意人不精明怎麼生存?而有此一問,主要是跟他的學經歷背景以及家族的DNA有關。
讀書共和國的制度強調員工分紅,有錢大家賺,郭重興這方面向來出手大方,從不斤斤計較,從這角度說這個老闆不精明,好像說得通。但他對人與事的管理自有一套看法,善於在混亂打結的毛線球中找出問題的源頭,然後霹靂出手、解決問題。
郭重興念過台大森林系、政大哲學系、台大哲學系,後來八零年代到美國讀了電腦跟歷史,這樣的經歷跟做生意賺錢好像比較沒關係。
他又說自己談不上精明。初始跟他談話,的確覺得這人始終笑咪咪,溫文儒雅的台語裡感覺不到殺氣,跟精明是有些距離。但接觸久就比較懂了,他的快狠準是藏在骨頭裡,表層肌膚看不出端倪。就像年終尾牙抽到他紅包大獎的員工,哪個不是快樂地抱著他高喊「老郭我愛你!」此時他的容顏散發出來的慈暉堪比佛祖,大家都無暇細想他生意人的那一面。
讀書共和國的制度強調員工分紅,有錢大家賺,郭重興這方面向來出手大方,從不斤斤計較,從這角度說這個老闆不精明,好像說得通。但他對人與事的管理自有一套看法,善於在混亂打結的毛線球中找出問題的源頭,然後霹靂出手、解決問題。這算精明吧?說起來他出身商人世家,會這樣並不令人意外。
想當歷史學家的出版社老闆
這個自認為不怎麼精明的老闆其實最想做的是讀歷史,如果沒做出版,他說他想當個歷史學者。這個願望迄今雖已60好幾,卻仍然深藏心底。三年前他聘了一個日文家教,週週苦讀,勉強往退休後到日本攻讀歷史的目標前進。他在大稻埕長老教會的一位阿嬤知道他這個未了心願後,一回提醒他:「重興啊,想去唸就要快,要不然過幾年歷史又會多出很多喔。」
一個編輯能在生活周遭看到素材、問題,把它找出來,並做出一本書呼應它,這是一種創作。郭重興認為這種能力是一種重要的文化資產,對社會有很大的貢獻。但這並不簡單,從觀察、思考到執行,一個成熟編輯的養成過程其實相當漫長。
郭重興這回得了金鼎獎特別貢獻獎,評審說他「長期以創立新品牌的方式培植人才,善於為編輯打造自由的出版平台,致力於出版優質臺灣本土作品」。郭重興的確非常重視編輯,他認為出版之道無他,無非就是找到好編輯。
什麼是好編輯?
編輯要能「看到」好書,這有點像米開蘭基羅雕出大衛像的傳說:當大師看到那顆尚未雕刻的大理石時,一眼便看出裏頭住了一個大衛,他只消把人體之外的部分去除,動人的大衛雕像隨即出現在眼前。
一個編輯能在生活周遭看到素材、問題,把它找出來,並做出一本書呼應它,這是一種創作。郭重興認為這種能力是一種重要的文化資產,對社會有很大的貢獻。但這並不簡單,從觀察、思考到執行,一個成熟編輯的養成過程其實相當漫長。
「花個五年十年是很正常的事。」郭重興將培養編輯視為經營出版社第一要務,說實話,規模小的出版社還真不容易做到這一點。當今這個商業手法越來越精緻,甚至越來越媚俗的書籍市場,往往令出版業面臨更多惟業績是從的壓力。出版社總編輯一年沒做到多少業績,接下來即可能面臨回家自我反省的命運。書是知識的載體,也是消費的客體,唉,也就是商品啦。出版社不賺錢,誰應該是那個悲情的負責之人呢?
他碰過財務危機、曾被經銷商倒帳、股東嚷著要退股;也迸出過幾本像《追風箏的孩子》那樣的超級暢銷書,讓他得以在困境中,努力把餅一塊塊做大。
「所以我希望出版社要夠大,夠大才能有足夠的條件培養成熟的編輯。」他說這話時頗有捨我其誰的架式。「你看日本的出版社,光文社就是一棟樓,講談社甚至佔了一個街區那麼寬。」他的共和國也不差,在新店那棟大樓裡佔了整整好幾個樓層。他覺得還不夠,我知道他還想擴張。
郭重興創辦「讀書共和國」之前,在「牛頓」、「貓頭鷹」、「城邦」幾家出版社歷練多年,「讀書共和國」一開始三家,「遠足」、「木馬」、「左岸」,然後逐年增多,中間有大壞也有大好,碰過財務危機、曾被經銷商倒帳、股東嚷著要退股;也迸出過幾本像《追風箏的孩子》那樣的超級暢銷書,讓他得以在困境中,努力把餅一塊塊做大。
好編輯的個性需要什麼條件?他說要「勇敢」,勇敢說出自己想做什麼,要怎麼做,然後像個導演那樣,有夠強的執行力,才能把所有的條件串在一起,讓演員、攝影、燈光、佈景、錄音……融成一個有機體,做出一部他要的作品。
放眼未來,最近他做了強化業務部的措施,預計三年達成目標。這個戰略的思考邏輯很有意思,郭重興接下來想做mook雜誌書,這是抓小眾,不同的小眾有不同的需求,也各自存在於不同的空間。所以重點來了,如何強化業務部的功能,讓它能夠多元靈活,在傳統通路外再另闢蹊徑,打通新管道,去有效抓住這些漂浮在雲深不知處的各式小眾,就成為「讀書共和國」能否繼續往前走的關鍵。
落實來說,強化業務部,就是強化社群平台和自家網路書店的經營。郭重興認為,「讀書共和國」這些才華洋溢的編輯,要站在業務部紮實的基礎上,掌握好通路,知道讀者在哪裡,才能盡情發揮編輯的功力。
我問他,好編輯的個性需要什麼條件?他說要「勇敢」,勇敢說出自己想做什麼,要怎麼做,然後像個導演那樣,有夠強的執行力,才能把所有的條件串在一起,讓演員、攝影、燈光、佈景、錄音……融成一個有機體,做出一部他要的作品。
「精緻」這件事,有著致命吸引力
郭重興是個細膩的人,一回他問我武士刀如何進口,這問題有點無厘頭,你進口武士刀幹嘛?他說就一把啦,在日本看到的,漂亮得不得了,單純、鋒利、浪漫,他愛不釋手,想帶進來。後來他真跑到警察局問,照程序申請了一把,擺在他辦公室的櫃子裡。他會感受到武士刀的單純美感,心靈裡應該是有一條相應的美學神經。就像他每到一個城鎮,都會藉由尋找當地西裝店這件事,去感覺該地的生活水平,「精緻」這件事似乎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辦公室跟人家的不太一樣,在台灣骨董風的桌椅櫥櫃間,放了一大堆可能跟他記憶有關的東西,從阿公阿嬤的老照片、老時鐘,到筆筒、茶葉罐、日本面具、貓頭鷹木雕…,凌亂而豐富。房間裡整天音樂不斷,小小聲的,有時是巴哈,有時是七零年代的美國流行歌,你坐在小圓桌旁跟他喝茶說話時,音樂就在你耳邊陪你聊天。辦公室門雖設而常開,用音樂和一種圍爐般的氛圍與外面隔開。
而他的工作就是整天在這個小空間裡,跟旗下39家出版社的總編輯輪番會談。該提醒的提醒,該爭辯的爭辯,該罵的也會罵。
郭重興出身大稻埕,爺爺郭烏隆是富商,日本政府1935年在台北舉辦台灣博覽會時,為了爭取在大稻埕設置第三會場,一些鄉紳捐錢贊助,郭烏隆也在名單之中。老家那棟漂亮的三層樓巴洛克風紅磚建築,曾被導演侯孝賢借去拍電影。他在那裏住到36歲才離開。
從小住在那幢有如城堡般的大房子,讓郭重興的為人處世有那麼一點從城堡看天下的味道。他有他自信的品味,有不容易受到外人影響的思路,跟人辯論起來有一股頗固執的力道,這些跟他說話時慈祥和藹的風格搭在一起,似乎有點脫臼的感覺。
他真心愛出版,不只愛,還有如信仰般的使命感,他相信出版的意義,也願意為實踐這個想法而全力付出,其中的熱情,或許比他在教會裡的祈禱更熾烈。
在我看來,他始終抱著理想,也總有處理現實的能耐。我知道他不會輕言退休,他希望「讀書共和國」這艘船最終能成為不沉的航空母艦,永遠在知識的大海裡為台灣做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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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带有使命感的理想主义者,都有一种可爱的天真感。
書本的興衰,說到底,都是讀者支持與否。買一本書,還是網上看非法下載的。另外,一家好的出版社也很重要,畢竟作家也要吃飯,版税太少的話,很多作家都轉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