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逵:有人沒人

尋找旺角的人終於找着了,人在油麻地怎能找不着旺角呢又。
風物

周日的上海街光影錯亂人來人往,人人都有個出處;都有個去處。

就街角上一隻板櫈上的老漢紋風不動,想的什麼物事,入定一樣,街心那些飆來飆去的車子越發叫人眼花了。

有個來問路的,「阿伯,旺角該怎麼走?」老漢眼動人不動看了看來人,沒打話,眼又散渙了。那問路的,半晌又問一遍,加一句「唔該」,老漢這回看都不看了,表情沒多沒少,跟先前一樣。邊上一個撿破爛的,剛在垃圾箱菸缸裏覓得一隻菸蒂,好東西滾熱辣還在冒煙,正待放到咀裏,那問路的給他遞一根新淨的菸:「阿叔抽這個吧。」菸蒂阿叔耳際吊一隻原子粒耳塞,電線曲曲折折垂在襯衫下擺,電台的粵曲婉約傳來,萬水千山十分隔涉,「後邊。一直行就係。」阿叔說,明淨的登喜路朝旺角那邊揚了揚,才別到耳後。阿叔先抽掉那還在冒煙的,火都免了。

阿叔這行徑,我非常熟悉,歷來我撿過抽過的菸屁股沒一千也有八百,還沒算上山學藝那些年的,那時候懷裏常攜一包菸草,非得等到下雨天下雪天沒菸屁股可撿的時候捨不得抽,真的要捲一根的話,捲的比火柴枝略為粗壯一點,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抽完了所有的菸屁股集中起來,夜闌人靜的時候,拿煙斗一一幹掉。在地鐵裏賣藝的日子豐盛一點,後生們同病相憐,除了角子零吃,常有人在琴匣裏扔一根半根菸捲,或是別的什麼捲,就是沒遇過「抽這個吧,不要抽菸屁股了」的人。往後那些年,三幾個習畫的聊得通宵達旦,末了在各自的菸灰缸裏翻尋肥碩的煙蒂,也是常有的事,那時大夥有個默契:每根菸不要抽的太盡,儘管總有一家便利店在左近。

「食菸仔,食得意者。」我已過世的母親時常說,跟我的父親說,三更半夜,也跟我說,意思是抽菸不能飽肚,真是一語中的。

我就是那個問路的,替人問路,人問我我問人。尋找旺角的人終於找着了,人在油麻地怎能找不着旺角呢又。在板櫈上發愣的老漢又是些什麼故事?語言不通還是不喜跟生面人搭訕還是什麼,「老人只是耳目不靈而已。」旺角回來的人說。我在老漢身旁的板櫈坐下,看一塊他在看的大玻璃,玻璃後頭有人在誦詩,有人在奏樂,大部分人背着鏡頭,各式各樣的人和車子在我和老漢背後竄來竄去,日光掠影飛快地在鋪子裏溜一轉又跑了,唸詩的人在唸些什麼沒聽着,奏樂的人也是,各人動作有大有小,聽戲的都很安穩,日光燈管在這些人頭上亮得整整齊齊,那裏頭太亮了,我跟老漢說,他的側面很好看,好久沒理過的,份量不多的頭髮在風中起起落落,他也看看我,眼動人不動地,沒說什麼。

你看人人看你。好久以前有個寫詩的人這樣嘮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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