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載滿自製汽油彈的小卡車往前駛,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林佳沒看到前路,他一直在回想倒後鏡裏阿端注視他的眼神。明亮透澈深邃,彷彿知道一切,又似藏着重大的秘密;彷彿是林佳那場午後長夢的延續,對應並召喚了潛藏在林佳心底黑洞中的某些事物。
林佳揮之不去,似是故人來。
2 較早之前,林佳到訪了他出現在「這邊」之前的住所,又在蘭桂坊認出了騰芳的父親。想起騰芳,那些老舊的懊悔愧疚沮喪,就在林佳的胸臆間湧起。林佳曾經以為他走得夠遠,就能擺脫這種無力的感覺,但如今只覺這種種就像一直無法完全根治的皮膚頑疾;癢與刺痛,並帶來難堪。林佳甫回到老房子就跟阿端說很累,他倒在沙發上,像一條被注射了麻醉藥的狗,陷進深眠之中。
林佳做了長長的夢。
開始的時候,他以為阿端走進了夢中。他問,為什麼你會在這裏?她閒閒答道,我一直都在呀。但這裏是熙來攘往的彌敦道,繁華俗世,明明就是阿端口中的「那一邊」。阿端說,我一直在等你。後來終於認出來,那是他一直沒等到的十香。如此明亮透澈深邃的眼神。
阿端說,我一直在等你。
林佳什麼都沒來得及問就醒過來,眼眶裏仍噙着淚。
3 夕陽消沉,天色已全黑,林佳懶洋洋在沙發上挪動身子,阿虎從他胸口縱身跳上窗台,他的視線追隨着,就看見半掩的玻璃窗上一個大銀盤。
那是滿月的倒照。
有些不對勁。
阿虎喵了一下,林佳想起來了,在胡伊伊省山區小樓的露台上,他忽然掉進「這邊」的那個清晨,黎明半透亮的天色中,他看見月落,一彎淺淺新月,如小女孩剛剪下來的乾淨指甲……。
林佳記得,早上發現不知如何就過去了四十天。距離滿月還有一些日子。
林佳莫名有些害怕,他問阿端,今天是什麼日子?
林佳覺得自己快要站不穩,踉蹌着,阿端趕忙將他扶住,在他耳邊說,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阿端說,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日。
今早是一夜過去了四十天,如今睡了一覺,大夢中竟是一年。林佳覺得自己快要站不穩,踉蹌着,阿端趕忙將他扶住,在他耳邊說,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林佳鎮定下來,茫無頭緒。
阿端說,這陣子「那一邊」發生了些事情,從「那一邊」過來的人忽然多了很多,於是,時鐘也跟着走快了。
林佳問,「那一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阿端答,無非就是「這邊」的一些變奏。
玻璃窗上的滿月已不復見,此際只映照出遠方天際的頻密閃電。
4 小卡車來到天橋的位置,停下,路上是空無一車的狀態。遠方傳來一下又一下的悶雷。阿端指示林佳跟她換位置,吩咐道,別關引擎,待會我一上車你就開車。
林佳在倒後鏡看着阿端將紙箱搬到地上,然後,取出玻璃瓶,逐一點著拋擲到天橋下。
這些汽油彈炸開得有點寂寞,一場奇怪的煙火。彷彿是一種無名的儀式。
玻璃瓶子爆破的聲音響徹夜街,林佳看見一篷篷的火光和黑煙自天橋底下騰起。
阿端像是進行着例行公事,不慌不忙,直至所有的玻璃瓶子都被她擲到橋下,最後裝自製汽油彈的紙箱也被淩空拋落火光中。阿端回到車上,林佳不大懂得反應,阿端叱喝,不是說好了我一上車就開車嗎……?
林佳立刻加速,小卡車在公路彈射而去。林佳想,阿端剛才的姿態,明明輕鬆得彷彿丟的只是果皮垃圾。
路上遇見了其他拋擲汽油彈的人,都是在高處,朝無人的地方丟。這些汽油彈炸開得有點寂寞,一場奇怪的煙火。彷彿是一種無名的儀式。
——今天是二十號。
5 阿端帶了林佳去橋下吃晚飯。林佳依稀認得,他曾經和騰芳在這裏吃過宵夜。如今這裏只餘下這牌檔,滂沱大雨中,幾張圓桌在油布篷下當街擺着,冷清清只賣小炒。陸續來了五、六個男女,與阿端、林佳同桌,從對話中知道,同是剛丟完汽油彈過來的。
當中也有從「那一邊」過來的人,份外的興奮。
林佳漸漸明白,這確是一場儀式,每月的二十號,為記念二十三年前那場夭折了的革命。
那是一九八九年,全世界都被震動了的一年,諮詢期在十月結束,之後沒多久,就連柏林圍牆都被推倒。
阿端更正,不對,是二十四年前,剛又過去了一年,現在是二零一四年。
6 一切要從二十五年前的二月說起,那時候,他們公佈了第二份草案,然後就進行諮詢工作。他們是誰?就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那是一九八九年,全世界都被震動了的一年,諮詢期在十月結束,之後沒多久,就連柏林圍牆都被推倒。在這些大事與歷史進程的震盪中,大家回應諮詢,就是要求更多的民主和自決。
然而他們居然認為收集回來的意見只反映了這一年的個別事情,太情緒化、太意氣用事。
多年來所受的精英教育,訓練他們不易妥協放棄,並且,各有前因,他們獨立思考,並沒被教化成利己主義的「香港仔」,這些在很多人口中屬異數的「堅持者」,誓要爭取民主與自決。
他們急切焦灼想要消滅一切追求民主自決的思維,以懷柔或製造內部矛盾。因為去年的學生運動看似被平定,只是昇平之下其實焦頭爛額,他們猶有餘悸;一切都要在控制之下,寸步也不能讓。
當看見香港人在他們的咄咄逼人之下,忙着移民,或,忙着以最短的時間最少的勞力賺最多的錢,他們打從心底笑出來。可是,偏偏有極少數極少數的人,大部份是在學院裏的,而且是年輕人,正在受着專業的訓練,很多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多年來所受的精英教育,訓練他們不易妥協放棄,並且,各有前因,他們獨立思考,並沒被教化成利己主義的「香港仔」,這些在很多人口中屬異數的「堅持者」,誓要爭取民主與自決。
然後,死了一個學生。那一天,是二十號。
7 林佳算是找到了一點線索,「這邊」和「那一邊」,就是從一九九零年開始分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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