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你倉苦主甘小文:失火的是香港政府

香港漫畫家甘小文不相信世上有美好故事,他大半輩子插科打諢,用粗口和笑話來調侃現實,直到迷你倉大火燒掉他90%的手稿,他再也講不出笑話。
漫畫家甘小文。
香港

經歷了迷你倉大火後,有「笑匠」之稱的漫畫家甘小文也寫不出笑話了。他是迷你倉的租客,損失特別沉重——出道39年來,90%的手稿都在大火中被燒毀,「沉重得沒感覺了」。

第一天起火時,他不停看電視新聞,盼著消防員快速撲滅大火,給他留幾張手稿;待他得知有消防員殉職後,「就想不要再去救了,手稿不要了,不要再犧牲消防員了」。最終,大火連燒五日四夜才於6月25日被救熄,兩名消防員殉職,手稿化為灰燼,甘小文呆了,香港人也呆了。

甘小文個子不高,身形乾瘦,一雙充滿童真的大眼睛有點突兀地掛在臉上,配上一撇八字眉,十足喜劇感。「笑話」、「粗鄙」就是甘小文漫畫數十年不變的特色。

要形容他,最先想到的肯定是「傻」、「瘋癲」和「無厘頭」。他筆下的漫畫故事,圍繞的是香港市井百態,講粗口、貪色情、愛權貴的一個個市井市民化為他筆下的詼諧角色。就連畫風,他也堅持粗鄙,線條粗糙,毫不精美,甚至形容為「核突」(醜陋)也不為過。

「對,我的漫畫就是粗糙、粗魯、粗口。其實我們平常生活都會聽不少、講不少粗口和屎尿屁。」坐在位於葵芳工廠區的工作室裏,甘小文對端傳媒記者回憶他數十載的創作路。工作室大約500平方呎,也是一副粗鄙模樣,毫無裝飾,角落隨意擺著幾張書枱,四周散落一大堆書籍、漫畫及報刊。

甘小文說,自己就是討厭任何雕刻和精美的東西,因為:「那些不是真的,很假。」這個54歲的香港男人說,他不相信世上有美好故事,他大半輩子調侃現實,插科打諢,直到現在始終沒有擠進主流漫畫家之列,卻深受普羅大眾喜愛。

8歲的時候,他接觸到黃玉郎繪畫以市井小孩為主角的漫畫《小流氓》,一下子被吸引了,從此愛上「畫公仔」。
8歲的時候,他接觸到黃玉郎繪畫以市井小孩為主角的漫畫《小流氓》,一下子被吸引了,從此愛上「畫公仔」。

甘小文生於市井人家,父親是水喉匠,一家住在觀塘徙置區。他討厭讀書,整天和老師對著幹,最喜歡的是播新聞和講笑話。所謂播新聞,就是現時所謂的「二次創作」,在左鄰右里小朋友的面前,再學新聞主播的模樣講出來。他的「扮鬼扮馬」不但贏得掌聲,更成為「收入來源」: 一個家境富裕的同學,每天給他五毛錢,讓甘小文跟在他身邊不停講笑話。

那時候我已經是賣笑的了。『被人包養』,五毛錢一天。

甘小文

「那時候我已經是賣笑的了。『被人包養』,五毛錢一天,買了汽水、糕點之後還有錢剩。」甘小文笑嘻嘻地回憶。

8歲的時候,他接觸到黃玉郎的漫畫《小流氓》。當時香港漫畫剛剛起步,大多是科幻或暴力血腥題材,《小流氓》一反常態,以市井小孩為主角,塑造了勇敢對抗街頭惡霸的小英雄王小虎。同樣是市井小孩的甘小文一下子被吸引了,從此愛上「畫公仔」。

「自己經常在空白的課本簿寫寫畫畫,模仿四格漫畫和《小流氓》給同學看。那時候其實都是亂來的。」甘小文說,中二那年,16歲的他不顧家人反對,下定決心離開學校,跑去漫畫社應聘做學徒,從此就在港漫界摸爬打滾。

20歲時他進入玉郎圖書公司,做漫畫助理。當時黃玉郎憑著《小流氓》一舉成名,並在1972年大膽創辦公司,將香港漫畫的「小人書」變成大開本,又將黑白印刷變成局部彩色印刷,令漫畫書銷量急升。甘小文加入時,玉郎圖書已經是龐大的漫畫機構。

「漫畫助理主要就是執稿,主筆勾線之後,幫他擦掉鉛筆痕。在當時的玉郎,助理就是助理,很難升上主筆。」甘小文說,他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和搭檔狄克一起離開公司,自資出版漫畫集。那本漫畫集不出名、不好賣,但想不到竟然被黃玉郎賞識,重新邀請兩人回公司擔任主筆。

太公報-模仿報紙形式刊載的專欄,裡面有插圖和文字。
太公報-模仿報紙形式刊載的專欄,裡面有插圖和文字。

真正手握漫畫筆之後,甘小文從前二次創作、講笑話的特長立即大派用場。他在雙週刊《玉郎漫畫》中創辦了欄目《太公報》,調侃香港新聞,時而又加入無厘頭的粗口諧音笑話,一句「柑蕉桔李碌柚,雁鷲鵰狸獅狒」(編按:以粵語諧音來講髒話)更成為80年代年輕人耳熟能詳的金句。後來,他又將戲謔身邊同事,將他們一個個化成「四方果」、「哨牙珍」、「矇眼堅」、「黑鬼德」等漫畫角色,用平凡人來開玩笑。

其時,港漫依然集中描繪武林功架,畫風講究精緻,甘小文的粗鄙和搞笑,帶來了另一種全新的港漫風格。「剛開始也不是很多人接受,其實是買《玉郎漫畫》,被逼看我的東西,後來竟然越來越多人鍾意。」甘小文說。

離開玉郎圖書之後,1997年甘小文成立自己公司,出版雙週刊的《至Goal無敵》,創作了「核突又搞笑」的「蛋治奧」、「碧痰」和「哨牙度」等球員角色,在足球場上繼續講粗口、講笑話,球員之間互相取笑,偶然有裸跑男子衝進球場。在90年代末、21世紀初,這本足球漫畫一紙風行,高峰時每期銷量兩萬冊,成為甘小文的代表作。他成功養活五名漫畫助理,「還可以出三糧給他們,請他們一起去日本玩。」

甘小文的作品當時甚至影響了最「無厘頭」的「喜劇之王」周星馳。2000年左右,周星馳正構思《少林足球》,甘小文去找香港電影導演李力持談合作,碰巧遇上周星馳,星爺見到他就帶他去自己辦公室去看:「哎,你的足球漫畫我有看,全部書都在這裏!」

茶餐廳裏,一個大漢煩躁拍枱,講粗口,我不出聲,看幾眼,就記下他的樣子。

甘小文

在書中粗鄙調侃的甘小文到了現實中,其實極少講髒話,偶然講笑話,絕大多數時候甚至是安靜內斂。「你想不到我很愛看書吧,我的靈感都從正經書籍而來。」他的工作室裏,漫畫不多,絕大多數的書反而是人文、歷史、科幻和武俠小說。他常常跑去內地書城買書,一買就是一大堆,大陸作家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也是他近來最愛。

不過,與書籍相比,甘小文更多的靈感源泉是這個現實世界。他冷眼旁觀,默默記下人的神態、嘴臉和肢體動作。「最重要的是看現在的人怎樣說話,語言,神態等等。茶餐廳裏,一個大漢煩躁拍枱,講粗口,我不出聲,看幾眼,就記下他的樣子。」待時機成熟時,這些人物就躍然於甘小文的紙上。

以前『畫公仔』是被很多父母看不起的,但因為黃玉郎畫漫畫畫到可以坐保時捷,有名車、有名樓,全香港人就對漫畫改觀了。

甘小文

上世紀80年代,老闆黃玉郎也是甘小文的觀察對象。「以前『畫公仔』是被很多父母看不起的,但因為黃玉郎畫漫畫畫到可以坐保時捷,有名車、有名樓,全香港人就對漫畫改觀了,很多父母就覺得孩子進漫畫就很好了。」甘小文說:「這就是現實。」他於是將這一切加以嘲諷,寫了一個有關香港市民踴躍參加「扮黃玉郎大賽」的笑話,還惡搞不少黃玉郎的相片,發表在《太公報》,黃玉郎從此成為他專欄裏經常調侃的對象。據說,連黃玉郎本人看到這些漫畫都忍不住發笑。

甘小文觀察的不只外界,他也喜歡坐在一邊,冷眼旁觀自己。離開玉郎圖書之後,他曾經和許多漫畫出版社合作,獨立出書,但銷路一般。「一家發現我的書不能賣,就只好再去另一家。」到最後,很多出版社的老闆都不再接見他。

但《至Goal無敵》暢銷之後,他發現眾人對他的目光突然不同了。「之前老細遠遠看到你,你明明在和他打招呼,他看到你就掉頭走,轉進自己房間,簡直就像周星馳的戲,哈哈,後來你掂了,他們遠遠看到你,就向你揮手,『甘生、甘生』。」

漫畫就是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我能夠將自己的東西給別人看,不用餓著,就很滿足了。

甘小文

對於這些嘴臉,人情的冷暖,甘小文說他不太介懷,他本來就沒想要名利雙收,也從不希罕別人認可。「漫畫就是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我能夠將自己的東西給別人看,不用餓著,就很滿足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很有錢的人,你說我沒上進心也行的。」甘小文笑著說。

甘小文於97年自資出版漫畫《至GOAL無敵》大受歡迎,繼後作品更有《無尿道》、《西關大便》、《火武耀揚》搞笑版等等。
甘小文於97年自資出版漫畫《至GOAL無敵》大受歡迎,繼後作品更有《無尿道》、《西關大便》、《火武耀揚》搞笑版等等。

甘小文最享受的,是躲在工廠大廈那個簡陋粗糙的工作室,守著自己的漫畫地盤。2016年4月,他在《至Goal無敵》停刊幾近十年之後,再次出版漫畫新作《大神們的武林》。他說,他今次想把自己經歷過的這世代的人情冷暖,及他近年天天看香港新聞時所感受到的憤怒,通通寫進這本新書。漫畫書中的所謂「武林」,不過是借古諷今,一班人物及台詞,呈現的是香港當下的社會叢林。

人人都喜歡理想的英雄,但這群英雄在香港現實社會,是不是真的這麼英雄呢?

甘小文

「其實要挖苦一些人,現實中的一些人……個個以為他是好人,但其實真的是不是呢?人人都喜歡理想的英雄,但這群英雄在香港現實社會,是不是真的這麼英雄呢?」甘小文說,但他具體所嘲諷的,他不願明言:「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寫漫畫不能說得這麼明白,要給讀者想像的空間,對吧?」

不過,就在甘小文這本新作出版一個多月後,淘大工業村的迷你倉就發生一場大火,燒毀了他過往數十年的手稿,當中包括《太公報》、《至Goal無敵》等作品的所有手稿及印刷菲林。這意味著,他再也沒法舉辦手稿展覽,過往經典作品也很難重印了。

這場大火之後,報紙專欄讓他作一幅漫畫回應。他畫了一所失火的大樓「熱廚房」,以暗喻香港政府,氣憤地在一旁寫上:「最無得救係呢度!」(「最沒法救是這裏!」)此畫題名《長年失救》。

甘小文最享受的,是躲在工廠大廈那個簡陋粗糙的工作室。
甘小文最享受的,是躲在工廠大廈那個簡陋粗糙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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