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華人大會發出「華人的聲音」

群聊也會討論,誰做總統對華人有好處。但是,到底誰是華人呢?誰才有資格被劃入到華人範疇呢?
2024年6月,第四屆美國華人大會在美國華盛頓特區舉行。圖:UCA

台上,一群美籍二代華裔高中生排隊講着「Our Asian American(我們美國亞裔)」的重要性;台下,兩個中年華人在認真討論「開天眼」和科學的關係——這是今年夏天在華盛頓特區召開的美國華人大會上,參加者大樹印象最深的一幕,她被夾在兩套完全割裂的話語中。

美國華人大會(United Chinese Americans Conference)是由美國華人聯盟(United Chinese Americans)主辦的活動。資料顯示,今年共有超過700名參加者,大會組織這些參加者在美國國會向283個議員辦公室遊說。大會結束後,參加者在群聊中仍然持續討論政治。

大樹是美國一所高校的人類學博士生,研究中國移民的政治參與和精神健康。兩年前,她做田野研究的時候,聽說了這個每隔兩年就會舉辦一次的華人大會。今年,她在網絡上看到大會的報名信息,決定參加。幾天的與會觀察,給她留下了大量的田野資料。大會結束後,大樹在紐約法拉盛的一個公園裏,接受了端傳媒記者的訪問,以下是她的口述。

三大議題:買地、社區安全、精神健康

參加會議需要交200多美元的報名費,外地去的人還要支付住三天酒店的錢。多數參加者都是中高階層的、有錢的人,從商的人很多,有好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還有社區工作者,這次主題之一是精神健康,所以有好些在社區或學校做心理輔導的人。普通人也有,有幾個阿姨在紐約做普通工作,或者是平時就有參加社區活動——像是華人的治安巡邏隊,這種就是跟着社區組織者一起來的。另外還有一大波華人二代高中生,在做自己的青年組織、政治教育等等。所以來開會的,大部分是高中生和高中生爸媽這兩個年齡層的人,二三十歲的人非常少。

會議上,華人最關心的議題有三個:買房購地,社區安全,精神健康。

美國華人大會的參加者。圖:UCA

組織我們去國會的那天,組織者向每個人發了一份稿子,寫了幾個華人最重要的議題,讓我們給國會議員說,希望他們多多注意,幫助我們。稿子上,第一個重要議題就是反對很多州限制華人買房購地,第二個則是希望多一些對華人精神健康方面的援助——精神健康是僅次於買房的議題。

我去就是想看大家怎麼講精神健康。我的研究關注精神健康。過去幾年,尤其新冠之後,我發現精神健康在政治領域中被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多。隨著紐約市政府成立了精神健康辦公室,各大醫院,精神健康相關組織,保險公司等等,都愈發頻繁講到“亞裔精神健康”,並將這個概念與移民身份,政治地位等等項掛鉤。

這次,有兩個小會讓我印象很深,一個是講代際溝通——家長和小孩之間溝通的困難,請了幾個二十多歲做不同工作的人,講從小跟父母的關係和自身經歷。

另一個是LGBT專題。台下坐了二十多個中年人,就是華人家長,台上請到身為二代移民的心理諮詢師,講自己向爸媽出櫃的經歷。還有一個講者姐姐,她的小孩是跨性別,她分享了小孩在家裏出櫃的過程。她說,一開始她和丈夫很震驚,尤其是丈夫很不接受,小孩也因爲父母的態度很受傷。之後,她做了很多功課,包括去學社工,讀了社工博士,做跨性別相關的社工工作,到現在成爲了一個跨性別權益倡導者。

我自己也是性少數,但從來沒向爸媽出櫃過,一直在迴避。沒想到在一個被我爸媽這樣年紀的長輩包圍的環境中,聽到很多支持LGBT的話。 我聽得很感動,很療癒,因爲很多同齡人都已經放棄跟爸媽溝通,能避免則避免,不會抱有希望。在現實生活中,我很難聽到這個年紀的中國父母在做性別、性取向的倡議。我覺得代際溝通是LGBT倡議中很重要的,但大家不願意做這方面的功課,因爲太難了,都是創傷。他們(分享者)讓我覺得,這個功課是很值得做的。

還有一個精神健康的分會是比較典型的美國政治研討會風格,嘉賓中也有白人,談的主要是政策,例如政策上有多少對此方面的支持,撥款的困難等等。有一個提問者說得很尖銳:我們都做精神健康,那也聊一聊背後,真正導致精神問題的結構性問題,像移民的生存問題等等。台下都在鼓掌。談到爲什麼精神健康變成華人重要的議題時,很多人都會提到一個數據,就是在華人以及亞裔群體中,青少年自殺率很高;有華人群體中,精神疾病被污名、有羞恥感。而在一些醫學資助的撥款上,少數族裔的精神健康經費也很少。

「我們中國人」 vs 「Our Asian American」

2024年6月,第四屆美國華人大會在美國華盛頓特區舉行。圖:UCA

活動第一天組織我們去國會山。我當時以爲是拉着大家去參觀遊覽,沒想到是直接讓我們隨機分成了五六人一組,進去國會遊說。

我們那一組的主題就是精神健康,成員中有兩個在精神健康社區組織做志願者的大哥;還有一對母女,女兒在加州上大學,讀心理學相關的專業,也在社區組織工作;另外是一個越南裔的阿姨,她是領隊。我們組只有我跟那個大學生妹妹懂英語,所以由我們去負責講。

在走去議員辦公室的15分鐘裏,我全程都在聽其中一個在社區組織做志願者的大哥講他的經歷:他十六歲到鄉下生活,遇到神婆,學會了開天眼。到了議員的辦公室,是一個內華達州的女性議員。辦公室掛着一張碩大無比的海報,寫着「解救以色列人質,譴責哈馬斯恐怖分子」,還有人質的照片。牆上還掛了一張新聞剪報,是拜登和這位議員握手,寫着「第一個拉美裔女性國會議員」的字眼。

議員本人當時不在辦公室,我們跟兩位辦公室助理和實習生交流,兩位都是白人女性。我們被領到會議室。後面流程提前安排好了,就是照稿子唸,大學生妹妹還講了在社區工作中,有一個老年人遭遇亞裔仇恨,在街上被襲擊了,此後人變得消沉,有多種精神問題。

妹妹一邊講,兩個工作人員就一直在嗯嗯點頭。輪到越南裔的阿姨講自己的故事——她全家因爲越戰移民到美國後,父親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差,甚至試過自殺。白人女性邊聽邊回應:「Jesus、Jesus。」我們全部講完後,工作人員就說,這些都知道了,問我們有誰來自內華達州的,結果沒有一個人來自那裡。整個拜訪也就這麼結束了。

我們回到附近的一個會場,會場大屏幕在直播一個表格,上面寫着今天有多少位中國人去遊說了國會議員、這是一場歷史性行動。屏幕上的數字一直在漲,主持人很興奮地唸數字,「我們現在已經250!」。

參加遊說活動,不同的人感受一定會不一樣。我覺得有點措手不及,因爲事先沒有準備有遊說環節,但也覺得很有意思,參會的華人突然被分配了這樣的任務,跟國會議員講稿子,可能對一些參加者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但是,有多少人真的把遊說當回事,我其實不知道。

所有人回來之後,二代高中生就輪流上台發言,講政治教育的意義。這時候可以感受到一個很明顯的代際差異。高中生都是講英語的,講的都是「Our Asian American」,中年華人大部分還是在說「我們中國人」,或者「我們作爲華人」,他們不會用美國亞裔這個種族分類。

那個在精神健康組織做志願者的大哥,一直跟我講自己開天眼、靈修,還有預測未來的能力,他跟旁邊的大哥說,自己來美國是因爲預測未來的能力太牛了,怕中南海要關着他,讓他爲中南海服務。聽的那位大哥也很認真地討論,問:你怎麼看科學和什麼什麼的關係。在此同時,二代高中生一個一個地排著隊,在話筒裡講「our Asian American, it is our obligation」。

在高中生中,有一個藤校的本科生。聽他講自己的經歷時,我感到他是想要去從政的。這些學生做的組織,談培育華人二代的政治意識、參政意識,其實是很美國主流的政治方向,比如說着「讓國會聽到我們Asian American的聲音」。

代際話語的差異,語言因素影響很大。二代高中生互相說英語,經常插科打諢。這跟華人大會想要做成那種嚴肅地一起政治參與,也不是非常相符。有時候我看到他們跟爸媽同時在場,不過並不是很積極地一起參與,這讓我感覺這個活動的參與層還是一代華人爲主。

誰的聲音是華人的聲音?

紐約皇后區法拉盛的華人。攝:Hai Zhang/端傳媒

「新的華人民權運動」是大會對政治參與的歸納,路徑就是遊說國會議員,相當於讓華人的角色在選舉政治中更顯著。包括在地的華人社區組織也一直在說,要投票!要投票!一定要讓華人在政治領域更突出,把更多的華人給送到上面去。

這種框架的效果會是怎樣,我還在觀察,沒有結論。「讓華人的聲音更被聽到」,它到底意味着什麼?比如說,在大量中國移民聚居的法拉盛,當地居民的權益到底被誰保護了?現在做的這些事情(遊說政客)似乎並沒有在保護他們。美國的房價一直在飆升,移民在生活上有那麼多難處,因爲語言障礙,他們很多人沒法了解到社會上的其他資訊,沒法走出法拉盛的圈子。

走出法拉盛或許是最大的一個痛點。政策上的倡議是需要的,但在社區內部本身,政治到底意味着什麼?對普通的華人移民,什麼是政治,哪些東西是關係到他們切身利益的。比如他們的房東瘋狂欺負他們的時候,他們要怎樣保護自己,還有他們和鄰居,和住在一個社區的黑人、拉美人的關係又是什麼?這些都是政治的一部分,非常基本的東西,反而沒有人在進行這樣的對話工作。

這是現有的華人政治參與模式上非常架空的部分。真正的政治參與應該落實到具體的生活裡。我會希望能把大家聚集起來,尤其是沒有公民身份的人、低收入的人,一起討論,住在法拉盛意味着什麼,作爲中國移民住這,你真正關心的是什麼。而不僅僅是選一個華人代表出來,就算目標是選華人代表,那麼也要有基本的教育和對話的過程。

政治參與應該還有更多的路徑,現在說的主要是「去投票」和「不投票」兩個選擇,但投票之後呢,選舉政治到底是什麼?

華人大會結束後,參與者都加入了一個微信群,每天都有人在引經據典地談論政治、聊歷史,很認真。其中有一個在學校做心理干預工作的年輕人,會一直對群聊中提到的信息做事實覈查和闢謠,他大段大段地引用數據和資料來覈查。不過,人們談得最多的是「抽象大問題」,全球局勢、民主黨和共和黨各自是什麼德性,比較少講到具體的當地社區的議題——不會講到這麼細,都是這種指點江山型的討論。這也和群友來自全美不同的地區也有關係。

當然, 群聊也會廣泛地說,誰做總統對華人有好處。但是,到底誰是華人呢?誰被劃入到他們的華人範疇呢?其實是他們同一個階層的人,群裏面不會突然有人站出來說,我代表華人無產階級說一句話。

大家也不多會聊沒有入籍的華人的情況。我前陣子還去了一個大選投票動員大會,台上主持人穿得像晚宴司儀,開場唸了一串:掌聲有請某某同鄉會會長。這些會長坐成一排,激情澎湃地講話,這架勢像是台下坐了一千個已經入籍的華人。實際上,台下只有一群高中生志願者,都在玩手機,還有十個被拉來的中國移民,大部分都沒有入籍、沒有投票權,其中六個都睡着了。就這樣,大家在台上還能面不改色,還能語重心長:爲了我們華人社區的未來。

在這些活動上,你會知道爲什麼華人不投票。不是呼籲一下,說一些空話就可以的。還有大部分的人沒有入籍,或在打黑工,或在等待入籍。如果說「華人重要」是因爲華人有選舉權,那麼,多數沒有選舉權的華人就會被放棄,人們不會真正地積極地幫助沒有選舉權的人。

雖然大家一直說華人怎麼融入主流社會,但其實已經避開了華人內部的很多問題,避開了內部多樣性,迴避了很多華人得不到支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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