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身邊每一個時刻
「在我所認識的香港玩音樂的人之中,Nelson是音樂最有表情的一個,」繪畫人阿鬼(黃仁逵)說,「這也是他最動人的地方。」
1985年,香港是Nelson面前一部沒有字幕的外國電影。彷彿站在一座碩大的中國城的街角,比他在北美各處所看到的,還要大太多。街道縱橫交錯,各色聲音雜亂不絕於耳,人們膚色與他相同,卻說着他不懂的中文。
一通電話,Nelson從家鄉夏威夷來到了當時的香港演藝學院擔任現代舞琴師,卻發現這城市並沒有電話裏所說的欣欣向榮的音樂圖景。合約結束,他於是離開,但生活始終早已植根於這座城市。他還是回來。
如一個旁觀者,他清晰地看見此刻的自己,由自己的過去、交往過的人們、生活過的地方等等塑造而成,從不孤立,亦沒有分隔的邊界。
多年過去,如今在這裏,他上午在一間舞團裏任職鋼琴伴奏,下午在自家房子練太極。薪水令人滿意,足夠應付生活,在此之外,他有充裕時間空間鑽研感興趣的音樂,選擇想參與的演出,而鍾愛的實驗音樂在此地尚餘太多可能性,比起紐約等地,尚未被完全定義甚至拘囿。他自覺幸運而音樂自由,這是香港的好。
此刻他坐在七號碼頭上層一處陰涼地的座椅上。需要在市區打發時間的時候,他有時會來這裏坐坐,買上一罐啤酒。來到這個城市已三十載,僻靜的角落越來越少。居住過市區各處之後,他終於在坪洲一幢村屋的頂層安定下來。
太陽溫和些了,他試圖抓住他身處的每一個時刻,時刻裏有着這午後陽光,熱浪,剛出生和剛死去的人們。上一秒已消亡,下一秒即將新生。個體的「你」「我」皆為虛妄,萬物均在互為影響之中,陰涼地裏的人們交談,人們交換眼神,人們聽到各色的聲音,人們飲食,人們共享此刻的陽光,人們交換能量、氣息、思想。
如一個旁觀者,他清晰地看見此刻的自己,由自己的過去、交往過的人們、生活過的地方等等塑造而成,從不孤立,亦沒有分隔的邊界。此刻,只有此刻,沒有此刻的獨立的他。
代表美好回憶的夏威夷琴音
夏威夷,檀香山。
阿史(史嘉茵)走出機場。她第一次來。硬朗的山巒衝撞入眼,火山運動形成的群島盡是高山和峭壁,滿布熔岩。山的形態各異,有鮮明的性格,不似香港的山溫婉。
離開機場的高速公路上,眼前又是高樓大廈,像中環。那是2015年4月。
對音樂的熱情從來深深植根於此,人們結束一天的工作,便會聚在一塊兒,喝酒,彈烏克麗麗,唱夏威夷歌曲,雷鬼和鄉村音樂盛行。這就是生活,他從小耳濡目染。
婚後,Nelson帶着同為音樂人的妻子阿史第一次回鄉。夏威夷早已不是過去的模樣,亦不可能是過去的模樣。久遠的記憶中,夏威夷是衝浪,是與朋友的音樂嬉戲,是快活的談天說地,但他必須承認,任何記憶都是不實的,只不過是人們不斷再記憶的產物。他生於斯長與斯,中國和日本移民的後裔,父親來自客家,母親來自日本,英語是唯一的溝通語言。
如今的檀香山變得與任何一個美國境內的大都市無異,擁擠、建築拔地而起。全球化浪潮之下,連鎖品牌林立,本土市集不再那麼本土,所謂的夏威夷文化顯得矯揉造作。
對音樂的熱情從來深深植根於此,人們結束一天的工作,便會聚在一塊兒,喝酒,彈烏克麗麗,唱夏威夷歌曲,雷鬼和鄉村音樂盛行。這就是生活,他從小耳濡目染。週末父親常邀請朋友做客玩音樂,Nelson看着一個阿姨彈烏克麗麗,她突然讓他試試,「手指要放這裏」。就是這樣開始。
他不懂五線譜,這從不是他習得音樂的方式。十八歲,夏威夷大學招生,他想報考古典鋼琴,招生官讓他彈琴,他卻彈了一曲藍調。於是讓他照着五線譜彈,他看不懂。出來之後,一位菲律賓裔教授叫住了他,他又彈了剛才的藍調,卻通過了測試。
就這樣他進入了人種音樂學系,浸淫在種類繁多的音樂流派、風格、概念和理論之中,從南印度音樂到爵士,從傳統西方音樂理論到各色人種音樂理論。它們融進他的創作與思考,滾動、生生不息,樂器的使用沒有界限,音樂的視野一望無垠,細細聽都是瑰麗的各色流派的融合以及擴闊的圖景,坦率而又深刻。而在留白和餘韻過後,剩下的,還有他自己的沉思。
想要真正深入研習某一種音樂風格,就必須成其一份子,將整個生活沉浸其中。他在大學之後逐漸明白,但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歸屬。他開始了尋找。
「要說有什麼影響了我如今的音樂創作,伴着夏威夷滑音吉他(Slack-key)和日本尺八(Shakuhachi)成長的童年會是一樣,大學時的民族音學系學習會是一樣。還有夏威夷的一家唱片店的兩位朋友,我每次去他們都會給我介紹兩三隻唱片,從實驗到雷鬼,什麼都有;我過去在夏威夷的音樂人鄰居,他把John Cage的作品和Glenn Gould的巴赫作品都介紹了給我……是這些我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們。」
成長在美國躁動和反叛的六十年代,他從不感到自己屬於任何一種文化或身份:他的血統是一半中國一半日本;他又是夏威夷的亞裔,相對於土着的波利尼西亞人,仍是一個外來者。想要真正深入研習某一種音樂風格,就必須成其一份子,將整個生活沉浸其中。他在大學之後逐漸明白,但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歸屬。他開始了尋找。
二十多歲的時候,他開始探索自己的樂音。三四十歲,他自覺有了一些成果,帷幕拉開,即興實驗音樂成為主角。五十歲左右,911發生了,一切變得不再重要。他曾經對世界的美好預期,他曾經關於音樂與社會、道德、意識息息相關的堅持,都化作泡影。曾有的那些他自認為找到了的時刻,如今看來他已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彈奏那些聲音, 但毋庸置疑,那些被找到了的以及曾經重要的,都熔鑄成了此刻的他。
三十一歲的時候他離開了停滯不前的夏威夷來到香港。夏威夷永遠會是他體內的一部分,亦是過去了的一部分,他不需要緬懷、慶幸抑或是摒棄。譬如衝浪,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體驗之一,但他並不需要再做這件事。
把父親的聲音寫進歌裏
旺角,上海街唐樓。
屏幕上播放着Nelson父親Stanley拍下的各色美國建築的舊影像。Nelson心裏湧起一陣厭惡,手中的吉他支離破碎,音符雜亂。繼而是父親過去效力的航空公司的影片,Nelson的和弦變得柔和緩慢,試圖渲染些許傷感。
他與父親並不親近。他眼裏的父親傲慢專制,是標準的右翼保守派愛國公民。母親則相對進步、自由主義,擁有兩個碩士學位,孩童時代裏引導他閱讀。中學時父母離婚,他於是有了一段快樂時光,獨來獨往,「開始了自己的生活」。他慶幸遠離了父親。
父親的聲音成為歌詞,他是伴奏的樂手,試圖同情父親的處境,如一首現代歌曲,唱着每個人孤獨的宿命。
此時在這個香港唐樓內的一處空間裏,上演着一個關於遠在夏威夷的Stanley的演出。90歲的Stanley,二戰後隨佔領軍遠征日本,1947年回到夏威夷,工作至退休,如今居住於老人院。時代的風霜裹挾着他,歷史從不是被束之高閣、佈滿塵埃的厚厚的典籍,而是身邊的共同呼吸着的生命,阿史從Stanley身上看到這個道理。但她無意通過表演來描述Stanley,只是與Nelson挑選展出了他珍藏的照片、信件、影像、日記等,任觀眾自由想象。
Stanley的聲音響起,是一段錄音,告訴朋友他要住院的消息。Nelson的音符開始不停反覆,他盡量精簡手中的語言,加入大量重複和留白。父親的聲音成為歌詞,他是伴奏的樂手,試圖同情父親的處境,如一首現代歌曲,唱着每個人孤獨的宿命。
成長於一個矛盾而失調的家庭,使Nelson不善交際,酷愛獨處。他彈奏的東西父親從不喜歡,總是希望他能夠彈一些入流的東西。父親喜愛搖擺樂(Swing),如Perry Como和Andy Williams,也喜歡經典如Moon River,而Nelson又不可避免地從小深受父親音樂喜好的影響。
儘管他不願承認,他始終與父親相似。Stanley住院時,阿史去探望,藥物作用之下又在醫院裏處處受限,Stanley情緒暴躁,嚷嚷着要為自己的權利奮鬥。「那一刻我覺得Nelson果真是他的兒子啊,」阿史說。Nelson大笑。
如今的Nelson,在父親的病重之時,還能把手搭在父親手上,這是他從不能想象的事情。關係已不如之前劍拔弩張,父親最近還在電話裏坦誠,自己過去並非故意,那些亦來自他所受的不完整的成長教育。同樣老去的Nelson仍清晰看得見身上來自童年的創傷,但如今他明白要學會自己舔舐傷口愈合。
錄音裏的父親在與朋友道別,說真希望我們還能一塊兒玩音樂。Nelson感到一陣悲涼,吉他裏有着渴望的味道。
結束曲,他彈唱Those were the days,60年代美國的流行曲。阿史在Stanley的卡帶裏找到了他錄下的這首歌。「Those were the days my friend/ We thought they’d never end/ We’d sing and dance forever and a day/ We’d live the life we choose/ We’d fight and never lose…」
Nelson感到父親的形象變得些許不同,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移動的每個此刻都是樂音
坪洲。
要是捕獲到新的靈感或是樂器,而又天氣好,Nelson能在閣樓待上一整天,忘記飲食,忘記洗手間,只有進行中的創作和試驗。
「對於鐘愛的事物,我總是極度癡迷。」他說。
與畫者相似,有各個不同時期的分野。他必須不斷尋找讓自己癡迷的東西,因癡迷也難免有賞味期限。若是找不到,他便到處行走,不停地走。
世間萬物皆為樂音,石頭摩擦的噠噠聲、拉鏈的咿咿呀呀、腳踩樹葉的沙沙聲,都充斥在Nelson的音樂之中。演奏不可預見,也沒有結果,觀眾對和諧聲律的聽覺預期會被完全打破,聲音即音符,而音樂即是此刻,即是生活。
言談間,他突然擺弄手中的吉他,沒有預兆。吉他的第一二弦各被調低了一個全音,演奏起來陰鬱、銳利。他的手指在指板上快速遊走,嘴裏發出低沉的嘶吼,繼而升高、增大聲量,如同吶喊,又迅速墜落,緩慢低語,如同神靈唸咒。
如John Cage所述,(藝術)最高形式的目的是完全無目的,人從而融入自然(The highest purpose is to have no purpose at all. This puts one in accord with nature in her manner of operation.)。世間萬物皆為樂音,石頭摩擦的噠噠聲、拉鏈的咿咿呀呀、腳踩樹葉的沙沙聲,都充斥在Nelson的音樂之中。演奏不可預見,也沒有結果,觀眾對和諧聲律的聽覺預期會被完全打破,聲音即音符,而音樂即是此刻,即是生活。
即興可以源自任何靈感。腦海裏,「有時候是公式,有時候是圖畫,有時候是音調,有時候是能量,有時候是形狀,有時候是結構,有時候什麼都沒有,有時候只是「此刻」,多少個「此刻」?是五個,還是七個,還是一半?太多,太多可能性,」他說。
過去獨居的房間裏唯有蟑螂與他作伴,鳥兒偶爾飛到窗台聽他演奏,他於是即興一張獻給蟑螂、鳥以及其他生物的專輯。今年五月他為六四記憶的唱片《九歌》錄製即興演奏,在當前語境裏反思歷史,吉他陰沉,釋放出危險而邪魅的信號,繼而工整優美的音律出現,災難過後危機四伏。他念念有詞,平靜,如同先知,而口中發出的又是無意義的、被解構了的一個個音節。「聲音也充滿情感意義,」他在唱片小冊子中寫道,「總有什麼在裏面。」
對於從事包括繪畫、電影、寫作、音樂等多方面藝術創作的阿鬼來說,Nelson也許未必對樂器玩得極端純熟,但總有着令人驚歎的表達能力──敏銳,有感受力,以及精準而迅速地將感受表現出來的能力。
相識將近三十年,兩人見面的場合定與音樂有關,通常再與酒精相互作用。不需閒話家常,不需故弄玄虛,想說的話,音樂中都訴盡了。玩音樂的時候,接收到對方的樂音,若合意,便跟隨着行進;若不合意,便堅持自己。是這樣隱約之間的交往,沒有言語。
Nelson彈奏時才有的笑容,是浸淫在音樂中由心的歡喜。阿鬼每一次都覺得很好看,他從沒告訴過Nelson。
沒有歸屬的漂亮「當下」
Nowhere.
他沒有歸屬。他自認客家人,客於這個世界。
年輕的時候,他緊緊抓住一切可抓住的慰藉:身份、文化、政治、歷史、種族、意識形態……對抗殖民主義,對抗白人優越,對抗次等公民的自卑。那個時期已過去,他不再將自己視作某個種族或文化附屬,他只不過是一個正存活着的、旅居於這地球的生物實體,他是生命、呼吸和能量相互作用之下的一次美麗的意外。
過去的已然過去,當下的正在發生,他欣然接受。此刻來源於上一時刻的選擇,而此刻又預示着下一個時刻的帷幕如何展開,人總是有着決定權。
沒有什麼是應該如此的,萬物終究都是其本來的面目。沒有什麼是能夠真正擁有的,包括身體。沒有什麼是能夠依附的,除了生命變化本身,因此依賴、安全感、佔有……皆為幻象。
死亡永遠是即將到來的日子。六十二歲的他,生命的下一課是擁抱死亡。如何死或何時死,都無足輕重,對於死亡的認知影響了每一時刻存活的方式,於是那些看似重要的、值得深深憂慮的事情,變得不值一提。他要研習如何在每一個現下裏翩翩起舞,以他力所能及的嘗試,於是亦能冷靜地面對下一秒可能來襲的死亡。
他並不想像父親一樣。父親住在老人院裏,生活不能自理,記憶變得重要。Nelson有時深夜醒來,記憶在眼前閃回,越努力反而越發模糊,他於是放棄。
「我從未在回憶中得到什麼快樂,」他說,「回憶並不能助我入睡,它對任何事情都沒有任何功效。」
沒有什麼是應該如此的,萬物終究都是其本來的面目。沒有什麼是能夠真正擁有的,包括身體。沒有什麼是能夠依附的,除了生命變化本身,因此依賴、安全感、佔有……皆為幻象。沒有什麼是重要的,除了此刻。
每一個時刻都太漂亮了,他只想好好跳起舞來。十多年前他曾出走遠行一年,去尋找一個更好的地方,但無果而歸。如今他已漸漸準備好死去,生活堅實得可以承受住更大的波瀾,他決意再次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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