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基的話,讓我覺得遊行仍然有它的意義、價值。」22歲、現時在零售業實習的陳亦倫接受訪問時,若有所思地說。
6月16日,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向傳媒交代在內地被拘押的來龍去脈。據他表示,當日他原本要按中央專案組要求,返港領取具讀者資料的電腦硬件後重回內地。在屈服與反抗之間,他看到此前有六千市民為他走上街頭的新聞,心生感動,最後決定留在香港,公開事情。
遊行是一碗中藥,需要時日,功效才會慢慢滲透出來。
陳亦倫並非這六千人之一,他本來一度懷疑及厭倦遊行。但他想不到,今年一月中旬的遊行,一班素未謀面的市民,原來賦予了林榮基對抗強權的勇氣。他現在重新思考遊行這種模式,想出這個比喻:「我們不應該視遊行為藥力很快見效的抗生素;它是一碗中藥,需要時日,功效才會慢慢滲透出來。」
「不因團結而相同」
「遊行無用論」,近年由部份青年及本土激進派提出,認為和平示威遊行並未能為社會帶來實際改變。今年5月1日,在一場爭取勞工權益的遊行中,就出現九個大專院校及本土組織發表聯合聲明,指他們「並不甘於行禮如儀的表達訴求方式」,決定缺席五一勞動節大遊行。
香港最大型的一次遊行,是1989年聲援六四事件,當年有100萬市民上街。回歸以來,遊行仍然是香港人表達訴求的主要方法,主辦單位只要預先評估參與人數,向警方申請不反對通知書,就能合法遊行。但這種和平遊行,近年在本土派口中卻淪為一場「儀式」。
(七一遊行)決戰689,不知道遊行如何做到。
林榮基受遊行人士感動勇敢走出來的一席話,為和平遊行的支持者帶來一個有力的回應
,扳回聲勢。而今年口號為「決戰六八九;團結一致、守護香港」的七月一日遊行,主辦單位民間人權陣線(民陣)決定順水推舟,找來林榮基帶頭,希望藉此鼓勵更多市民走出來表達訴求。他們預計今年有10萬人參與。
然而,再一次,這個遊行的呼籲並未得到本土派組織領情。「不因團結而相同,只因相同而團結」是青年新政的理念,召集人梁頌恆6月9日對傳媒表示,他們不會參加七一遊行,但會在遊行路線沿途擺街站,宣揚香港前途自決的理念。「我們不認同今年七一主題,決戰689,不知道遊行如何做到。」梁頌恆說。
6月27日,另一本土派組織本土民主前線在社交網站專頁宣布,將聯合青年新政和香港民族黨,7月1日晚上七時在中聯辦外自組集會。他們同樣打出「林榮基」這張牌,指香港人應向中國政府禁錮林榮基作出行動上的回應,誓言「要把正義和自由奪回來」。但三個組織都沒有明言集會形式及會否衝擊等,只強調並未向警方申請不反對通知書。
曾經改寫香港歷史的七一遊行
1997年回歸以來,每年7月1日回歸紀念日都有遊行,初期由支聯會主辦,爭取中國及香港民主,規模較少,只有數百至最多3000人參與。至2003年上半年,香港爆發疫症沙士(非典型肺炎),299人死亡,香港經濟跌至谷底;政府同時間推動廿三條立法,社會廣泛擔憂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受損,就在這一年,七一遊行首次由民陣主辦,口號為「反對23,還政於民」,當年有50萬市民參加。
這場浩蕩的遊行後,一向表示支持廿三條立法、時任自由黨主席的行政會議成員田北俊突然宣佈辭去行政會議職務,政府最後被逼撤回廿三條立法。7月16日,負責推銷廿三條立法的保安局局長葉劉淑儀,以及早前被揭發「偷步買車」的財政司司長梁錦松相繼請辭。2005年2月,屢受批評的特首董建華亦以「腳痛」為由,辭去行政長官一職。
七一遊行,成為這次政治角力最有效的手段,此後亦成為香港每年最大型的遊行活動。每年也有新團體加入隊伍,他們舉起的旗幟,由外傭權益、寵物權益到反對性傾向歧視等,遊行訴求越趨多元化。
2014年,20歲、大學二年級的陳亦倫受身邊同學影響,開始關心時政,越發覺得自己要肩負更多公民責任。於是那年的七月一日,他決定身體力行,第一次參加遊行。
那年遊行主題是「捍衛港人自主,無懼中央威嚇,公民直接提名,廢除功能組別」,社會對香港特區普選行政長官的渴望殷切,要求提名機制必須普及而平等。當民陣在遊行後,宣佈有接近五十一萬上街時,陳亦倫記得他很鼓舞,「認為民間向政府展現出強大力量。」
遊行後太陽照常升起?
他說:「當時我覺得政府真的會回應訴求。03年,50萬人上街,就是一個好例子。到了14年,51萬人上街,這個數字有代表性。先不說政府會不會讓步,至少我相信政府會跟市民多作溝通。」
我看到一群人,肯為香港付出,肯押上自己前途,從他們身上,我看到希望。
遊行後,學生組織「學聯」和「學民思潮」號召遊行人士,在遊行終點、中環遮打道通宵靜坐集會,稱為「預演佔中」。當時陳亦倫也去了聲援預演佔中參加者,留守到翌日破曉,直至警察把參加者逐一抬走。
經過整天的勞碌,陳亦倫雖然疲憊,但內心卻充滿希望:「我看到一群人,肯為香港付出,肯押上自己前途,從他們身上,我看到希望。」
他深深記得,預演佔中後,臉書很多人都寫上「天亮後,世界就會不一樣了」的字句。他那時也懸懸而望,憧憬着天亮後的新天地,究竟會是什麼模樣。
可是,政府在遊行後一直對民眾訴求置若罔聞。7月3日,儘管立法會議員在行政長官答問大會連番質問特首梁振英,政府依舊對遊行訴求嗤之以鼻。8月31日,人大常委會作出了三項決定,不僅否決了公民提名,連一些較為溫和的方案也一一拒諸門外。9月28日,反對「八三一決定」的雨傘運動爆發,政府立場持續強硬,當日傍晚更施放催淚彈驅趕民眾。
10月1日,中聯辦主任張曉明出席國慶升旗禮、回應雨傘運動時,他指向天說「太陽照常升起」,揶揄佔領者不會逼使政府讓步。
當時參加雨傘運動的陳亦倫對張曉明這番諷刺記憶猶新:「現在回想,感覺很錐心,因為每個人都說,那天之後,社會就會不一樣。不過最後又不一樣了多少呢?太陽照常升起,世界還是這個模樣。」
結果,遊行完了,雨傘運動完了,普選的願望落空了。陳亦倫自覺疲倦乏力,自此再沒去過遊行。
每個人都說,那天之後,社會就會不一樣。不過最後又不一樣了多少呢?太陽照常升起,世界還是這個模樣。
遊行是抒發不滿,還是直接推動改變﹖
2015年的七一,民陣公布遊行人數僅有48000人,較2014年51萬遊行人數大減9成。
「15年是比較特別的,畢竟經歷過14年的雨傘運動,大家都很累。就算爆發了如此驚濤駭浪的佔中,大家的訴求依然達不到,很多人也沒心機去,寧願休息一下。」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教授葉兆輝說。
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由1992年起每月都會計算「民情指數」,反映香港市民對社會的情緒反應,社會積累的不滿情緒越高,民情指數越低。
民研計劃指出,民情指數包含市民對整體政府管治和社會狀況的評價,可用以解釋及預視社會出現集體行動的可能性。由2003年至2014年,民情指數與七一遊行人數大致成反比,即是市民對現況越滿意,越少人遊行。
經歷2003年七一遊行,50萬人拉倒特首董建華。2005年曾蔭權接任後,民情指數由2005年1至6月的97.7,躍升至下半年的124.9。當年七一遊行人數,也由之前一年近20萬人跌至2萬2000人。當時評論認為,市民對政府施政的不滿,已經因為新任特首上台而消弭不少。
之後幾年,民情指數和遊行人數大致平穩。直至2012年現任特首梁振英上台,被指寓所有僭建問題,惹來社會廣泛批評。那年民情指數大幅下跌,七一遊行人數也升至近10萬人。
遊行的效果不會立竿見影,不過香港人性子總是急,想看到立刻的效果,往往想要有2003年的結果。
但經歷雨傘運動後,這個關係圖卻出現變化。2015年上半年的民情指數71.8,比2014年上半年的76還要低。然而,根據港大民意研究計劃估算,遊行人數由2014年的15萬7000人,減至2015年的2萬8000人。
「遊行成功與否,視乎你的目的是什麼,遊行的效果不會立竿見影。」葉兆輝分析:「不過香港人性子總是急,想看到立刻的效果,往往想要有2003年的結果。」
「遊行最少讓政府不能蒙混過去」
32歲的王慧君之前唯一一次參與七一遊行,正是2003年。那年她19歲,剛剛中學畢業,「其實當年也不太知道發生什麽事,只是一班朋友柴娃娃(兒嬉)去遊行。」當年對政治似懂非懂,但她今天回想起來,這一次遊行,改變了香港往後的軌跡,「董建華不是下台了嗎?」
之後,王慧君升讀大學、畢業後當上會計師,就像很多忙碌的香港人一樣,每天為「搵食」而工作,為生活而忙碌,沒有再參與過遊行或政治活動。直至今年6月16日,她看到了林榮基。
林榮基這件事,讓我突然覺得政治原來可以這麼近。
「我以往不太關心政治,但內地人員押解林榮基回港,讓我覺得內地干預香港,就在自己身邊發生。加上我就住在銅鑼灣附近,以前也會去銅鑼灣書店逛,總算是一個熟悉的地方。所以林榮基這件事,讓我突然覺得政治原來可以這麼近。」王慧君收起了過往的笑容,認真地說。
於是,這成了王慧君心中的政治警號,令她在相隔十二年後,決心參加今年的七一遊行。遊行真的能帶來改變嗎?王慧君不假思索地回答:「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用吧!除了2003年那一次的成功,2012年政府撤回國民教育科,不也是因為10多萬人集會嗎?或者一次遊行不會有很大的即時作用,但最少讓政府不能蒙混過去,以為整個社會都認同政府。」
週年式與議題式遊行
可是,特區現屆政府還會不會「正視」遊行,陳亦倫始終抱有疑問。
雨傘運動後,不少本土組織認為以往和平、理性的表達訴求方式已經失效。既然此路不通,他們選擇另闢蹊踁,將示威行動升級。2015年上半年,當時剛成立的本土民主前線針對因自由行帶來的水貨客問題,在屯門、上水、沙田等發起光復行動,到不同的藥房、珠寶店和商場示威。示威者除了對水貨客破口大罵,也多番與警察推撞、爆發衝突,釀成混亂。
光復行動旋即引起社會輿論。2015年4月,香港政府向中國政府提出將自由行過往的「一簽多行」,改為「一周一行」,希望能紓緩社會矛盾。
我覺得議題式遊行是有用;週年式遊行不是完全沒有,但鼓勵大眾走上街頭的動力,相比之下較少。
光復行動的成功,讓陳亦倫眼前一亮。他一邊思忖着,一邊說:「我當時覺得,如果我們願意激烈抗爭,原來會帶來改變。本土派的行徑無疑是激進,但政府總算有立刻回應。」
林榮基事件發生後,陳亦倫曾躊躇應否參加今年遊行。但思前想後,他自覺想通了:「我覺得遊行分兩種類型,一種是議題式遊行,另一種是週年式遊行。林榮基提及的六千人遊行,是議題式的,而不是週年式的。我覺得議題式遊行是有用;週年式遊行不是完全沒有,但鼓勵大眾走上街頭的動力,相比之下較少。」
不過最讓他討厭的,是泛民政黨在遊行中的「角色」:「遊行時,你總會看到他們爭先恐後,走出來籌款,讓我覺得七一只淪為他們『插旗』的嘉年華,一場政治秀。想了一段時間,今年七一,我應該都不去了,畢竟對週年式的參與有保留。」陳亦倫向記者說。
動機、過程、效果,王慧君卻沒有想得這麽多。「我不知道遊行會帶來什麽結果,但最少我有發過聲,如果連這點發聲的機會都失去了,香港人就什麽都沒有了。」王慧君肯定地說。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陳亦倫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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