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七年級生的非典型清明節

二十世紀的東亞海域,時則自由來去,時則受戰爭封鎖,留下許多定位曖昧不明的移民,待後人將他們的故事重新訴說。
台灣

只要時間許可,清明節這一天,陳亭逸都會跟着家人到基隆的山上,給親生外婆上香。這條祭祖之路不算好走,得先穿過彎彎曲曲略顯陡峭的小巷弄,最狹窄處幾乎難以雙向會車,還好這天上山的車輛不多,沒有太考驗駕駛的開車技術。

位於半山腰的目的地,平日緊閉的鐵門已經打開,握有鑰匙的管理人蔣志龍還沒離開,來這上香不知道上了多少年,這是她們一家子第一次見到蔣志龍本人。

陳亭逸的親生外婆走得非常早,早到她當年仍然童稚的母親也沒什麼印象。母女倆多年以來有個問題一直藏在心底,明明親生外婆是溫州人,為什麼在台灣過世後,骨灰會被放到「一江山烈士紀念祠」來?與親生外婆作伴的骨灰罈有數百個,她們揣想,應該就是一江山戰役的烈士英靈吧。由於許多靈位沒有子孫奉祀,每逢清明節,陳亭逸一家人只要有來此上香,總會多帶幾把線香,補齊所見空缺。離開時,祠堂裏每一座小香爐,至少都會插着一柱香,不讓任何靈魂感覺冷清孤寂。

只是不知何故,最近幾年清明節,來祠堂上香的人越來越少,好幾排香爐都空蕩蕩地乏人問津。年復一年,陳亭逸和家人花在幫忙補香的時間似乎更多了。話說回來,她們也不以為苦,畢竟一家人都聽過當年一江山戰役的悲壯故事,相較於戰爭的蒼涼,這一點舉手之勞算不得什麼。

幫孤死溫州人設立的紀念祠

1950年代初,撤退來台的國民政府,仍然佔有福建、浙江沿海諸多小島。韓戰(又稱朝鮮戰爭)期間,小島上的守軍和游擊隊,配合台美合作的大戰略,不斷騷擾中共沿海,除了減輕朝鮮半島單邊作戰的壓力,也試圖一併封鎖中共的對外貿易。韓戰結束後,這些沿海小島自然成了中共首要拔除的芒刺,在獲得蘇聯軍備奧援後,共產黨軍隊於1955年1月,挟陸、海、空三軍聯合的優勢兵力,全力攻擊位於浙江外海、面積不到兩平方公里的一江山島,島上守軍在國府的死守命令下,泰半遭到殲滅,指揮官王生明也壯烈殉國。

這場國、共雙方都死傷慘重的血戰,日後被兩岸政府各自大做文章,一邊說是英勇解放,一邊說是負死頑抗。此後,台灣各地陸續出現一江山紀念園區、一江山紀念碑、一江街、王生明路以茲表彰,就連以媽祖遶境聞名的大甲鎮瀾宮,都供奉了一江山烈士的長生牌位。這處位於基隆的一江山烈士紀念祠,乍看之下亦是八九不離十脫不了關係。

陳亭逸一家人也是這麼想的,直到她們和管理祠堂的蔣志龍搭上話,才發現這些日子以來,有些事情可能真的誤會了。

「裏頭沒有來自一江山的骨灰啦,全都是溫州人。」蔣志龍脫口而出這答案時,陳亭逸一家人都嚇了一跳。

「你的意思是說,牆壁上那三百多個寄存先人的芳名,沒有半個是一江山烈士?」

「你想想,當年那些烈士都在島上殉國,哪有什麼骨骸留下來?就算有,也是移回忠烈祠了,不可能流落民間。」蔣志龍解釋道:「所以一江山紀念祠只是個名義,是當初一位許岳先生為了幫孤老而死的溫州人,找塊身後之地,才以紀念一江山為由,向政府申請到那麼一小塊地。你們應該去門口拍張照片,上頭的對聯還是陳誠(曾任中華民國副總統、行政院長)題的,陳誠的題字在台灣很少見。」

大門的楹聯上,確實寫着「正義常昭泰岳鴻毛祇一線」、「蒸嘗不替馨香俎豆足千秋」,千真萬確是悼念烈士的口吻,難怪連參拜多年的後人都會跟着搞糊塗。

「不只基隆碼頭,當年九份挖金礦的礦工,也有很多溫州人,前幾年還立了個紀念碑。」蔣志龍說:「溫州人愛熱鬧,所以這裏的骨灰罈,雖然單身無後者佔了八成,也是有些結了婚的溫州人,臨終前特別吩咐子女把他們從高雄、花蓮送來這兒,圖的是死後能和老鄉一塊聊天。」

「你說的溫州人,是1949年後隨着國府遷台的溫州人嗎?」

「也不是,絕大部分都是1920、1930年代就遷徙來台了。當年溫州很窮,才來有移民渡海來台做苦力,不像現在發達了,世界各地只要聽到溫州人頭都痛,做生意太厲害了。」1964年出生的蔣志龍,是從長輩手上接下管理紀念祠的棒子,他說:「我爸爸也是當時從溫州渡海來台,但是他比較像逃兵,是聽說蔣中正要北伐,打算抓溫州的男丁去當兵,一群人才連夜搭帆船想逃去日本,結果船隻開錯方向,就跑來基隆了。」

最近幾年清明節,來祠堂上香的人越來越少。
最近幾年清明節,來祠堂上香的人越來越少。攝:陳泳翰

帶點台客氣質的蔣志龍講得興起,解釋的語言開始從國語轉換成他更熟悉的台語。按照蔣志龍的說法,二十世紀上半葉,有很多溫州人落腳基隆,在碼頭挑煤炭維生。「以前八號碼頭那裏有個煤調會,北部所有煤礦都從那裏出去,台語叫『炭埕』。後來沒有煤炭挑了,就全部編去碼頭工作。火車站後頭的中山一、二路,以前整排都是給溫州人住的工寮,老一輩基隆人管叫它『溫州街』、『溫州寮』。」

「就跟新北市的華新街被叫做緬甸街是一樣的道理。」陳亭逸做了個類比。

「不只基隆碼頭,當年九份挖金礦的礦工,也有很多溫州人,前幾年還立了個紀念碑。」蔣志龍說:「溫州人愛熱鬧,所以這裏的骨灰罈,雖然單身無後者佔了八成,也是有些結了婚的溫州人,臨終前特別吩咐子女把他們從高雄、花蓮送來這兒,圖的是死後能和老鄉一塊聊天。」

「現在這些溫州人的後代呢?」

「都被台灣同化了。」

「那你們還會說溫州話嗎?」陳亭逸的父親問。

「聽得懂,但已經不太會說了,像我們家小孩都不會講溫州話。」蔣志龍說。

「那你爸爸跟誰溝通去?」

「他自己去六號碼頭找他們溫州人。碼頭那邊溫州人太多了,他不怕寂寞。以前總是一堆溫州人在那聊天,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在吵架。有人說過,寧可聽蘇州人吵架,也不願聽溫州人聊天。」

「你們小時候不會跟本省小孩吵架?」

「沒有這種事,我爸爸他們很早就過來了,娶了台灣媳婦,也不住在眷村,小朋友從小玩在一塊,都講台灣話,哪有什麼衝突。」

雖然沒見着真正一江山烈士的遺族,陳亭逸一家人倒是遇上了怎麼看都是本省人的外省人。

日久他鄉是故鄉

二十世紀上半葉,東亞海域斷斷續續有過自由航行的年代。在日本統治下的台灣,有來自九州、四國等地的移民,以及他們後來被稱做「灣生」的後代;也有台灣土生土長的居民,離開台灣舉家遷往琉球群島最南端的八重山列島開墾荒地;同樣邏輯下,隔着一道海峽的彼岸,亦有不少人像蔣志龍父親那樣,遷出沿海省份落腳台灣謀生。不幸的是,這塊海域在二十世紀不斷捲入政治衝突,只要一有戰爭爆發,原本自由來去的海域,便會出現一道隱形的封鎖線劃分敵我,讓承平時期離鄉背井的人,根源突然變得難以定義,生命落入歷史的曖昧夾縫之中。

1945年中日戰爭結束沒多久,何韋毅的祖父一家三兄弟,也是在台灣海峽重現和平的時期,從福州渡海來到台灣營生。只不過這段和平時光太短暫,幾年後激烈的國共內戰,再次中斷兩岸交通,無法回鄉的祖父,只得留在台灣娶妻生子,定居高雄以裁縫為業,日久他鄉是故鄉。

小時候,每逢填寫個人資料之時,父親便會囑咐何韋毅,在籍貫一欄填入「福州」,機伶的孩子看到鄰座同學「台灣省高雄市」的答案時,還會自作主張將「福州」改寫成更完整的「福建省福州市」。但是這樣的作答方式,上了高中便遇上挑戰,隨着台灣本土意識逐漸揚升,少年何韋毅不再於籍貫欄寫上「福州」,而是以出生地「高雄」取而代之。不過,只要一有人問起他,到底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時?何韋毅便會感到一陣尷尬,無所適從,「我好像不是外省人,但也不全然是本省人。」

有長輩告訴何韋毅,你們家從福州來的,也算本省人啦!但如果這麼簡單就能算本省人,為什麼明明聽得懂台語的他,卻老是聽不懂祖父講什麼話;為什麼明明清明節一到,本省同學都要上墳頭除雜草、貼墓紙,他卻從來沒掃過一次墓,也不曉得墓碑上還會刻上銀同、金浦、南靖、詔安等字眼。

一江山烈士紀念祠。
祖先來自福州北嶺的何韋毅,盼今年秋天能回福建尋根。攝:陳泳翰

何韋毅帶着這樣的疑惑長大,一直到今年清明節,何家的家族聚會上,突然出現幾名意外訪客,讓他的好奇心重新被挑起。

那是一名他得稱之為堂伯的男子,帶着幾名子侄輩,特地從福州飛來台灣「掃墓」。何韋毅說:「因為我們家沒有墓可掃,以前清明節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所以聽到有親戚要過來,讓我覺得特別奇怪,為什麼他們『掃墓』的地點會是台灣?」

何韋毅追問了家人後才知道,原來他的伯公,也就是祖父的兄長,當年在福州是有妻兒的,只是國共內戰後,伯公再也沒機會回到家鄉,最後在台灣逝世,埋骨台東。這次前來台灣的堂伯和堂哥,便是伯公那一脈的後人。

多年以來,何韋毅第一次向父母親追問了那麼多過去,也因為開始追問了,才知道那些一直存在、卻不再被言說的家族故事。追問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在發問、回答、重述的過程中,有些名字才會變得立體,開始與自己的生命產生關聯,從疏遠慢慢變得親近。

「我從來沒追問過家人這些往事,直到清明節見到一群素昧平生的親戚,才覺得好像有什麼被觸動了。」送走來自福州的親戚後,何韋毅便央求母親將幾年前剛修好的族譜寄上台北,好讓他能重新了解家族故事。

來自福州北嶺的何氏一族人丁茂盛,一百多頁的族譜分枝圖某處,也有何韋毅一家人的名字。出生至今三十多年,這是何韋毅頭一回對族譜產生興趣。族譜最後一頁,是整版的何家祖厝地圖;三面環山、一面環海的彩圖之上,看不見北京、上海、台北、高雄,也沒有青天白日滿地紅或紅地五星飄揚,卻詳細標示出祖厝周遭每一口井、每一間廟,每一處祖墳的位置——儘管位居核心,被一圈綠樹圖示環繞的祖厝,現實生活中早已經化為土礫,不復存在世上了。

「現在談這個似乎有點政治不正確,不過我心中確實萌現一股想要尋根的念頭。」何韋毅說,他一直想要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感觸寫下,在社群網站上分享給朋友們看,但又隱隱然感覺到,當下本土意識正炙的社會氛圍,這些感言似乎不太合乎時宜。想要發表的念頭,幾度萌芽又幾度退縮。

「我向父母建議,不如今年秋天,一塊回福州老家去看看親戚吧。」多年以來,何韋毅第一次向父母親追問了那麼多過去,也因為開始追問了,才知道那些一直存在、卻不再被言說的家族故事。追問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在發問、回答、重述的過程中,有些名字才會變得立體,開始與自己的生命產生關聯,從疏遠慢慢變得親近。

沒血緣的三人組成一個家

離開一江山紀念祠時,陳亭逸的媽媽總算明白,為什麼親生母親的骨灰,會出現在看似紀念烈士的祠堂中。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紀,就成了孤兒,多虧兩名隨國府撤退來台的浙江人,輪流將她扶養長大。她的養父是一名退伍軍人,養母是戰士遺眷,兩個人來台後一輩子單身,從沒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過,但為了讓失恃的小女孩擁有一個身份,便相約好一塊出錢撫養,直到今天,陳亭逸母親的身份證上,父母一欄還是這兩名單身男女的姓名。

養母辭世得早,有數十載光陰,陳亭逸的母親是由養父一手拉拔長大。每逢清明節,一家人的話題,總是繞着幾年前亡故的這名老人打轉。

「再說一次那個外公讓你吃麥片的故事,好笑極了。」陳亭逸對着母親說。

「你外公退伍得早,和幾個弟兄跑去新店養豬,他每天都會煮麥片餵豬吃,一大鍋聞起來非常香。有次我聞香前去看,他竟然直接挖了一勺問我要不要吃。」異想天開拿豬食餵養女這故事,每一回重述,總是逗得這家人哈哈大笑。

陳亭逸的母親又補充道:「可惜第二年豬瘟蔓延,養的豬全死光了,妳外公只好跑到飯店應徵工作,幫人家整理客房整理了好多年。」

「外公很喜歡照顧動物,雖然沒有養豬,在家裏也養了一堆毛茸茸的小動物,不管是貓、狗還是倉鼠,全都取名叫毛利。回想起來,就是個溫和慈祥的老好人。」陳亭逸說。

一江山烈士紀念祠。
一江山烈士紀念祠。攝:陳泳翰

「你外公好玩的事可多了,有次我問他,爸爸你軍人當那麼久了,有沒有真的打死過人啊?他說從來沒有。只有那麼一次,大家說要到某個山頭跟共軍打仗,結果你外公做了一個噩夢,第二天部隊全員開拔,只有他一個人說什麼都不肯去打仗。」

「這什麼軍隊啊?怎麼可以這樣。」一車子的人又放聲笑了出來:「那我明天不想上班,也跟老闆說不要去好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外公可以不用上陣,但據說後來上山打仗的人沒一個回來,全戰死了,就剩留守的他一個人獨活。」

即使是帶着悲涼氣息的故事,一車的人還是在笑。

「不認真打仗,倒是很認真養小動物。」陳亭逸說。

「你外公一輩子孤家寡人,在台灣也沒其他親戚,回鄉探親時才特別叮囑我,他的父母兄弟姊妹都葬在對岸,死後一定要我把他也帶回去和家人作伴。」

「說到探親,我還記得那一次,外公一直到回鄉掃墓,看到親人的墓碑後才發現,原來自己身份證上的姓氏寫錯了,本家不姓黃而是姓王。」陳亭逸回憶道。

「因為你外公不識字嘛,在台灣辦身份證時,可能講話又有鄉音,戶政人員黃、王不分,填錯了姓氏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曾經教過外公寫字,我還記得當初教他寫的第一個字是『鳥』,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學會了,字跡像畫圖一樣很可愛。」

一直到下車前,他們還是在問,還是在笑,好像那個已經歸葬浙江的老人,依然還在他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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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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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認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不過就是個人主觀選擇罷了,沒必要血緣一樣就和中國人畫上等號,用血緣作為國族的唯一建構因素也太沒現代國家觀,這也是現今大陸有些憤青該思考的事情。雖然我不反中就是

  3. 認同祖先是中國人就是 "政治不正確" 有點言之過甚,占多數比例的台灣人為清代或民國時期移居自現在的中國閩粵地區這一點是所有人都同意的,然而現在是否認同台灣人 "國籍上是中國人" 才有得討論。

  4. 尋根很好,畢竟是華人。
    就怕對面說什麼同文同種血濃於水的話,卻硬要逼你說你也是中國人,然後整天對著你居住的台灣文攻武嚇⋯

  5. “亲生外婆”这个词不是很妥当吧,“亲生”词意是“指自己所生育或生育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