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今次為小說《長物》在端的最後一次連載。《長物》未完，仍會在別處刊出，請有心讀者諒解及繼續追讀。感謝。
慢慢地，你回到這世界，雖然幾天前你打了遺囑，印出來放在書桌上，雖然上面說你願以所有遺產設立離家出走少年基金會，但你到底不相信這真的會派上用場，短期內。而且做完手術遺產小了一大截，要趕快爬起來重新儲遺產才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嗎，乳癌是最好醫的，割了就好。
你胸前貼着導管至血囊。未來兩週，每天T會把血水倒出來，用量杯量表紀錄你傷口的排液量。護士小姐示範給你們看，T貼在制服肩後，探頭，睜大眼咧開嘴，凸出唇邊兩隻尖牙。
醫生來了。手術很成功。她給你一個信封，T打開，一灘血肉，模糊的乳頭。一條安德魯狗，缺的那個切後鐘頭。噢。你看一眼。不肯定看了什麼，為什麼要看。
切除二十三粒淋巴結供化驗，發現一粒受感染。
擴散，或叫癌細胞轉移。如果你有買危疾保險，就是中頭獎，有得賠。
深深的疤。年月長成，你來回撫摸這道凹痕，你問，究竟當時小小的身體經歷了什麼，歲月搖搖頭，天不曉得。
你看她一眼。現在應該怎麼辦。她微笑，慈祥如聖母，先休息，出院後幾天，來我診所。
要化療嗎。她微笑點頭。出院後來我診所。放下粉紅小冊。
你半個上身至腋下都是傷口。腋下淋巴。從前，你唯一聽過淋巴這個洋化詞彙，是當媽媽憶述你兩歲半時動過的手術，從前唯一的一次手術。脖子旁石榴般大的脹起，病叫「淋巴發炎」，手術叫「割淋巴」。深深的疤。年月長成，你來回撫摸這道凹痕，你問，究竟當時小小的身體經歷了什麼，歲月搖搖頭，天不曉得。醫生要做的，當然是對的。反正你活下來了。
那處曾經受傷、也許已經被割去的淋巴結剛剛好，就在你現在被癌感染的淋巴結的上方。術前的所有檢查：X光、超聲波、CA15.3及 CEA 癌指數、正電子掃描……都推斷癌沒有擴散。甚至胸前的腫瘤大小還讓玻璃醫生說，要否只作乳房局部切除。
但切開來，又是另一回事。原來是這樣，你長見識了，對於外科這門學問。確實，在外。轟開牆衝進去，血水汨汨流出，驚見，入面層層疊疊，口目何其繁雜。劏前是二期甲，劏後坐直升機榮登三期；外面驗一百次是超人，裏面打開見隻怪獸。縫補一個，炸死三個。
這些抗原受體，像遇到怪獸會變身的超人，據說我們身體至少有一百萬種各種超人，識別及攻擊各類型怪獸、細菌、病毒、癌。
淋巴，不是古巴舞蹈。人體的清道夫，免疫系統的守門大將軍。淋巴液內的淋巴，就是所謂的白血球。這些抗原受體，像遇到怪獸會變身的超人，據說我們身體至少有一百萬種各種超人，識別及攻擊各類型怪獸、細菌、病毒、癌。識別後被激活、變身、脹大、分裂增生，打仗的超人會陣亡、代謝、捨身成仁，餘下沒陣亡的成為T或B細胞，保存戰爭記憶，下次遇上同類怪獸，變身更快，不費吹灰。你從前聽過T細胞，因為愛滋病，就是一種專門攻打T細胞的怪獸。
淋巴結，淋巴超人的大本營集散地。淋巴流遍全身，搜集怪獸，押回營中，等候發落，造成淋巴結脹大。西醫認為，即使被圍困，癌細胞仍然會繼續分裂繁殖，透過淋巴流入血，流遍全身。所以只要在淋巴結發現癌細胞，不管比例多少，都必須把周邊的淋巴結鏟除，然後化療。
在一個營中找到染病癥兆，剷除二十二個營。N個超人。從今以後，你的免疫系統，將比你認得的所有人差。切除淋巴結，使淋巴液漂流無家，形成身體局部水腫。從今以後，你的右手，不能提重，否則水腫嚴重，就不能寫字。淋巴水腫，也是眾多「不治之症」之一；淋巴結及淋巴管受損後無法復原。你的外科醫生，以她的學識她的訓練她的技術，她認為她救了你，如果不值得驕傲，至少值得被感恩，即使她製造了，永久殘廢。
你盯着這些數字，就是說願意做其中一樣，會把你十年內幾近七成被燒成灰的可能性減低三份之一，但如果兩樣都做，卻不會減低三份之二。世界真公平。
被切除過淋巴結的手臂，需要被悉心護理，如一件貴重瓷器。不能破損不能過勞，包括提重、用力推拉、打針量血壓、蚊叮日曬。做家務要戴手套。醫療冊子的作者，請問你戴手套煮過飯嗎？右手不提電腦？右肩不背包？在香港，住在郊區，如何確保一整條手臂不被，蚊叮？莫論日曬。
科技不是已經讓我們快可以去火星避難了，為什麼還未看到讓人出門留條手臂在家的發明？
你用左手，登入「線上輔助治療」系統，上面寫着：「專業醫務人員的決策工具」。一隻手指，你輸入年齡、腫瘤級別、大小、感染淋巴結數目，在運算目標欄輸入：「復發」，按下「預測」鍵。三秒，答案是「六十八」。根據閣下提供資料及過往統計，你十年內乳癌復發的機率是百份之六十八。右邊有幾條朱古力棒的繪圖進一步說明：67.3%，復發；1.7%，死於其他原因；31%，活着無癌。如果你術後不做「輔助治療」的話。這裏指的「輔助治療」，有荷爾蒙及化療兩種。吃荷爾蒙藥五六年，存活率增加30.7%。雙管齊下，48.9%。你盯着這些數字，就是說願意做其中一樣，會把你十年內幾近七成被燒成灰的可能性減低三份之一，但如果兩樣都做，卻不會減低三份之二。
世界真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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