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11月,身負60多萬人民幣債務,22歲的大學四年級生儲誠慶輟學來到上海已經兩個多月了。他不打算回到學校,和從前的朋友幾乎都斷了往來,在上海的生活艱難而孤單。
他記不清來時的具體日期,但他清楚,這一切都是從「校園貸」開始的。
儲誠慶來自安徽省安慶市的一個小縣城。安徽位於大陸中部腹地,2015年,安徽的人均GDP在內地31個省市自治區中,排名倒數第六。安慶位於安徽西南,歷史悠久,山清水秀,但2015年,這裏的人均GDP在安徽全省排名倒數第四。
儲誠慶的父母都是農民,全家一個月收入4000元,2000都給了他上大學用。在他上學的安徽三線城市蚌埠,這筆錢也不算少了,只是這遠遠支付不起女友打胎的費用,更無法滿足他「嫖嫩模」、身着紀梵希外套的奢侈生活。
從承載着父母的驕傲和希望、走出小縣城的大學生,到朋友厭棄、輟學出走、打工還債,儲誠慶走上一條和同齡人截然相反的借貸迷途。
「你不能眼睜睜看着我死」
2016年寒假快結束的時候,在湖北師範大學念大三的宗平做了一個現在很後悔的決定:邀請儲誠慶來自己的學校玩。
那時儲誠慶在安徽財經大學商務英語專業讀大三,他和宗平是同鄉、高中同學,第一年高考失利後還一起唸了一年復讀班,關係很是親近。
2月的湖北很冷,就像儲誠慶自述的處境。宗平回憶道:「他跟我說他借了高利貸,不還就要被人砍死了。之前因為他女朋友懷孕打胎花了一兩萬,借了校園貸,加之他花錢有點大手大腳,又借了高利貸去還,我知道他好像是欠了一些錢。現在他沒辦法還,家裏也不敢(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如果我不幫他他就死定了。」
宗平很猶豫,每個月父母給他1200元生活費,兼職還能賺六七百,負擔自己的開銷是夠了,借錢給別人就有些力不從心。儲誠慶苦苦哀求:「你不能眼睜睜看着我死」。宗平心軟了。
儲誠慶帶着宗平找到了以大學生為主要客戶群的貸款平台「分期樂」。這不是儲誠慶第一次找校園貸借款——2015年年初,女友做人工流產,儲誠慶自稱「被醫院坑」,花了10000多,還給女友以及她的室友在外面租了一個月的房間。為了支付這些費用,他向某校園貸平台借了30000元。
學校裏,各種校園貸平台的廣告鋪天蓋地:「0首付」「輕鬆貸」「低息分期付款」「3分鐘到賬」。根據端傳媒記者的不完全統計,目前內地共有超過100家校園貸平台,最早成立於2013年,近六成成立於2015年,約四成平台已獲得風險投資。
這些小額貸款平台是衝着大學生分期消費和小額借貸市場來的。內地互聯網大數據分析公司「易觀智庫」發布的報告顯示,內地大學總數約3600家,大學生2600多萬名,按照每人每年分期消費5000元估算,市場規模可達千億元人民幣,其中超過半數的消費都貢獻給了電子產品。
儲誠慶和宗平選擇的「分期樂」2013年成立於深圳,官方網頁上寫着「幫助年輕的你提前實現夢想」。平台的審核門檻不高,只要求借款人證明自己是在校大學生,年級越低、學校越好,被認為信用越好,借款額度就越高,學生再附上自己和父母輔導員的聯繫方式,最快在半天內就能收到款項。
找到「分期樂」湖北師範大學校園負責人後,宗平提供了身份證和學生證等基本信息,很快就借到了15000元,這是宗平所能借到的最大額度,之後分24期還清。
兩人約定,宗平只是名義上的借款人,不負責之後任何事宜,由儲誠慶全額還款。貸款平台賬號和密碼也由儲誠慶設定,禍根由此埋下。
穿着紀梵希外套踏進龐氏騙局
拿着這15000元,儲誠慶回到了在安徽的學校。不久,宗平發現儲誠慶花錢明顯過分了起來,「他給自己買紀梵希的衣服,幾千一件的秋天的外套」。儲誠慶的解釋是,他成了MMM借貸平台的經理,每個月投資能賺很多錢,甚至還有了自己的名片。
儲誠慶當時可能不知道,MMM金融互助平台起源於俄羅斯,其前身早在1994年就被拆穿是龐氏騙局(註:用後來的『投資者』的錢回繳給前面的『投資者』作回報),創始人馬夫羅季(Sergei Mavrodi)因此被判入獄四年半,出獄之後在2011年創立了MMM國際金融互助平台。這套系統要求會員買入馬伕羅幣「提供幫助」,通過1到14天的系統匹配,找到下家賣出馬伕羅幣「得到幫助」,從而享受30%的收益。2015年4月,MMM金融互助平台傳入中泰越緬等國,2016年1月,中國央行等四個部門多次通報MMM有非法集資、傳銷特徵,提醒投資者警惕。
儲誠慶通過MMM金融互動平台賺了錢,不久又賠了錢,如今他不想多談細節。
錢沒了,但是有錢時大手大腳的消費習慣還在,儲誠慶就去找身邊的人借,當時人們都覺得他有錢,不擔心他的還款能力,不知不覺,債台越築越高,儲誠慶花錢買的東西,也不止名牌外套了。
「嫖,你懂吧?賓館一開開一個月都搞過,就一兩百一晚上的那種,時不時來個女的。他還加那種有錢人加的嫖嫩模的微信,」宗平回憶說。
2016年農曆新年,儲誠慶、宗平回到故鄉安慶。有一次他們和另外一位朋友一起玩,「他(儲誠慶)非要請我倆去(嫖),一個人600吧好像,還是那種普通的酒店,」宗平說,「另一個人想去,我死不去,然後那個人就回家了,我跟儲去開房睡覺了,也是他掏錢。」到酒店步行只要10分鐘,但儲誠慶選擇了打車。
出身清貧的儲誠慶並不諱言自己對財富的渴望:「我家窮,我曾經很受這個苦惱,我過不了貧窮的日子,所以我想要錢。」但在宗平看來,擺脱貧窮不是儲誠慶養成揮霍習慣,甚至借債來滿足奢侈物慾的唯一原因。
儲誠慶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家人對他期望很高,在家鄉的小縣城,他初中一直排在學校前幾名,高考也考上了第一批次的大學,「他對自己能力跟長相都有自信,就是覺得家裏沒錢,心理有落差。」宗平如此評價。
而將儲誠慶的消費想像和渴求越級拔擢的主要力量,宗平認為來自曾為儲打胎的女友。據宗平描述,這位女友消費水平高,來自內陸縣城的儲誠慶秉持傳統的戀愛觀念,和女友出去玩堅持都由男方付錢,女友則為儲誠慶購買衣服鞋子。
「(他)就是在女朋友面前打腫臉充胖子,裝大款唄」,宗平說,「打胎的錢他父母是幫他還了的,但是他因為這幾萬花錢花慣了,後來不知道怎麼又借,越來越多,打胎只能說是個誘因,沒這事,他這性格也遲早會這樣。」
很多像儲誠慶一樣的小鎮青年前赴後繼地加入校園貸。根據易觀智庫的統計,使用校園貸平台的用戶中,按性別區分,男性居多,約七成;按地域分,二三線及以下城市的用戶佔比約85%;按學歷分,專科學歷用戶佔去一半。
「月息一分」假象:借23200,還39335.4
2月借下15000元之後不久,4月,儲誠慶又找到了宗平,希望他能幫自己在另一個校園貸平台「名校貸」再借29000元——又是宗平能借到的最大額度。
之前的貸款還沒還完,又想借一筆更大的,宗平有些不情願。為了說服宗平,儲誠慶拿出了自己偽造的「分期樂」平台每月還款記錄,還承諾拿到新的貸款後,會先用來把「分期樂」的欠款提前還完。出於對同鄉老友的信任,宗平沒有上「分期樂」的官網查看具體的還款情況,就再次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學生證。
校園貸平台宣傳「月息一分」,但實際情況遠非如此。
以宗平在「名校貸」借的29000元為例,平台放款時直接扣除了本金的20%共5800元,名曰「諮詢費」,實際上是押金,一旦逾期未能還款,就不予返還。宗平拿到手的是23200元,但平台仍按29000元作本金、分36期計算利息,宗平的實際總還款額達到39335.4元。所謂「月息一分」的計算方法是,先用39335.4減去29000,算出應還總利息為10335.4,用總利息除以本金29000,再除以36期,月利率為0.99%。
但「月息一分」的漏洞在於,按常規的還貸計算方法,隨着款項分期還回,每個月用以計算利息的本金應該越來越少,而不是始終保持29000元,後一種手段使得宗平這筆貸款的實際月利率為1.75%,遠超平台宣傳的0.99%,而年利率為21%,逼近內地法定的24%紅線。
正是靠着一套錯誤的貸款公式,校園貸披着「低利率」的外衣,吸引了不少缺乏金融常識的大學生。
欠債60萬,「他還是名牌衣服在身上」
宗平以為自己是儲誠慶唯一的救命稻草,殊不知和他一樣的其他同學有20多個。他們先後幫儲誠慶在不同的校園貸平台借款,每個人少則5000,多則80000。
儲誠慶自己通過多個校園貸平台借了10多萬,讓同學從校園貸借了20多萬,直接借同學的也有10多萬,利滾利之後總數高達60多萬。
7月,儲誠慶去了安徽省會合肥,他說自己在打工還債。8月,他告訴宗平,自己欠債60萬。
「我簡直難以置信,」宗平說,「估計是某一筆錢拖不下去也借不到錢了。我那幾天心事重重,蓬頭垢面的去了車站接了他,看他到還是名牌衣服在身上,頭髮摩絲油亮亮,看不出來什麼擔憂,聊了一會他親戚接他回家,我說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我是想至少他恐怕要去坐牢了。」
之後,儲誠慶去了上海,打工還錢。他用一張紙記下了借款的名單,8萬、6萬、5萬、2萬、1萬……據他展示的手機截圖頁面,從8月8日到9月30日,他陸陸續續向13個人還了32080元,包括向借款8萬的同學還了2萬,這是他的父母借錢還上的。
雖然聲稱自己在打工,並開始陸續還債,但在9月和10月,儲誠慶都告訴宗平自己無力還錢,請求「最好的朋友」繼續借錢。第一次,想着幫欠下60萬鉅債的老友借新還舊,宗平把自己做兼職攢的2000元給了儲誠慶,「想去漠河想了三年,(把錢)給他了」。第二次,儲誠慶用QQ發來了一段視頻,畫面裏有一隻男人的手,中指纏着紗布,血流到手邊,儲誠慶說這是黑社會找他催債砍的,宗平又心軟了,幫他向別人借了2000元,還加上了自己女朋友存的1000元。
10月中旬,因為錢都借了出去,宗平囊中羞澀,就去找儲誠慶要回500塊生活費,儲誠慶同意了。兩人約定了10月23日還錢,到了當晚10點,還是不見錢的蹤影,宗平的同情終於跌破底線,憤怒爆發。
宗平向儲誠慶逼問出了自己「名校貸」的賬號密碼,發現29000元的貸款已經逾期28天,這個月沒還,上個月也沒還,加上滯納金和這兩個月新借給儲誠慶的5000元,他累計損失30000元——他的父母一個月收入還不到4000元。
23日和24日,宗平兩晚未眠。他不明白,自己對最好的朋友一點都不設防,為什麼對方卻這樣處心積慮地「坑」自己,「第一次坑,借一萬五,第二次坑,借兩萬九,第三次坑,我有錢都不讓我還自己的錢,第四次坑,最後一天還在瞞,完全不在乎對我一生的影響。」
考慮再三,10月25日,宗平給家裏打了電話。宗父要去了儲誠慶和其他幫儲借錢的朋友的電話號碼,一個個打過去查問是不是還有其他欠款。當得知從「分期樂」平台借出的15000元只還了4800元,剩下的10200元(未計利息)已經逾期2個月,最終要還的數額變成了15700元,開始還很平靜的宗父也發怒了,宗平說自己「癱了」。
「錢比命還重要,錢是萬惡之源」
宗平覺得儲誠慶是一個「奇葩」,家境不好還拼命揮霍。儲誠慶也承認自己是個自制力很差的人,「從接觸校園貸開始一直在犯錯,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打胎根本不是他借錢的理由,根本原因就是他揮霍慣了,而且沒有一點責任心,亂花,吃穿住娛樂都要好的,」宗平不再對儲誠慶心軟,但他也知道,一個巴掌拍不響,「沒有校園貸,他想這樣也沒可能。」
儲誠慶活躍在內地知名的高質量問答社區知乎上,他覺得這裏的網友「素質高,好人多」。2016年9月4日,在「錢有多重要?」的問題下,他的回答是「比命還重要啊。能超越一切感情的存在,比親情、友情、愛情都重要,能讓親情破碎、友情消失,也能買來愛情,當然也能讓愛情失去啊。錢是萬惡之源,真的。」
8月31日,他回答了「你認為人類最大的缺點是什麼?」,給出的答案是「自制力差、懶、喜歡逃避現實、短視、缺乏恆心、缺乏忍受艱辛的能力、喜歡拖延、利己」。
但儲誠慶不認為自己是騙子,「我性格好,人緣也好,只是出了這件事,朋友漸漸都離我而去了,原因也在我。我也覺得我沒那麼差啊。」
只是宗平不願意再和儲誠慶講話了,「能害你的只有你以為最親的人」。曾經徹夜長談的好友如今一方努力搭話、一方愛答不理。
儲誠慶和從前的朋友形同陌路了,在上海也沒交到什麼朋友。他在這裏過得不好,用他自己的說法是「食不果腹」。
他在酒吧做夜場服務員,每天從晚上6點工作到早上6點,一個月賺幾千元錢,他拒絕透露具體數字。他和三個人同租一間房間,睡雙層床,因為工作的關係,平常生活日夜顛倒,而他曾經的同齡摯友宗平正在準備研究生入學的考試。
現在,宗平和父母打算先自己把錢還上,不想拖得越久,要還的越多。「分期樂」的逾期還款利率超過國家規定的24%限額,宗平和同學們還要找平台進行協商。
「我們同學都不打算找他要錢了,指望不上,他性格在那,有錢會存起來還錢?我反正不信,而且那麼多錢,一個月我就算他能存3000,一年3萬,還20年?」宗平和其他同學聯繫了儲誠慶的父母,這個小鎮家庭已經外債一堆、家貧如洗,同學一場,他們也不忍心起訴儲誠慶,只好自認倒黴。
「我認識深圳的老闆經常幫大學生還款」
被校園貸改變人生軌跡的,儲誠慶不是唯一一個,而逃到另一個城市打工還債,也不是最令人咋舌的結局。
2016年3月,內陸省份河南的一名大學生因賭球向校園貸借貸60多萬元,最終因無力償還跳樓自殺。像儲誠慶一樣,一個平台一兩萬元的額度無法滿足他的需要,他先後拜託28位同學幫忙借款,最後只留下一份不可承受的債務,和一對痛失愛子的農村父母。
女大學生為幾千元貸款發裸照,學姐以兼職刷單的名義套取學弟學妹個人信息從而借款數萬元……從天南到海北,從賭博到消費,各種校園貸的負面報導在內地媒體上頻頻出現。
各省市的互聯網金融監管組織開始出手,出台各類文件約束校園貸行業。8月,銀監會公布」「停、移、整、教、引」五字方針:要暫停校園網貸業務;將違法違規行為移交給相應部門處理;整改校園網貸業務,增加借款人資格審定和第二還款來源;要求學校增加對學生合理消費觀的培育和引導。
壓力之下,各個貸款平台紛紛從校園市場四散,另覓財路。儲誠慶曾經拜託宗平借款的「名校貸」「分期樂」平台轉戰城市白領市場,另外一家知名校園貸平台「趣分期」乾脆改名「趣店集團」,徹底退出了校園金融領域。
平台可以輕易轉身,大學生們被勾起的消費慾望卻無法隨之退潮。校園貸的風潮表面上消減了,私下裏依然暗流湧動。
端傳媒記者加入了多個校園貸相關的QQ群,每隔幾秒群裏就刷過一條放貸的消息,依然標榜「只需學生證」「月息低」「秒速下款」。女大學生因為借貸而流出的裸照被打包銷售,30元可以買到3G的照片。
網名為Luke的網友基本不主動在群裏發言,但看到有女生說欠了校園貸的債,或者想找人借錢,他都會主動前去聯繫,「有沒有資料發我看一下,我有認識的深圳那邊的老闆經常幫在校大學生還款。」他說,確定好了這週六下午就可以過去,晚上吃個飯,一起到第二天早上,2000元。
厉害了纸糊:D
滿足他”嫖嫩模”的理想….這理想真高大上XD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储是安徽财经大学的,文章写错了。他住的那栋男生宿舍楼离我最近。大概是16年12月某一天的夜晚,高利贷开着车子在宿舍楼下喊楼要他出来,这之后接连几天在宿舍楼下守着逮人(没逮到)闹得全校沸沸扬扬,后来校方出面才平息下来。
很震惊。一个财经院校的学生缺乏金融常识,没有自制力,财富的渴望把他引入歧途。
pps.到了安徽才知道有些家庭的贫困程度,穷人因为生活环境和家庭教育的熏染,一部分心眼重,难相处,尤其不喜欢皖北。
經記者再次確認,的確是安徽財經大學,已經修改,感謝您的關注和提供的信息。
全国许多学校和中科大比啥都不是,中科大在安徽合肥
不選最好的,只選最適合自己的。這群孩子們呀,盲目衝向自己在現階段無法達到的生活,那只能自食其果。
安徽师范大學在芜湖,不在蚌埠。fact check 至少要做细致一点吧。
經記者再次確認,主人公是在安徽財經大學讀書,而非安徽師範,安徽財經大學在蚌埠,謝謝您的關注和指正。
看看現在的知乎都是些什麼人在上,呵呵噠
安庆師範在安徽省就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二本,曾經安師大的一個教學點,何況安師大都沒落了。安徽本身教育非常落後許多學校放在全國比啥都不是。
黑金丑岛君 想到这个电视剧 嗯
我擦,羡慕嫉妒恨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