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才住在謝菲道的一幢唐樓,有個小單位,擠了八、九個男人,睡帆布床的,睡閣樓的,睡地上的,連狹窄的騎樓露台也躺了兩三人,倒熱鬧,白天分頭出外打工,或拉黃包車,或搬米搬火水搬煤炭,也有在茶樓洗碗或做侍仔,傍晚以後陸續回來,飲酒圍賭,十五胡、牌九、天九、骰子,殺氣騰騰像賭館。
刀疤德和雀王棋都是那時候結交的兄弟,也有白粉強、光頭忠、大隻光等其他人,沒料到四五年後死的死、逃的逃,亂世裏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轟然一響之後,粉碎落地,紅彤彤,卻是血腥的紅而非喜氣的紅,裏面有自己也有別人。陸北才睡在露台,長長窄窄似棺木,躺在光頭忠和大難雄的中間,被兩個粗壯的身體包圍着,像兩道圍牆把他重重保護,偶爾碰觸到彼此的大腿和肘臂,左右兩人的汗味湧入他的鼻孔,還有屁味,還有呼嚕呼嚕的鼾聲,然而陸北才不嫌臭,也不嫌擠,像蹲在茅廁出恭,因心情放鬆,最臭的時候才是最舒坦的片刻。
有時候三個男人並躺,其中一人忽然擼動下半身,嘴巴發出微微的哼哼唧唧,另一個立即跟隨,亦哼唧起來,陸北才索性加入,三個男人三隻手,各玩各的,像部隊裏的炮戰訓練,一夜裏,炮聲轟隆。陸北才覺得比在部隊裏找女人和獨自打手槍更滿足。他簡直覺得從此不需要女人了。
《龍頭鳳尾》
出版日期:2016年6月22日
出版:新經典文化
作者:馬家輝
雀王棋曾在飯桌上問陸北才:「幾時在香港娶番個老婆?」
陸北才苦笑搖頭,他跟大伙說過自己在鄉下有老婆,但老婆死了。刀疤德在旁邊代答:「佢早就娶!一出世就娶,仲娶十個!十隻手指就係佢老婆!」
雀王棋笑道:「咁不如連腳趾都娶埋,娶夠廿個!」
雀王棋擱下飯碗,伸手往陸北才的褲檔抓去,道:「不如索性娶埋我的手指!我會好好服侍你!」
陸北才不知道如何反應,呆坐不動,雀王棋的手卻在褲檔前面突然停住,原來只是裝腔作勢。他一陣失望,聳肩罵道:「無撚聊!」
黃包車就是手車,亦即香港人慣叫的「車仔」,九龍和香港有幾間手車行,僱有車手,領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歸公司。
既然在香港留下來,便要搵食,陸北才央兄弟介紹工作,雀王棋見他體格健壯,帶他往拉黃包車。黃包車就是手車,亦即香港人慣叫的「車仔」,九龍和香港有幾間手車行,僱有車手,領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歸公司。也有車手向車行租車,付了租金,拉車所得全歸自己。車資統一為十分鐘一毫,半點鐘兩毫,一小時三毫,若要往山上拉,收費雙倍,因特別累。
陸北才是「茂豐車行」僱用的車手,在灣仔的謝菲道、盧押道一帶開工,那邊洋人多,主要是英國兵和美國生意佬,也有日本人,除了固定車資,也賺小費,美國佬最孤寒,通常不給貼士,日本鬼子最豪爽,至少給個斗零,但車行定期向堂口的爛仔交了保護費,爛仔仍然向車手索財,理由是小費亦算收入,有堂口的保護才可開工,有工開便應繳錢。馬路不屬於車手,也不屬於政府,只屬於堂口。陸北才抱怨他們是吸血鬼,刀疤德勸道:「破財消災算了。以前有人不付,還報警,過兩天屍體被丟在避風塘的亂石堆上,警察來了,瞄一眼,說活該,對着死屍指罵『生就累親人,死就累街坊』,嫌他給大家惹麻煩。」
入鄉隨俗,是鳩但啦,陸北才乖乖付了保護費,三個月後,熟門熟路了,索性日租車仔做自僱工,感覺是自己的老闆,心裏踏實,儘管仍然要付錢給爛仔,但漸漸跟爛仔熟絡了,經常抽菸閒聊,沒客人時,蹲在路邊賭骰子打發時間。
每天傍晚時分前來收款的爛仔姓蕭,名字是家俊,只十五歲,牛高馬大,看上去像廿歲出頭,有三個哥哥,家威家聲家權,廣東人喜歡替兒子取個「家」字,家庭觀念重,把家放在前頭。蕭家俊在星街長大,那邊有間天主廟,堂前豎起刻着日、月、星的木柱,街道遂亦以此為名。老爸蕭萬雄是堂口人,四兄弟不可能不是,蕭家俊十一、二歲開始在手車站頭替父親向車伕收保護費,有人欺負他小孩子,不給,他到茶居找哥們,一群人衝到站頭把對方打個臉青鼻腫,還叫家俊過來朝他臉上補一拳,打下去,鼻血濺到手指縫,燙燙熱熱,很刺激。
「買不買,沒關係!」是「Come Come! Look Look! Buy Don Buy, Never mind!」;像「絕對便宜,時髦新款」是「Price Good, Look Good」;像「不必擔心,很快交貨」是「No Worry, Will Hurry」
家俊其中兩個哥哥本來是警察,抓了毒蟲,好奇試了幾口白粉,從此自己變了毒蟲,沒得混警察了,回堂口幫忙,負責把規費孝敬依時依候送到警察局。父親迫他們戒毒,戒了十多次了,最長的一次是從戒毒所出來後三個月不碰白粉,最短一次是早上九點踏出新界的戒毒所,尚未到中午已經蹲在灣仔的樓梯間追龍,—久違了,我的好朋友,真後悔戒他媽的毒,失去了這份快樂,我其實什麼都不想要。
另一個哥哥蕭家權,十六歲,在混堂口以前本來是裁縫學師仔,在灣仔「均好洋服店」,顧客是來港休假的英國和美國阿兵哥,他雖只唸到中學一年級,ABC懂不了多少,但硬着頭皮應付客人,久了,仍可說出一口流利而不標準的灣仔英語,像「進來看看吧!買不買,沒關係!」是「Come Come! Look Look! Buy Don Buy, Never mind!」;像「絕對便宜,時髦新款」是「Price Good, Look Good」;像「不必擔心,很快交貨」是「No Worry, Will Hurry」,客人竟然聽得懂,他自覺聰明,只要把小學老師常說的押韻原則套用在英語上便行。
家權個子不高,但眼耳口鼻有稜有角,下巴特長,突出像鉛筆尖,濃密的黑髮往上梳得高厚,是時髦的「飛機頭」。「均好洋服店」的英文名稱叫「All Well」,事頭是上海人,六十歲了,事頭婆李紅三十來歲,聽說嫁人以前是舞女,廣東婆,偶來店裏走動,一雙杏眼總朝家權的褲檔上下掃瞄,像他是客人而她是店員,替他量身造褲。
老闆有一天感冒,家權獨自顧店,老闆娘晚上回店算賬,打烊時分,囑家俊把店門關上,鐵閘拉下。收音機播着香港電台的「天下名曲」節目,茲茲沙沙地傳來黎錦暉的流行曲〈桃花江是美人窩〉,王人美和一位男歌星柔聲對唱,天真爛漫地,濃情蜜意,不知人間艱難。
李紅站在櫃檯的收銀機前看賬本,今天只來了兩個洋人,都是灣仔警署的洋警官,訂造了幾件襯衫和兩條長褲,賬本只寫了幾行字,但她漫不經心地瀏覽,往前翻兩頁,又翻回去,雙腳跟隨音樂聲左右搖晃,咯咯,咯咯咯,用高跟鞋替歌曲打着拍子,嘴巴也哼唱,「啊,你愛了瘦的嬌。你丟了肥的俏。你愛了肥的俏。你丟了瘦的嬌。你到底怎樣選。桃花江是美人窩。你不愛旁人就只愛了我。。。。」
「像這些衫衫褲褲,有人鍾意長,有人鍾意短,有人鍾意花碌碌,有人鍾意簡簡單單,鹹魚青菜,各有所愛,不是嗎?」
像忽然想起什麼,李紅抬頭瞟一眼家權,發現他坐在沙發上偷瞄她跳舞,她笑道:「看什麼呀?看我肥?快說,你說事頭婆肥不肥?事頭前兩日說我的腰粗得像灣仔碼頭旁的救水圈,正衰公!」邊說邊往旁挪動,著暗綠底花的白旗袍從櫃檯後面蹦跳出來。
家權連忙低頭,繼續摺疊橫擺於膝間的布料。一匹匹絲絹,跟手指的皮膚碰觸着,像接吻。
李紅見家權不理會她,不服氣,更要挑弄,隨手執起一把軟尺,往自己腰間一圈,嗔道:「天啊,廿八吋!我做女仔的時候,才廿三吋呢!嫁俾你事頭那年,也只廿四!一入侯門似肥豬!」
家權仍然專注於手邊工作,竟然聽見李紅飲泣。抬起頭,李紅原來在笑。「哈!你終於看我!女人的眼淚果然有效,怪不得都要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再不望我一眼,我要開始鬧了!」
家權唯有靦腆道:「事頭婆唔肥,你完全唔肥。」
「別叫我事頭婆。我叫Susan, 男人都叫我Susan, 我鍾意男人叫我Susan。」李紅踏前,不屑地笑道。「其實肥瘦不是問題,最緊要有人鍾意,像這些衫衫褲褲,有人鍾意長,有人鍾意短,有人鍾意花碌碌,有人鍾意簡簡單單,鹹魚青菜,各有所愛,不是嗎?跟以前比,我現在肥,但如果跟以後比,我現在便是瘦。享受現在才最重要,不是嗎?」
家權再低頭,手指再吻絲絹。
跟昨天比,今天才是真。跟明天比,今天便是假。每一刻其實都同時在告別和迎接。
李紅走前一步,把軟尺遞到家權面前,道:「我差點忘了,你才是裁縫,來,替我量量,看清楚是不是真的廿八吋。」
眼前的軟尺握在事頭婆—不,蘇珊—手裏,指甲塗滿艷紅蔻丹,無名指有一道短短的刮痕,掉色了,待人把它重新填滿。
見家權沒動靜,李紅索性用軟尺挑撥他的「飛機頭」,弄垮了一綹頭髮,從額上垂到眼前,收音機仍然播着歌,換成歐美流行曲,匈牙利的〈Gloomy Sunday〉,是家權聽不懂的法文,只覺旋律哀淒,像在喪禮上對死者送行。李紅如鬼魅般站在前面,家權偷瞄她玫瑰紅色的高跟鞋。鞋是真的嗎?腿是真的?手是真的?人是真的?自己坐在這裏,亦是真的?如果這一切不是真,什麼才真?但真的假的又有什麼分別?跟昨天比,今天才是真。跟明天比,今天便是假。每一刻其實都同時在告別和迎接。有些事情正在等家權告別,另有些事情,正在等他迎接。
他伸手接過軟尺,仰臉望着李紅的眼睛,翹起的眼梢如,眼簾和眉毛之間掃了一抹濃濃的藍色,似靈堂掛着的燈籠,憂傷而詭異。他把軟尺在李紅腰間圍了圈,不是廿八吋,是廿八吋半,差了半吋,許多事情只差那麼一點點,便是隔了一個世界。他微微用力把軟尺勒緊,再緊些,再緊些,即使李紅「嗯,嗯」地呻吟了兩聲,也不放開。他只放開自己的世界。
那個夜晚之後,再有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再一個夜晚,直到事頭察覺有異,但因知道家權父親是堂口中人,不敢得罪,自己也有面子上的顧慮,不敢發作,只好隨便找個理由把家權辭退。家權賭氣回到父親身邊替堂口辦事,從此亦是堂口中人,再度告別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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